第14章 ☆、铤而走險

“誰?!”萊蕪猛然睜眼,一掌揮出,卻覺得胸口一麻,立時動彈不得。

暗夜之中,一雙澄淨明澈的冰藍眼眸直視着他,目光深沉似海,波瀾不驚。他卻脊背發寒,心口狂跳。來不及做出反應,玉指一推,丸藥入喉,他瞪眼縮頸也無濟于事,啞着嗓子發出無力的呼呼聲。

罷了,罷了,早知會有這樣一日。當年瞞不了她,如今也鬥不過她,她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通衢女神,這雙纖纖玉手,可以撫琴調音舉袂起舞,還可以仗劍直突取人性命。敗給她,我并不冤枉,只是心懷不甘、死不瞑目……

“可好些了?”聲音低徊,冷若冰霜。

“嗯?”他心中冒出無數問號,卻驚訝地感到丹田處一團暖意。

素雪快速解開他咽喉穴道,他幹咳幾聲,卻執拗地不發問。

“此藥可解百毒,想必你已有感覺。”她背過身去。

“毒?”

“你的底細、身份、目的,丞相一一查明,你以為他真是好心留你小住、伺機安插內宮嗎?”秋風飒飒,落木蕭蕭,“聽見了吧,周圍有多少眼線,不消我細說!”

的确,慢毒消解,耳脈通靈,呼吸聲、心跳聲、腳步聲、低語聲,小屋四面牆外乃至屋頂不想竟如此嘈雜!此刻他們呼吸平弱、心跳平緩,應是酣睡昏厥。

毒?萊蕪皺眉垂首,百思不解。丞相呂公是我主盟友,所以我從未防備。他要毒我機會很多,問題是為何!

“這十天你昏昏病倒,丞相可沒有閑着。那些安插多年的唐丞細作,你一算便知。”素雪小心留意周遭動靜,看都不看萊蕪一眼,反手彈擊,輕松解開他雙臂大穴。

萊蕪将信将疑凝神運功,腦中浮現楚地全圖并細作标點。滅了,滅了!三十餘位分布于各地各層各宮各府的大小細作,竟有多半失了生氣、變為暗子!震驚之餘,他明白了丞相的真實意圖。

“你告訴我有何目的?!”他警惕地暗暗運功,想沖開腿部穴道。

“目的?我只想救你……”素雪轉身垂首,凄然一笑。“當年我未能保護秦桑,令她無辜枉死……”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愛屋及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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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恨她嗎?”素雪驚訝地盯着咬牙切齒的萊蕪,緩緩說道:“你可以恨我、可以殺了我,但你不應記恨秦桑……你可知,她是為了救你才拼命尋找通衢,又是為了你才努力學習醫道……通衢被毀之前,她煉成神藥,求我搜尋到了你的蹤跡,滿心歡愉地說要給你個驚喜……”

萊蕪頓覺五雷轟頂。他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了秦桑托着神藥、目露喜色、唇角飛揚、容彩奕奕的模樣。原來那些年,她從不曾嫌棄過他、抛棄過他、放棄過他。只是她太了解他,知道他的自卑與自負、自哀與自憐,所以不敢觸碰他敏感的自尊,唯有默默陪伴,努力修習,盼着有朝一日為他根除魔性、治愈邪患。

“原來……她一直惦念着我!”萊蕪幹涸已久的眼眶忽然潤濕了。淚,渾濁的、沉重的、滾燙的淚,猝然滑落。

“你對她又何嘗不是念念不忘呢?”素雪看到他臉上的創痕漸漸淡卻,感慨地說:“剛剛的藥并非我的解毒丹,而是按她當年摸索改良的底方焙制成的回心丹,專為解你心魔。除非你真想回心轉意,否則那不過是一丸苦澀的陳藥……”

萊蕪顫抖的手停在面頰,被悔恨的淚水浸濕。

秦桑啊秦桑,你是對的!他本心不壞,只是被功利沖昏了頭腦。我的擔心或許全是多餘,有你相伴,他必能幡然悔悟、重回正道。他看着明玦的目光充滿懷念。雖然明玦與你只有三分神似,但他還是放棄了許多次出手的機會。沒有強奪,沒有殘害,沒有霸占,只是痛苦地看着。就算再難過也癡癡地看着……

和明玦一樣,死去的秦桑變回了種子的形态,根植于通衢焦土,不,現在已是沃野千裏了。素雪的掌心冰涼細膩,片刻功成,萊蕪額頭現出隐爍仙印。膝頭一松,穴道盡解。

“去吧,她在等你……”

“公主,請您留我侍奉左右吧!”萊蕪誠心跪地,衷心祈願。

“你不是我的屬下,更不是我的仆從。”素雪屈身将他拉起,“不過我确實有事相求……”

同方才潛進萊蕪寝室一樣,素雪輕易震暈了丞相的侍從,悄然閃入。令她吃驚的是,丞相端然安坐,瞑目沉息,毫無倉皇恐懼之色,仿佛早就知道她要來似的。

凡人,只是個凡人。瞥了一眼,素雪心中更添疑惑。

“通衢神女,久仰久仰!請恕老朽殘廢,無法起身相迎!”丞相欠身颔首,直視着她,“請動手吧!”

指尖寒光凝結,高高擎起,雙瞳璨璨,藍焰如墨,淩氣逼人,燭火狂跳。忽然,一切都平息了,寒光消失,燭影婷婷,站在床邊的,只是個溫柔娴靜的和善女子。

是,原本是要來殺他的。是我疏忽了,沒料到深宮之內、朝堂之外還隐藏着如此德高望重目光如炬的謀臣。寥寥數語直擊要害,他輕而易舉挑起玄朗的懷疑。有他在我們必會前功盡棄、後事難繼。可是,我從他枯陷的眼中看到的是大義凜然,是忠誠仁愛,沒有陰謀伎倆,也沒有貪嗔癡恨。這樣的人是世間鮮有的治世良臣,怎可輕易刺殺?

轉而離去,在丞相深邃的目光中投下一抹驚詫異色。忽然,素雪回身疾行,翩然跪下。

“請大人成全玄朗,也成全我!”

沒有聽錯吧?丞相瞪大了雙眼,分明看見她跪在面前。

“你乃神女,有何事求我這樣一個老殘廢?”

“世間萬般法術無一可解心魔。您閱歷豐富,當知我意……”

“哦,你是為了玄朗?”冷酷的笑容浮上嘴角。成功了,成功了,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果然如我所願與妖女反目了!“他是唐國左丞義子,自有他的使命要去完成,你一屆天人何必踏足人間、卷入紛争?”

“人界之事我根本無意參與。只是玄朗,我不得不管……”話至此處,要再繼續便是一場豪賭。成敗得失,押在最不可捉摸的人心向背……

素雪略一蹙眉,決然昂首,娓娓敘道:“他體內禁锢着冥神的魂魄。若他不能達成心願、欣然赴死,冥神便無法重生。冥神,是天界唯一的希望,也是我此生摯愛的男子!”

丞相恍然大悟。“原來你真正想做的是……一命換一命?!”

素雪怔了一下。連她自己都沒想到這件事說到底會是如此簡單又殘忍。不過丞相只說對了一半,不是一命……

她點點頭,“所以請您放心,玄朗不會久居于此,更不會殃及楚國。至于我,心願達成就會離開人間……”

咳,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杞人憂天多此一舉呢?丞相無奈搖頭,重重拍在瘦削的膝蓋。

“若您願意,可去我的通衢秘境頤養天年,遠離世間煩擾……”

“多謝好意,只是我操心慣了,閑下來反倒不自在!”他難得露出輕松的笑容,面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寫滿滄桑,矍铄目光中依稀可見年輕時深謀遠慮當機立斷的銳意果敢。

“世間和平、萬民安樂,就靠您守護了!”素雪恭敬再拜,丞相慌忙起身,卻驚訝地愣在床邊。

“我的腿?!”他不可思議地擡擡左腳,又動動右腳。

“我原本想着,就算取您的性命也要讓您在最後一刻恢複健康……否則這把年紀魂魄還要爬去地府,實在太可憐了……”素雪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釋,“深夜驚擾,這雙腿就算我向您賠罪吧!”

“哪裏哪裏!神女慈悲,老朽,老朽都不知該如何答謝!”丞相赧顏拱手,忽又收斂笑容,眉頭緊鎖,正色嘆道:“玄家之事我也略有耳聞。左丞仁愛,不喜殺伐,若非他以和為貴震懾朝廷,也沒有江南這幾十年的平靜。如今唐國盡在右丞掌握,若他無端出兵,我主年輕氣盛,未必聽從老朽建議,到時兩國交戰,苦的還是百姓。況且北晉、大遼虎視眈眈,趁機南下,更添禍亂。玄朗回唐主政也是我的願望。若有吩咐,聽憑差遣!”

“差遣如何敢當?我只求大人袖手旁觀,靜觀其變!”素雪面上也再無笑意。“不過我所謀之事尚有變數,并非勝券在握。如大事難成,請您……照看玄朗,容他安身……”

她的神情決絕中透着哀傷,讓人捉摸不透。丞相沉吟片刻,深深颔首,“放心吧,玄朗宅心仁厚,是良相之材。他若留在楚國,我必悉心栽培!”

素雪含淚一拜,起身告辭。

天色将明,秋風飒飒,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玄朗,難道你真覺得我是壞人嗎?”恍惚之中,玄朗覺得有人握着他的手,哭得好不傷心。他睜開雙眼,支肘坐起,感到腦中一陣眩暈,急忙扶額閉目。

“你醒了?”女子的聲音猶帶哭腔。她溫柔地說着,轉身取過冰濕絹帕,輕輕擦拭他額角汗珠。

“多謝!”玄朗伸手來夠帕子,不料正搭在她細膩的指尖。女子面上一紅,眼簾一垂,笑着說道:“你我夫妻,何須言謝?”他吃了一驚,雙目圓睜,手也僵住了。

眼前女子,柳眉杏目,朱唇秀口,明眸流轉,梨渦點翠,一颦一笑,極盡芳華。是認識的,而且十分熟悉常常入夢,可這一刻玄朗竟想不起她究竟是誰。

“怎麽了相公,還覺得頭痛嗎?”她摸摸他的額頭,語氣稍緩:“燒已經退了,再歇息片刻吧!”

“天亮了?”窗紙透白,他一個激靈掀開錦被起身下地,晃晃悠悠四處摸索,心中暗叫“可別誤了上朝的時辰”。拿過朝服,他尴尬轉身,紅着臉說:“我要更衣……請、請夫人……回避一下……”

女子“噗嗤”一聲掩面而笑,走到他面前自然地接過衣物,款款說道:“你可真是燒糊塗了,從沒這樣正經地叫過我‘夫人’。罷了,我可當不起‘夫人’,你還是像往常一樣喚我‘明玦’吧!”她拽他回到床邊坐下,又說道:“你昨夜高燒,褐巫大人來看過,讓你好好休息,今日不必上朝了,陛下那邊他會替你言明的。”

玄朗在她的服侍下半信半疑躺好。頭,還是有些昏昏沉沉。時疫……鬥法……尚書誤會……貴妃喪事……金殿力辯……然後……然後……記不清了……

他煩躁地翻身向內閉上眼睛,過了片刻恍惚睡去。夢中又浮現出那個女子的容顏,沒有錯,沒有錯,是她……除了冰藍的眸子和銀白長發……

日頭過午,他睡醒起身,覺得頭不再嗡嗡作痛,四肢也有了力氣。吃畢素齋,明玦陪他在巫觋院四處走走。

“大人!夫人!”衆巫觋見到紛紛避讓行禮。她挽着他的胳膊坦然恬笑,他也颔首致意。

很自然吧,應該是很自然的,大家的表情、明玦的神态,可為何,我心中還是感到隐隐不安和別扭呢?

“明玦,你的病可好了?”他兀然發問,匆匆前行的流岚在她水靈的眼眸投下一縷淺影。她唇角挂着明媚的微笑,輕輕說道:“好了許多!”他捉起她纖細的手腕,她順從地低下頭,任他反複切診。脈息虛浮數促,仍是久病之相,可比前幾日強些,至少不再跳跳停停,她的面上也有了血色,不全靠胭脂修飾。

“對不起!是我沒用治不好你,還讓你為我受罪……”

她靠在他懷中,小鳥依人。

“為了你,我做什麽都心甘情願……”

日複一日,他們雙入雙出,形影不離。面對衆人的問候和歆羨的目光,他也不再羞怯不再避諱。雖然秋盡冬初萬物蕭索,巫觋院卻其樂融融、喜氣洋洋,漸漸又有了幾對情投意合的男女。甚至有的巫觋戀上外面平民,也在他的鼓勵和褐巫赤巫的默許下公然出雙入對。

首巫初時還厲言禁止,不過褐巫調停、赤巫寬恕,紫巫甚至直接與他頂撞,鬧了三兩次,他覺得于事無補,氣得幹脆躲在自己院中不出來,眼不見為淨。

“這樣不好嗎?”褐巫的話,令他一個激靈憤然起身。

“族叔糊塗了嗎?我巫族血統怎容如此混淆玷污!”

褐巫拍拍他緊繃的肩膀,喟然嘆息道:“溢兒,不是我糊塗,是你太執着了!巫族,畢竟也是人啊!過人的日子有什麽不對?血統……你爹因為血統之說無法給你娘應得的名分,我以為你對這滅絕人性的陳規最是深惡痛絕,沒想到你反而偏向了極端……孩子,血統不純又如何?法術不修又如何?巫術、巫族,本就不應留存于世啊!”

他怔住了。這幾日外界風傳楚王有意取消巫觋院,他驚訝地發現各位同門不僅不焦急憤懑,反能安之若素,甚至有歡欣接納之意。

為什麽?難道我殺父弑兄、苦苦修習、與魔為友、壞事做盡,得到的就只是鏡花水月空歡喜一場嗎?

“玄巫說了,他有辦法解巫法血毒,已經開始偷偷采藥煉制了……”看着褐巫額頭深刻的皺紋以及印堂明顯的晦色,首巫忽然覺得氣息凝滞心口劇痛,彎腰猛咳,吐血不止。

血色黧黑,邪毒攻心,沒想到這麽快……

褐巫慌忙喂給他一粒丸藥。血止了,氣順了,心,空了。第一次,第一次他覺得輕飄飄的,無牽無挂,無喜無怖,這世間所有的事都那麽遠那麽小那麽可笑。

是的,他笑了。獰厲傲慢、機關算盡、心狠手辣的首巫大人,居然笑了,蜷在褐巫寬大的衣袍中,笑得像個孩子,也哭得像個孩子……

結束了,可以結束了……最後一個執着的巫師死了……

玄朗微笑着沖褐巫點點頭,釋然轉身。三日後,楚王下旨廢除巫觋院設置,衆巫觋有意報國者編入六部、太醫院、太常寺、國子監,心向江湖者賜金還鄉……

一局下滿,暮色四合。丞相笑着拍拍玄朗肩膀,舉杯贊道:“不錯不錯,才短短兩月你的棋藝就大有長進!下月再來只怕我就一子都不用讓了!”

“蒙大人教導,小子受益匪淺!”玄朗笑着為他又斟了一杯茶。

“近來國泰民安無災無禍,你的日子也過得很舒心吧?聽說……夫人的病也有了起色?陛下有意要為你們賜婚了!”

玄朗的眉心不由一顫。是啊,明玦的身子一天好似一天,他們的感情也越來越投契。雖然還是有些事想不起來,可他真心喜歡明玦,明玦更是一心戀慕着他。只是……每次她碰他的時候,他心中都泛起一個細小的漣漪,不是抵觸,不是厭惡,不是害怕,卻下意識地覺得不對、想要躲開。

“年節将至,陛下瑣事繁多,這等小事還是等春忙之後再提吧……”他移開目光,轉頭望月。

月明如洗,十五了……

“公主,今日是您的尾七……不知您仙魂歸于何處,此祝此願,請明月代為傳達……”玉筆峰頂,蝶衣垂淚叩拜。

沒有了素雪,山上結界消失,又恢複了往昔寂寞蒼涼的肅殺景象。松屋垮塌,竹榻傾倒,石桌颠覆,不過一切都被皚皚白雪掩埋,仿佛從未有過一般。

是夢嗎?通衢教習、江南舟行、玉筆休憩、楚都暗鬥,一幕一幕,歷歷在目,而今,卻物是人非、物在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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