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疑心生鬼
那日玄朗質問吵嚷、發狂入魔,蝶衣并不在現場。她在外面搜尋萊蕪,也私下查找月神。不尋常,最近發生的事都不尋常,最不尋常的就是月神不辭而別。通衢,她幾乎就要飛回通衢了,卻忽然收到明玦傳信,讓速速返回。
而她終究是晚了一步,趕到巫觋院時恰恰看到了素雪的寂滅。一日期滿,連一個時辰都不會寬限。就在驚呆了的蝶衣和哭軟了的明玦面前,藍眸含笑,雙唇翕動,銀發翩飛,玉指輕搖,素雪的身體漸漸變亮變薄變透明,最終化作無數光點,熒熒爍爍,扶搖直上,融入了蒼茫暮色。
“公主!公主!!”蝶衣撕心裂肺地哭喊。無濟于事,光滅了,夜深了,虛弱蟲呤被凄厲枭叫打斷,然後就是一片死寂。
“怎麽會這樣?!”蝶衣一把拽住明玦的手臂,卻被轉過來的面容再次驚呆。
“公主?你是?”她吓得松開手,又猛地抓住,抓得更緊。
“蝶衣,我是明玦……”
“你的臉!”蝶衣仔細端詳着。毫無破綻,一模一樣,只是聲音不同,而且神态和目光,細看之下,親近如她仍可覺出差異。
“這是公主的意思,是她……最後的心願……”明玦泣不成聲。多少淚也換不回素雪的性命、洗不掉她心頭的愧疚,唯有替她好好活下去、好好守護着玄朗活下去!
公主是為了玄朗才将自己逼上絕路的。雖然她拉着我的手平靜地說即便不用那藥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可我知道,她是為了他!只有她會這樣傻這樣癡這樣決絕吧,也只有她才可以壓制他的心魔。
我也沒有想到玄朗會急功近利強行修習。公主說過孤冥訣精深玄奧步步兇險,要厚積薄發,切不可一味圖快。玄朗卻被不幸言中。那日他急火攻心,內息紊亂、五髒摧傷、喪失理智。公主毫不猶豫服下秘藥,暫回仙身,為他疏導化解,然後獨自潛行入宮城,将萊蕪和丞相一一擺平。回來後她不由分說點了我的穴道,強行換顏。法術畢,時辰到,她喘息着為我解穴,拉着我的手說,明玦,你就是我,請你好好守護玄朗,作為他唯一的妻子……
她說她知道我的心意,也相信我,放心将玄朗托付與我。可我從她眼中看到了不舍與悲傷。是啊,作為女子,誰願意将心愛之人轉托他人呢?她是沒有辦法了啊!
我呢?我又情何以堪?公主,他是您前世的愛人,你們已經錯過了一次,為何今生仍無法團聚?他雖然看上去忘記了您,可我感覺得到他心裏始終深愛着您!
他看我的目光,親近又客氣,而現在,這眷戀、熾烈、深邃的眼神,是看向你的……可惜你無法得知了……
“夫人,更深露重,別在窗前久坐!”玄朗走過來,輕輕為明玦披上貂裘。楚地常年溫暖,臘月時節外面還是竹影搖曳、樟樹婆娑,華美厚重的貂裘顯得那麽格格不入。但她領他的情,知道此物出自北燕,必要重金購得、輾轉運來。況且,她真的感到了寒意。
褐巫的藥的确十分有效。只是每次去見他,都免不了令他感喟擔憂。不過明玦心甘情願,為了不讓玄朗暗生疑窦、不讓素雪苦心白費,她要精益求精做到最好,所以這病也不是僞裝。
原來……竟是這樣的感覺……虛乏無力、痛徹心扉、氣息凝滞、肢體僵寒……原來她從前一邊說笑一邊籌謀一邊做法一邊救人的時候,居然忍受着這樣的苦楚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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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癡的,明玦潸然淚下,渾然不覺玄朗就在身旁。
“怎麽了?”玄朗俯身扶住她的肩膀,眉心緊鎖,“可是身體不适?”
“沒有沒有……風迷了眼睛……”她回過神來笑着揉揉淚眼,暗暗後悔一時感傷、令他生疑。
“我就說嘛!”玄朗關上窗,轉頭吩咐侍女生盆火來。“夜深了,早些睡吧。這好月亮留到明天再賞。”
明玦點點頭,卸去簪環,對鏡梳發。快兩個月了,每每照鏡她還是不太習慣。雖然從前蝶衣就說她與公主長得十分相像,但真的變成公主的樣子仍感到有些別扭。
“火燒得甚好,我再給你灌個湯婆子吧?”他手心熾熱,微微出汗,卻還賴着不走,輕輕拿起木梳,溫柔地為她梳理長發。
銅鏡着光,映出一幅舉案齊眉郎情妾意的畫面。他梳着梳着,不禁盯住銅鏡,慢慢僵凝。
這景象,似曾相識……不,不是在這裏、不是近日……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清晨……也是當窗理鬓、竹影搖華……指尖白發……鏡中藍眸……還有眉間的……那是什麽印記……也是冰藍色的,水滴……還是火焰……
“怎麽了?”明玦回首一笑,嫣然俏麗。
不對!不是這樣的笑容,而是……凄美的……悲涼的……她說,兄長,紅顏易老,不知明年今夕,你是否還願為我畫眉理鬓……
“相公,你怎麽不說話?”
“哦,我是想着年節将至,就算沒有了巫觋院總也要尾祭祝禱、開壇蔔卦。陛下定是覺得不好啓齒所以一直未提。我明日得和禮部尚書大人商量一下,他先上表、我再附議最為妥當。”
“原來是為朝政……”明玦有些失望又有些安心的表情令玄朗感到一絲莫名憂愁。
“我累了,你也去睡吧,明日還要早些入朝呢……”明玦扶床坐下,攏過錦衾。玄朗點頭轉身,閃出掩門。他們雖有婚約卻守禮守循,只以夫妻相稱,并無夫妻之實。明玦曾有意留他同寝,他卻借故婉拒。
為什麽?明玦以為他只是怕加重她的疾患,又或者尚未行婚嫁之禮不敢唐突冒犯。卻不知玄朗心中還有別的顧慮。近來總有一個女子浮現在他腦海,長得和明玦一模一樣,可又覺得并非是她。從前只是偶爾夢見,這幾天卻幾乎時常想起,而且就算在白天、在朝堂、在太醫院、在鬧市街都會心不在焉地憶起她。
是誰呢?玄朗深吸口氣,長長嘆出,翻身背裏,調息睡去。
尾祭之事順利解決。展眼除夕,楚都之內萬家燈火,君民同樂。十五燈節是複朝前的最後一天假日,玄朗帶着明玦閑步鬧市,随意游逛。忽然一道火光劃過天際,急速墜向東方。火星散落,點着屋舍。街民惶恐,四方逃竄。
“會是什麽呢?”玄朗舉頭望天,心中悸動,再一回頭發現明玦不見了。他急忙環顧四周,又跳上近旁牆垣仔細查找,可明玦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蹤影全無。
“明玦!明玦!”玄朗瘋了似的呼喊淹沒在百姓嘈雜的叫喊中。火勢甚微,很快撲滅。為防再次落石街民紛紛還家躲避。不一刻,街巷空了,門戶閉了,偌大都城仿佛就剩他一人。他不知道,就在身後的屋舍房頂,明玦淚眼朦胧地注視着。
只是一個閃念,她趁亂松開他的手,扣起隐身訣縱上屋頂。他會緊張嗎?會擔心嗎?會焦急嗎?還是說我僅僅是一個習慣了的存在……公主重塑他的記憶讓他成功忘記了我,除去我告訴他的名字什麽痕跡都沒有……他記不得煙雨濛濛江岸血戰的邂逅,記不得絕壁攀飛淩空而起的擁抱,記不得玉筆峰頂松屋小院的相處,更記不得地底密室燭光搖曳的對視……
“明玦是誰?”這個問題,我很想問問他。對他而言“明玦”真的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稱呼嗎?就像巫觋院中也沒人會在意逃脫了一個最低賤的明巫侍女“翠兒”……
和最初想象的不同,她始終覺得不安,好像這個夢寐以求的男子是他偷來的,或是別人施舍的。“命裏無時莫強求”,不管是誰要強求,總之不屬于她。玄朗呢,他也是心存疑問的。甚至他曾問過明玦會不會彈琴會不會跳舞、從前是否以冰劍禦敵。與其說他是噩夢纏身,倒更像是自願入夢、享受夢境、懷念夢侶。甚至有一次,他流着淚幾乎叫出了夢中女子的名字……
明玦心中隐隐作痛,在法力将盡之前跳下屋脊,偃卧于燈蓬幔帳。不一會兒,玄朗猝然低頭一下子看到了她,急忙躍下将她抱入懷中,輕輕喚醒。
睜開了,睜開了,明玦眼皮一動,睫毛頻閃,看到的卻是一瞬紫晶眼眸。錯覺嗎?幻覺嗎?再一看,分明是玄朗如夜空般黑亮的瞳仁。她眼中充滿疑惑和恍惚,他的,其實也剛剛劃過一縷失望。
冰藍色的,應該是冰藍色的吧……每次她在我懷中醒來,都應該是那個樣子……
“我沒事,抱歉讓你擔心了……”明玦勉強一笑,就要起身。
玄朗回過神來,皺着眉扶她站好。這時蝶衣也匆匆趕來,看看面色蒼白的明玦,又看看神色凝重的玄朗,還以為出了什麽狀況。明玦解釋說天降彗星民衆驚逃,她被擠到牆角暈了過去,倒也沒覺得怎樣。
玄朗卻不安地望向東北,又轉身面對宮城,正色道:“蝶衣,拜托你送明玦回去,我要即刻進宮!”
彗星降世一向被視作大兇天象,劃都而過更是沖犯帝星、不祥之至。
果然,玄朗剛到宮門口就遇上了匆匆跑出來傳旨的內監。二人一路小跑趕到朝皇殿,除了楚王和氣喘籲籲的兵部尚書、萬俟将軍,玄朗還看到了端坐敞椅的丞相呂公。又等了片刻,禮部、刑部、戶部、吏部、工部尚書和幾位禦史、中書令也相繼趕到。大家都面露懼色,惶然肅立。楚王面色更是難看。大楚立國五十餘年從未有過這等天災。即便是歷盡滄桑看遍浮沉的丞相,也不禁沉下了臉。
巫觋院雖已取消,但解了血誓的大部分巫觋還是選擇留朝任職。褐巫、赤巫和紫巫分別歸入太醫院、禮部和刑部,此刻也奉诏觐見,像從前那樣立于玄朗身後。
巫觋院兼管蔔筮占星、祝禱酬神、消災禳禍、驅魔除妖,如今剛一取消就出了這等天災……難道是上蒼示警、巫神降禍嗎?楚王看了丞相一眼。丞相的目光也有些猶疑了。
玄朗卻雙瞳炯炯,自信滿滿。他知道世上是沒有“巫神”的。楚人信奉的“巫神”不過是幾十年前開國之君為煽動民心臆造出的騙局,他也不相信這次的天災是對楚王的警告和懲罰。方才來的路上他就略略算過,心中早有把握。
“陛下,請恩準微臣星夜起陣占筮吉兇!”玄朗振聲金玉,如石投平湖,激起千層細浪。楚王衆臣盡皆驚愕,嘩然議論。丞相也轉身看向他。
糊塗啊!彗星頓地分明是天降災警,有何可解?為今之計必須強行詭辯、拒不承認、壓住民議,否則我主必下罪己,甚至禪位讓賢!
可他看到玄朗毫無懼色成竹在胸地坦然微笑,于是點頭默許,朗聲附和。丞相贊同,衆臣也就不再毛躁,楚王最終予以允準。
于是玄朗和三巫着手布置,一個時辰後開壇做法。其實三巫已無法力,僅僅是做做樣子走個形式,真正主導的只有玄朗。不過他的占星術并不算熟練。楚地煙瘴頗多,霧氣彌漫,除了玉筆峰高聳入雲直視無礙、素雪帶他試過兩次聊做消遣外,入都之後他幾乎連星空都很少見到,更遑論安心占筮了。好在他要占蔔的并非星象,而是地位。所以盤膝而坐,凝神入定,片刻即得。做戲要做足全套,他們繼續裝模作樣念念有詞,又拖了一個時辰才起身收陣,入殿禀報。
“陛下,此番墜星确乃帝昏之象!”他故意一頓,楚王面色鐵青雙眼冒火,衆臣也噤若寒蟬顫栗不止。“但,此星并非映指我主,而是唐國命數!”言之鑿鑿,衆人錯愕,之後長舒了口氣。
“是,是唐國的?!”楚王激動地快步走下玉階,拍着玄朗的肩膀大聲問道。
“确是如此!”
得到确認,楚王仰天大笑,就算丞相低聲咳嗽他也不管不顧。
罷了,也該讓他松口氣了。弼兒看似強硬武斷,實則心慈懦弱。這些年他兢兢業業唯恐行差踏錯。今夜一緊一弛、一禍一福、大起大落把他吓得夠嗆,還得勉力支撐不落人話柄,真是難為他了!丞相也搖頭一笑。
“定是李擎那厮聽信讒言肆意調兵,終于引得天怒民怨!”玄朗不知,九月貴妃薨逝後唐軍就增調了許多兵力屯于兩國邊境,大有入侵之态。楚王為此十分焦慮。幸好丞相籌謀得當,讓一品忠武将軍萬俟勇親去鎮守,令唐王知難而退轉向攻晉。雖然唐軍拿下三州十城可也損失慘重,與北晉兩敗俱傷。
楚王心情大好,暢然回宮,衆臣亦各自歸府。次日果然收到加急奏報,彗星墜入唐境,楚國除了受到細微星火攪擾并無傷亡損失。于是中書發诏安撫百姓,一場天災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
千裏之外的唐都卻風雨飄搖,民怨鼎沸。這一年來唐王屢屢下旨征兵籌糧,取庸州,破吳越,襲廣漢,戰北晉,看似拓展疆域大揚國威,實則為飽一己私欲耗盡國力,弄得民生凋敝人心惶惶。
冬月以來各地廟宇屢現佛淚,信衆嘩然,被右丞恩威并施強行壓下。年前國覺寺菩薩顯靈,連告老還鄉的宿儒都站出來公然反戰,衆臣亦紛紛上表附和,不料唐王依舊聽從右丞梭擺,竟下旨以謠言蠱惑煽動叛亂之罪株連名宿、殺戮言官。上元佳節,天降彗星墜于洪州,雷火頓地,牆倒屋摧,死傷無數。這一次,萬民請願,群情激憤,揭竿而起,明言不食皇糧、不服國役,連派去鎮壓暴動的兵将都倒戈相向,右丞真的黔驢技窮了。
“萊蕪,據你數月探查,楚國卻有結盟之意?”右丞腆着肚腹,眉頭緊鎖,短粗的手指靈活盤搓着一串佛珠。萊蕪跟随他多年,知道他心煩意亂舉棋不定的時候就愛邊思考邊盤珠,珠子盤得越快,他的心緒就越糟、越急、越毛躁。此刻他仿佛手下生風,将一串圓潤光滑的珠子盤成了一道環鎖。
“大人,确是如此!”他張了張嘴,轉念一想又閉上了。言多必失,過猶不及。面罩之下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好惡,他還是那個冷酷無情滿腔仇憤的惡魔殺手、隐形細作。
“結盟……結盟……可是結了盟我要如何向晉君交代呢?”右丞臉上陰雲密布。重禮已收,重諾已許,聯合攻楚變成反目相向,若是晉君一怒之下興師問罪,真是百口莫辯再無轉圜啊!
“晉君病重,公子奪位,現已無暇他顧!”萊蕪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這細微的情緒波動令右丞心頭一緊。但他不露聲色,獰然一笑,點頭呼氣,比方才輕松了不少。
“那便好!你傳令楚國下屬小心留意。再,再派得力之人潛伏入晉,殺掉游公、臺公。記住,斬草除根,一個不留,連府邸都給我燒幹淨!”不放過與自己有一絲一縷聯系的人,兇狠、決絕,這才是奸雄本色。
萊蕪冷靜地領命告辭,沉定氣息不快不慢走出密室。
晉國,為何不派我去呢?難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他又招募了更好更快更邪門的刺客?還是有更要緊的任務需我留守?若是公主還在,一定能看破表象解我疑惑。可惜……
次日早朝,唐王宣布息止戰事、與楚修好,同時開倉濟民、免除徭役。使團出發,民怨漸平,萊蕪深夜傳信,蝶衣卻蹙了眉頭。
近來不知為何,玄朗和明玦似是起了龃龉。雖然二人仍雙入雙出,可明顯不如以往親密。連不常相見的蝶衣都覺出玄朗目光凝重、魂不守舍、凄恻怆然,明玦也是言辭閃爍、無精打采、脈息紊亂。
“你們怎麽了?”蝶衣并不知道素雪和玄朗的瓜葛,只知道明玦一片癡心。玄朗能和明玦在一起,她由衷地高興。
明玦無力喘息着,話未啓,淚先盈。
“蝶衣……他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