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剎那芳華

“雪兒!”他猛地坐起,淚流的方向變了,但心痛的感覺依然還在。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仙魔鏖戰的驚鴻一瞥、全仙盛會的琴笛合鳴、都城鬧市的焚身烈焰、通衢離恨的月下翩舞……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就在水晶墜落的一瞬,明玦猝不及防,他卻伸手一探穩穩接住。

“這到底是什麽?你一直戴着,連睡覺都不摘下來,也不怕硌!”他笑着握在掌心,迎光端詳。晶瑩剔透,觸手潤涼,不像尋常水晶。再一細看,這墜子居然是雙層的,中間似有流動的液體,不,是氣霧。

左手食指點在水晶正中的一瞬,忽然靈光炫目、馨香四溢,身子一震就被吸了進去。

悠悠蕩蕩,幻入洞天。隐隐有熟悉的樂聲飄來。他騰躍而起,循聲走去。月映山巅,枯峰絕壁,竟有一個窈窕女子在獨自起舞。一頓一挫,一揚一抑,一個回眸,正是夢中反複出現的那個她!這舞步也似曾相識。他自然而然地探向腰間,居然真的摸到了一柄玉笛。

笛聲幽婉,舞步輕靈。櫻花飄散,再一看,她的華麗羅裙變成簡素白裳,一個旋轉,發絲淩亂。

是了,這才是我的那個她!

棄了玉笛,縱躍而起,淩空接住搖搖下墜的她。臂彎中恰到好處的重量,明眸一閃,淺笑綻放。他閉目俯首,輕輕吻上她的冰唇。她伸手一抓,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唇齒相交,氣息相融,心跳相合,這樣的一吻,亘古綿長,好像等了太久太久,以至于滑入唇角的淚,都有了滄桑的苦澀。

“兄長,你終于回來了!”

然而睜開雙眼,他看到的卻是明麗日光、精美窗棂和婆娑竹影。

“相公,怎麽了?”

“雪兒!”

“我……”

他緊抱的雙手驀地松開,疑惑叢生,目露驚懼。不對,不對,雖然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可以肯定這不是素雪,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戀人。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世間會有如此湊巧的事?

“說,你到底是誰?!”他一把箍住她瘦弱的肩膀,厲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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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你怎麽了?我是你妻子啊……我是明玦……”她疼得秀美攢蹙,卻不作掙紮。

“明玦?!”他陡然變色,松開雙手,連連後退。

“玄朗,你……”明玦扶着小桌,神色倉皇。

“明玦,我不是玄朗,我是……我是紫玉……”他擡起頭來,眼中滿是愧疚和憐憫,慢慢走向她。她卻吓得面色蒼白、雙唇顫抖。

“你不知道我是誰?”他停在離她只有兩步遠的地方。

皺眉的樣子、說話的節奏、深沉的目光,确實不是玄朗。明玦忽然想起那日在斷龍石後看到的事和聽到的話。

“您是公主的愛人?!”明玦怯生生地望着他。

“我是紫玉哥哥……你不記得嗎?”看着她無辜的神情,他心下一陣失落。“那素雪呢,你還記得她?她在哪兒?!”

“大人,公主已經……仙逝了……”她垂淚跪倒,顫抖不已。

“不會的!不會的!”他瘋了似的轉身就跑,卻被她一掌鎮住穴道,動彈不得。

震驚之餘,明玦想到了素雪臨終的囑托。就是這一點點使命感令她恢複冷靜、迅速反應,在他跑出玄巫院之前及時制止。

“大人,我知道您一時無法接受,但公主确實已經不在了……時間倉促,她只留下這一方晶石、三個錦囊,還說讓我……讓我好好照顧您……”

他眼中火焰平息,化作悲涼無限。不過更讓他感到悲哀的是面前水缸中浮現出的,玄朗年輕的容貌。逃不出,沖不破,要永遠被禁锢其中的驅殼!可他必須感謝玄朗的驅殼,若非隐遁其中,汐崖王早就找到他、捉住他、毀滅他了。

凡人之軀,凡人之軀能做些什麽呢?連明玦這樣資質的小仙輕輕點住的穴道都沖不開,更救不了素雪、救不了天界。他不怕被困在這具軀殼中,只希望時間可以倒流,讓他親口對素雪說一聲對不起。

“大人,情非得已,請見諒!”明玦見他恢複平靜,立即解開穴道,躬身拜下。

“是我要道歉。對不起,吓到你了……”他連忙扶起她,眷戀地凝視她的容顏。明玦目光一閃,淚落無聲。

“失禮了……”他松開她,抽身離去,留下她兀然傷悲。

接下來要何去何從?表面看來二人很快平複如初,但都知道彼此另有打算。

明玦很想喚回玄朗的魂魄,可那意味着要将紫玉抽離。這法術太過深奧,她并未學過,甚至聞所未聞。公主不在了,難道要問紫玉上仙嗎?就算真有那樣的法術目下也無人會用,萬一強行施法極有可能毀他元神,也殺了玄朗。日子一天天過去,明玦越來越覺得就這樣也好,至少玄朗還活着,不管他的心還是不是他的。

紫玉恨不能随素雪而去,可他知道素雪的心願也清楚自己的責任。複蘇的元神力量仍被封印,沒有了素雪,誰能幫他變回曾經的冥神呢?很快,他猜到了素雪的計劃,也聽到了換位蟄伏的玄朗的心聲。這是一場交易,事成後玄朗将安心寂滅、還他自由。自由之後,他會背水一戰,無論能否擊敗汐崖王,他的結局都已注定。所以他現在需要的就是忍耐、蓄力,按照素雪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好玄朗的路。

“兄長,你怎可如此對待明玦?!”素雪失聲叫道,一口鮮血湧上咽喉。

“莫激動,答應過我的不是嗎?早知道就不給你看了!”芹芝連忙搶過照應鑒,慢慢扶她躺下。

“明玦是情花仙。情花是這世上最苦的花,千年守候,只為愛人綻放,芳華絕代,明豔非凡,但花開即死,無怨無悔……所以明玦的記憶并不能轉世留存……”這話在她剛剛蘇醒的時候芹芝就說過,現在再說,不知是勸慰還是喟嘆。

“唉,是我的錯,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她永遠停留在花植的狀态!”

“你又怎會料到那是情花呢?就算看了出來也不了解情花一世一滅的特性。”芹芝強言安慰,卻連自己都覺得言辭蒼白,無奈無力。他明白素雪的心意,這世上唯有他明白!就像他自己曾經想過要為月神再找一個值得托付的男人。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願不願意呢?這樣的安排,或許僅僅是你我的一廂情願,對紫玉、對明玦都是殘酷而痛苦的……

芹芝搖搖頭,扶素雪躺好,轉身取過迎枕。

“玄冰榻靈力尚好,你再歇兩天應該能大有改觀。”芹芝溫潤的指尖搭在她手腕,時而輕,時而重。她笑着凝視他,淚,潸然不覺。

嫱姐啊嫱姐,你若知道他并未離世,心中該有多高興啊!連我看到他好好站在面前都歡喜得幾乎喘不上氣來!我知道一定是他,別人沒有那樣普度衆生的祥和目光,也沒有那樣儒雅文氣的溫和笑容,更沒有那樣從容隐忍的平和心态。當然,除了他,還有誰能解汐崖攝魂之毒、能療仙魂耗散之傷呢?

芹芝的死、芹芝的生,都是天帝的安排。他這樣的仙人,血統不純,法力低弱,只有幾千年的壽數。天帝不忍月神孤獨終老,有意延續芹芝生命,又不好公然打破天規、引群仙嫉妒非議,所以暗暗傳他涅槃之法。

“為什麽不向嫱姐明言?!”素雪哭着質問他,“你可知姐姐為你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涅槃三生,需過九十九道輪回才能換得一根嶄新的度華燭。所謂向死而生,其中兇險異常,稍有不慎就真的身死魂滅。我若提前告知,她必然阻攔,寧願待我壽終之時同赴黃泉,也不會讓我犯險九死一生……”芹芝拍着她顫抖的肩膀,也落下淚來。

是啊,如果還有別的選擇,我又怎麽忍心讓你眼睜睜看我死去?!而且素雪那時明明最需要我的救治……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沒料到她一直繼續服用潮崖王的慢毒,也一直沒有服用我留下的解藥!所以那麽多年病況始終沒有好轉。我還以為是她舊傷太重難以痊愈,怪自己醫術不精藥力不足。

直到那一次,我忽然全都明白了。

“你!他怎能如此?!”我知道不是紫玉,按日子推算他那時遠在東海。

“求你不要聲張!”素雪的目光凄涼卻堅定。

“事不宜遲,我這就……”她忽然按住了我的胳膊,搖頭落淚。

“你不會是想留下他吧?”我斷然拒絕,可她苦苦哀求,最後竟以死相逼!為什麽,你可知道這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麽?!紫玉又情何以堪?!

拖延,是無奈的折衷。至少素雪的性命暫時無礙,紫玉也無法察覺。可是那個人,我不能坐視他變本加厲傷害他們!

湊巧而已,潮崖出手“滅口”,芹芝将計就計自斷靈脈,在月神面前寂滅升天,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終寝。順利轉生後他不僅重續仙壽,而且修為大進、跻身正神,成為被汐崖王忽略的天帝暗莊。他花費十年時間配置解藥、悄然施法,一一援救被困衆神,傳天帝秘令叫他們各司其職靜靜蟄伏,以待時機。

汐崖王被心中所居的潮崖王誤導,以為芹芝真的死了,絲毫未加查證。衆神臣服,天帝被囚,他的視線從天界轉向人間,一心搜尋下落不明的紫玉。他以為奪走觀應鑒、打破照應鑒就萬無一失,卻不知那照應鑒被天後以血粘合修複如初。汐崖在找紫玉,他們也在找。這是一場敵明我暗的賽跑。

天界萬事俱備,人界卻出了問題。素雪既回,月神入邪,紫玉被困,天帝一籌莫展,天後黯然神傷。然而山窮水盡之時,卻因一塊偶然存下的晶石而柳暗花明。

“是時候了!”素雪凝視着遠方天空,悠悠嘆道。

芹芝放下手中藥杵,三步兩步走到玄冰榻前。

“芹芝大哥,請你送我回人間吧……”

“不行!”芹芝難得現出堅決淩厲的表情。他斬釘截鐵地說:“新傷舊患,邪毒産耗,你必須閉關靜養。若非形勢危急最好長眠千年。你已經耽誤不起了!萬事莫操心、莫強求,保住性命才能與紫玉團聚!”

“可我若不去他就回不來!”素雪的表情也嚴肅凝重。聲音雖弱,芹芝卻無力反駁。

是啊,只有她是一枚活子!偌大天庭,萬千神仙,除了芹芝和素雪,皆受制于人、各司其職,稍有妄動便會露出破綻、前功盡棄。況且回魂之術,需元神血統、上仙修為,所會者寥寥無幾。月神淪為邪仙已經失去資格,芹芝亦沒有修過,唯有素雪可行!

只她這一去……

芹芝紮手愣怔,半晌仰天嘆道:“你是不瘋魔不成活啊!”他知道勸不住她了,轉念一想,忽然說道:“你要去也可以,只是能不能先幫我找找嫱兒……”

快三個月了,芹芝日日守着素雪,除了她剛剛蘇醒時提到過月神,兩人就像心知肚明一樣默契地屏蔽了這個話題。

“好……”素雪口中答應着,目光卻飄向了別處。

晦日無月,星辰也被濃霧所掩,黯淡渺遠。照應鑒中一片黢黑。素雪心中一個遲疑,圖像就蕩漾消失。芹芝溫和地拍拍她,強顏笑道:“你看,連凝神都做不好,還是多加休息吧!”素雪乖乖躺好,閉目調息,靜靜睡去。

芹芝喟然長嘆。

果然啊,果然……秘術連心,又怎麽瞞得了她呢?素雪只會比我們知道得更早,心裏也更加難過!

月神在西土梵天苦鬥岩蟒,生死一線,下意識地拔出了太陰戟。她心中有恨,有怨,有恐懼,有不甘。堂堂正神、赫赫天女,居然淪落到被禽獸欺淩毫無還手之力!神器在手,她卻終究沒有揮動。

上次用太陰戟召喚雷火是為救素雪一命,而現在她卻舍不得動用神器救自己一命。她的心已有一半被殁陰石吞噬,就算一死也不會連累素雪陪葬。而且芹芝不在了,她本就生無可戀,早有此心……

岩蟒反複吞吐黏滑的蛇信,瞪着血紅厲目向她靠近,她忽然睜開眼睛,目光凝聚在巨蛇頭頂的绛雲芝。

“雪兒還在等着我回去救她!不能就這樣結束!”一股霸道內息從丹田陡然湧出,迅速蔓延到胸膛。心髒仿佛一塊幹渴的海綿,被劇毒萃液浸泡,雖然痛不欲生卻酣暢淋漓。力量裹挾着憤恨噴薄而出,一掌,只需一掌,岩蟒天靈迸裂、瞬息瓦解。

月神高懸半空,用冷峻的目光俯視面目全非的山谷。大地可以恢複平靜,心緒呢?塵埃落定,一切還能回到本初嗎?

湖水清幽,倒映的魅影卻格格不入。眉目淩厲,挑入刀鬓,眼眸血紅,戾焰灼灼。她伸出雙手想鞠一捧清水好好洗洗臉,卻發現連手都變了形狀。

方才送藥之時她尚且沉着冷靜,如今孑然一身無奈遠走,終于崩潰癫狂。她跳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任憑急流如何回旋沖撞都不加抵禦,悠悠蕩蕩,漸漸下沉。湖底黢黑幽冥,她被吸入一個巨大石穴,不知過了多久才重新浮出水面。眼前豁然開朗,是被時空遺忘的海底冥洞。

不需要光照,不需要雨露,不需要飲食,甚至連空氣都不需要。她就像一個無魂無魄的幽靈,強行壓抑心頭旺盛的魔性,嗜血發狂便捕殺魚蝦水禽,甚至恨到咬開自己腕脈……

日複一日,月神蟄居隐遁,靜待寂滅。

變了,變了!金殿陳詞的時候素雪心頭一震,凜然一驚。血的氣息變了,心的材質變了,月神的仙靈,變了。

曾經飲下魔血堕落成妖的月神再次淪為鬼蜮。不過上次她是被動的,妖氣只滲入血液,這回卻是自甘自願,毒浸心脈,仙根颠覆,無法再續。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要做這樣的選擇?明明這些年一直很好!

绛雲芝的味道,苦澀回甘。昏迷中她徒然落淚。是了,是為了我……她已經失去了芹芝大哥,無法承受失去我的打擊,所以寧願賭上性命賠上尊嚴也要拿到靈藥……不值得啊!怎麽這麽傻呢……

殁陰重鑄,連心碎解,失去了血脈的聯系,月神又成了不可感知的異類,蘇醒之後的素雪只能抱着萬一的希望放出式神四方找尋。無奈病弱力危,式神只能飛越百裏。音訊全無,石沉大海。月神是生是死、是福是禍、是好是壞,她都無從得知。

照應鑒在手,以她的靈力就算虛弱瀕死也足可輕松觀照。可她卻遲疑了、動搖了、心亂了。芹芝可以接受,她可以接受,天帝天後也可以接受,只是月神自己呢?

“素雪,她會好的,放心!”芹芝的手,溫暖有力。不知他已在背後站了多久、等了多久,方才鏡中的一切,又是否同樣看得清清楚楚。

“對不起……我不該背着你……”

芹芝微笑着搖搖頭,将素雪遞來的照應鑒納入袖中。他如此平和地接受了,素雪反倒不知該說什麽。安慰的話她說不出口。事實太過殘酷,歷經千年他終于修成了天界正神,而她卻堕入魔道永不超生。長相守成為奢望,死別和生離,他們必取其一。

“會好嗎?”她哭着撲到芹芝懷裏。芹芝撫着她的長發堅定地說,一定會,一定會,就算不是為了我……你也會好的,因為在你心中也有一個無比重要的人,為了見他一面,你可以翻越一切險阻、戰勝一切強敵,時間、傷患、生死都不能将你們分開……

照應鑒中,隐約浮現出一個颀長寂寞的身影。夜靜春深,更漏滴殘,與懷念的淚光相和相應的,唯有縷縷笛音,凄切悲涼。曾經滄海,覆水難收,玉笛換作竹笛,冥神淪為凡夫。紫色眼眸中漣漪動蕩,除了痛徹心扉的回憶,他已一無所有。

“到底公主與您有着怎樣刻骨銘心的往事呢?”年輕的玄朗不能猜透。他畢竟只是個剛滿二十的少年,即便有過傾慕的女子,也僅僅停留在懵懵懂懂暧昧不明的喜歡。他抱過素雪,也被明玦抱過,而感到親近、眷戀和疼惜,不過他并不确定那算不算心動,畢竟當時紫玉的覺醒或多或少影響着他的心智。他一直以為素雪是可敬可佩、如師如姐的女神,明玦是可憐可愛、值得信賴的姐妹,都不是戀人,更不是愛人。

當他醒來的時候,感到的是無限悲涼與絕望。可以說他是被凍醒的、痛醒的。很快,他見到了紫玉的幻影真身。紫玉向他道歉,他才知道自己的魂魄潛于心底,而軀殼已被紫玉控制。他只覺得驚詫,卻并無一絲怨怼。

因果循環,我毫不知情地困了他十年,冥神大人力量恢複後并沒有将我殺死,而是容我安身、坦誠相待,更直言要完我心願……他笑了,這輩子短短二十載不過是一場笑話……國事家事、善事惡事、喜事喪事,其實都毫無意義,人生百代,誰又能萬古長青呢?

“你要我的命,盡管拿去吧!”

紫玉吃了一驚,看着眼前稚氣未脫眉目俊朗的少年不禁有些局促。是啊,說到底,他要的就是玄朗的性命,素雪也是。他終于明白素雪為何費盡心血籌謀複仇。也許只有幫了他才能抵消心頭的愧疚和不忍吧!

“對不起……可在那之前,我要替你贏回應有的名分和榮耀!”紫焰重燃,星印閃耀,心跳,勃然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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