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理昭昭
唐楚結盟、右丞下獄,晉國很快得到了消息。惱怒也好,不甘也罷,老王病危自顧不暇。新王主政,他的決策是修書遣使,加入盟約。
身陷囹圄的右丞徹底失去了後援,唯有咬緊牙關抵死不認,如此一來審訊擱置,着急的反倒是玄朗和明玦。煥顏丹的效力最多維持三日,三日之後蝶衣就要再次服食、再削去一半內息。再見之時,蝶衣的法力只剩從前的兩成,連隐去身形的明玦都看不到了。
她身上傷痕累累。苦打鞭笞、烙印穿刺、淤青浮腫,幾乎體無完膚。由于藥力發作,她法力盡失,唯有明玦來探視送藥的那兩夜迷暈獄卒才可運功療傷。
“疼嗎?”明玦淚流不止,心疼地為蝶衣清創敷藥。容顏回複,蝶衣面目青紫,眉骨開裂,笑起來嘴角滲血,再無往日俏麗俊美的模樣。
“不疼!”她堅決地搖着頭。明玦內息灌注,痛到麻木的肢體總算又有了知覺,不過痛感也卷土重來。蝶衣額角爬滿虛汗,下唇被咬出殷紅齒痕。
“再忍一日,明天就會有轉機!”明玦猝然發力,趁蝶衣分心的片刻一舉打通她十二條主脈。蝶衣幾乎痛暈過去,但還是竭力保持着清醒。“好些嗎?”明玦扶她躺好,垂淚為她拭汗喂水。
“對不起……”珠淚滑落,視線朦胧,明玦哽咽難言。
“姐姐,我不怕,也不悔!”蝶衣目光灼灼,堅定無比。
“天快亮了,今夜這些人不會再折磨你,暫且睡一會兒吧……明日早朝也許還要上殿陳詞,一定要撐住……紫玉大人說右丞已是強弩之末,最後一擊,勝利在望……”
蝶衣重重點頭,凝神調息,漸漸睡去。明玦守盡殘夜,萬般不忍也只得将她喚醒。第三次服下煥顏丹,蝶衣又變回了那個奇醜無比的鐵血刺客、右丞叛臣。
暗信傳來,紫玉略略沉吟。塔頂孤寒,皇城盡收眼底,一隊燈燭掩映的黑紗車隊逶迤而來。
“玄朗,想不想親眼見證右丞的覆滅?”
黎明開啓,晨鐘敲響。和往常一樣,朝臣分列,靜待大王。略有不同的是今日楚晉兩國使臣也在殿中,因為一會兒唐王将當着衆臣在三本盟書上簽名蓋印。
“注定是個大日子啊!”衆臣交頭接耳,不乏輕松喜氣。
“太後駕到!”長侍尖利的嗓音劃破朝堂,在衆臣訝異的各色表情中,一個身着墨色錦袍、頭戴九霄鳳冠的中年婦人緩緩走上玉階,坐了正座。唐王跟在後面,表情略顯尴尬地捏着衣角坐在了側位。
“衆卿平身!”太後儀态萬方,雍容大度地擡起手,托雲彩一般哄起滿殿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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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不臨朝,想不到出了亂子還需要哀家來收拾!”她雖是一介女流,氣勢上卻遠遠壓過了血氣方剛的唐王。目光過處,帝王垂首,衆臣肅立。
“是誰把這個老妖婦從牛首山挖出來了?”大家心中不約而同起了疑惑。先帝駕崩時新王年幼,太後臨朝主政。唐人性懦中庸,哪裏見過這等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的燕地悍婦?久而久之,心生敬佩,言聽計從。三年下來,國盛民強,四境安定,雄霸一方。新王二十生日,太後以國玺為禮,次日便功成身退搬離王宮,到牛首山守着先帝陵寝頤養天年。
“右丞還蹊逆案轟動朝野,哀家今日登殿,親自審問!”她鳳目一挑,內監會意,宣懿旨提案犯。右丞、萊蕪、相府總管、楚國前任首巫以及三五個涉案死士頭目逐一押來,齊齊跪倒。
“還蹊,貪賄怠職,欺壓庶民,培植死士,構陷忠良,結交妖人,鏟除異己,叛國投敵,煽動戰事,謀刺帝王,這九樁大罪你可承認?”刑部尚書讀畢供狀,厲聲問道。
“臣……認罪……”右丞面色冷峻,躬身叩首,“但臣也有事揭發!”他的身子一轉,伸手直指楚國使團,竭力喊道:“此人!此人乃逆臣玄穆義子、逃犯玄朗!”滿殿嘩然,議論紛紛。
“玄朗?”唐王站起身向這邊望了望,“楚國副使,請上前來!”遲疑了一下,他還是沉住氣,用平和卻不失威儀的聲音喚道。
玄朗面色如常,神态肅穆坦蕩,跨步出列,穩穩前趨。
玄朗,玄朗……世人皆知左丞玄穆有一義子,常年在天泉習武。左丞獲罪抄家時年節剛過,這位公子尚未離家,所以一并被捕下獄,當街問斬。
似乎,是有些像!年齡吻合,樣貌也有七八分相似,刑部尚書、禦史大夫、索拿将軍不由得相視點頭。唐王對玄朗的樣貌并無印象,不過看到臣下的反應,登時握緊了拳頭。
好,好!你要置我于死地,那我就與你同歸于盡!右丞目露兇光,淩然逼視。
“楚國副使,請報姓名!”唐王還未啓口,太後就先行垂問。
“臣,楚國使臣,從一品少傅良軒!”玄朗,确實是玄朗而非紫玉。不過這鎮靜、這沉着、這氣度、這風華卻與紫玉無異。
“良軒?”
“陛下,此人真是玄家餘孽!”右丞膝行至階前,鄭重言說。三位方才出列辨認的大人又仔細審視一遍,也跪到了右丞身後。
“副使,你可是玄朗?”太後并未理會坐立不安的唐王和正言厲色的右丞,目光越過他們,揚聲問道。
“回太後娘娘,臣……并非玄朗……”
“哦……不是……”太後話鋒一轉,面色一沉,“還蹊,你可有憑據?”
“憑據?!”右丞瞠目結舌。玄家上下百餘口死的死、散的散,就算還有活口,對這樣一個抱養的孩子也無法滴血驗親。那些僥幸脫罪的奴仆,除卻護主逃獄被死士誅殺的,其餘紛紛搬離都城,掌握他們行蹤的只有叛徒萊蕪……
“這……”右丞結巴了,眼中銳氣化為烏有,汗漬斑駁,面如土色。
“你們呢?”太後不緊不慢地将目光遞給刑部尚書等人。
“臣、臣……臣老眼昏花,一時認錯,請,請太後、大王恕罪!”聽命于人,主子倒臺,他們又何須跟着陪葬?
“好,誤會澄清了……”太後掃視一周,唐王也不得不颔首退坐。
為什麽?為什麽?被判定斬刑、拖回天牢的右丞仰天長嘯。
太後對玄家并不陌生。當年若非左丞盡心輔佐,以她側妃之身、庶出之子、孤兒寡母絕不可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但她似乎敏銳地意識到了兒子對左丞的不滿,也預見到了左丞傾覆的命運,所以有意和玄家保持距離,除了朝政無甚私交。她的兩個女兒雖與玄家公子門當戶對、年紀相仿,卻從未議婚。
當然,這并不表示太後不認識玄朗。且不說太後記性極佳,不可能才過去一年就忘了這位直率莽撞、好打不平、每每回京都惹出頗多亂子的玄家公子。他還小的時候太後就曾在年終群臣宴上特意召見,指着他的鼻子說,這孩子将來一定叱咤風雲,非池中之物。
怎麽會呢?玄家覆滅雖然是陛下授意,但太後也是默許了的。餘孽存世,以她的果決潑辣必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難道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隐情?又或者詢溢根本就弄錯了?
“不錯,我就是左丞義子玄朗。”
忽然,萬籁俱寂,獄卒倒地,一個挺拔的身影猝然出現。
“你!你!你會妖術?!”右丞踉跄着後退,脊背一寒,青壁透心。
“妖術?我的妖術再毒,也毒不過你的心啊!”
有那麽一瞬,玄朗眼中真的騰起了殺氣。這個人,就是眼前這個驚懼變色、黔驢技窮的人,翻雲覆雨,颠倒黑白,談笑游戲間害了多少忠良!他幾乎已将全部內力運到右手掌心,但生生壓了回去。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報應不爽,自有國法處置,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況且讓他就此了結也太便宜了!游街示衆、午正枭首、懸屍城樓、棄葬荒野,這才是他應受的懲罰!
“告訴我你是如何瞞過太後的!告訴我!快告訴我!”他冷笑着消失于右丞聲嘶力竭的叫喊中。
猜吧,想吧,絞盡腦汁吧,死不瞑目吧!就像義父那樣,到死也不明白自己如何見的楚國細作、如何寫的賣國密函!這還不算以牙還牙。當年首巫的攝魂術,是吞噬人心、操控皮囊的至高巫術。素雪問過玄朗要不要學,玄朗拒絕了。他只要真相、只要清白,不要變成徹頭徹尾見不得光的巫師。
玄朗并未離開天牢,而是閃入了關押詢溢的暗室。
印象中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見過詢溢了。這位昔日風光無限的首巫大人如今淪為死囚,身犯私逃出境、謀害人命、欺君罔上、叛國通敵四條大罪,待押解回楚必然難逃死刑。
老了,老了,詢溢快速地衰老了。與解除誓約和血毒的褐巫不同,他執拗地丢棄解藥,也放棄了自由。怎麽能放得下呢?那麽多人的血、那麽多人的命,難道就這樣輕易撒手,任憑巫族衰亡、巫觋滅絕?他要正名、要榮耀、要地位,若非萊蕪敏銳洞察他一路随行暗中做法,他還想要玄朗的命。
此時此刻,玄朗的手掐在他脆弱的咽喉,他笑了,嘴角滲着血,笑得恐怖猙獰。
“動手吧!”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縷縷白發垂下,絲絲皺紋羅織,遮不住的唯有陰鸷狠辣的目光。
殺了他!殺了他!為了萊蕪為了蝶衣,為了義父義母義兄和玄家上下百餘口人,也為了再次救我一命舍身赴死的韓青!
萊蕪深入虎穴打翻鬼陣的時候,毫不知情的玄朗端起了異香濃郁的茶盞。
“諸位大人請先嘗嘗我國特有的雨花茶。時節尚早,這些還是去年的上貢存貨。待谷雨過後、新茶焙好,我主再精心挑選送與貴國陛下品嘗!”
迎賓使笑容可掬,方大人欠身笑道:“蒙貴國君主和大人盛情,這茶鋒苗挺秀、白毫間翠、根根分明、懸停止水,實在是上上佳品!”
玄朗也細細端詳嗅探,的确,馨香馥郁,明澈喜人,是極品貢茶。從前歲暮還家,母親總拿出珍藏的舍不得喝的一小包貢茶,偷偷塞給他,怕大哥看見似的。大哥呢,也偷偷塞給他一包一模一樣的茶葉。連父親,一向嚴厲的父親,也會在書房備上這雨花茗茶,一邊考問他的學識武功,一邊漫不經心地看他品茶時專注又驚喜的神情……
雨花茶,好久沒喝到了……
“汪!汪!”外面傳來兩聲突兀的犬吠,一條脊背烏青、毛色锃亮的狼犬蹲坐在門廳廊柱。迎賓使雙眉一皺,玄朗急忙起身拱手,赧顏說道:“此犬為在下所養,攪擾大人了,望請海涵!”
早就聽聞楚人好巫頗多怪癖,出使別國居然帶了條狗,實在匪夷所思。迎賓使勉強笑道:“既是如此,無妨無妨!大人請坐,請!”
玄朗欠身坐定,颔首端杯。
“汪!”狼犬一聲狂吠人立而起,皺起鼻子亮出利齒,仿佛有所顧忌,往前沖了兩步,一個急剎停在門邊。
天氣晴暖,午後陪坐飲茶安排在後院小花廳,兩面通廊,一面敞院,一面臨水。這狼犬徑直撲來,吓得迎賓使面色突變向後仰倒,幸虧侍從及時扶住才未有失态。方大人也皺眉握拳,一臉不悅。這狗是半路偶遇、尾随而來的,玄朗頗為喜歡,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任由玄朗帶進官驿養着了。這兩天只要玄朗回來,狼犬就如影随形地粘着他。同僚楚使和官驿仆從皆已習慣。
“青兒!”玄朗低吼一聲。他心中也着實納悶,這狼犬一向溫順沉穩從未表現出攻擊性,怎麽今日這般反常?他尴尬一笑,起身走到狼犬面前,輕輕拍拍它的額頭,悄聲笑道:“你莫要胡鬧!稍候片刻我帶你出去逛逛可好?”誰知大狗一低頭咬住了他的衣袖,使出蠻力向後一拽,幾乎将俯身蹲地的玄朗拖倒。
“你這家夥怎麽如此頑皮?!”玄朗收斂笑容,低聲吼道。狼犬嗚咽一聲,松口垂首,連耳朵都耷了下來,尾巴款款搖動,眼中又是焦急又是委屈又是憤怒。
“周伯,将它牽出去吧!”玄朗聽到方大人的咳嗽,只得起身返席。
“大人受驚了,在下借花獻佛,以此賠罪!”玄朗雙手端起茶盞,送到嘴邊。迎賓使和方大人也連連客套,起身端杯。
忽然一道黑影劃過,玄朗只覺身子一震,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撞開,失去平衡向側後倒去。驚呼聲破碎聲犬吠聲交織在一起,等他回過神來,面前一片狼藉,方大人扶着癱軟在地的迎賓使,氣得舌顫話結。
“你!你養的畜生!”
順着方大人手指的方向,玄朗看到一旁觸柱而亡、血濺五步的狼犬。它的眼睛失去了光芒,空洞地盯着他。是淚嗎?狗也會流淚嗎?為什麽?
茶飲不歡而散,玄朗卻顧不得拂袖而去的迎賓使與怒氣沖沖的方大人。他抱起冰冷僵硬的狼犬,一步一步走到後院松樹之下,掘墳掩埋。
明玦偷偷出現在他身後,猶豫良久還是忍不住說道:“玄朗,這狼犬是韓青的轉世。他知道茶中有毒,是專為你而下,旁人飲來無妨,獨你喝下會三日斃命……”
“韓青?!”玄朗五內俱焚,駭然落淚。
青兒?青兒!是啊,為何我第一次見到這狗就有種久別重逢的親切感,而且幾乎想都沒想就定了這個名字……
“我們說過要生生世世永為兄弟的……你卻兩番為我舍命犧牲……”明玦冒險現形緊緊抱住玄朗,讓他在自己懷中顫抖哭泣。
“他本可轉世成人,卻選擇了投胎為犬,因為那樣可以更快地長大、更快地幫你……”明玦也潸然淚下。她恨自己分身乏術這些日子都在萊蕪那邊,蝶衣又修行尚淺看不出狼犬來歷也察覺不到首巫毒術。
素雪不在了,紫玉又被封印,明玦和蝶衣要承擔更多、籌謀更多、冒險更多。玄朗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正義的複仇、天道的彰顯,一樣要靠血肉之軀的以命相搏。
賠上了韓青,委屈了蝶衣,也幾乎令明玦心力交瘁,代價太大了!而且都是血的代價!果然如素雪所言,這世上沒有不流血的複仇,也沒有潔淨無暇的正義!無論如何,血債都必要血來償還!他的手不禁有些顫抖,目光也變得游移。
“怎麽了?心軟了?”首巫嘶啞的喉嚨中傳來一聲冷笑。“小子,你不過就是一個傀儡,一個俘虜,一個逃兵!”
手松開了,目光沉靜如水。紫玉不想跟首巫廢話,不過他很想和玄朗深談一番。剛剛他發覺玄朗心志動搖、怒氣上湧、情緒不穩時立即沖出壓制,卻沒有成功。若非運足內息強催孤冥,只怕還不能将玄朗的魂魄封入心底。
執念啊執念,這個少年終究還是無法釋然!
紫玉感到一絲不安和憂慮。但向心內窺視、看到玄朗疲憊卻安詳的睡臉,他又覺得十分不忍。
“大人,好了!”明玦從關押萊蕪的牢房走出來,沖他點頭一笑。
“哦,那快走吧!”紫玉回過神來,颔首邁步。
“大人,您怎麽了?”明玦見他眉心攢簇、面色煞白、神色凝重,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無妨。”紫玉擺擺手徑直走出了天牢。明玦緊随其後,拈動法訣,在出門的一瞬解開了獄卒的昏睡。
次日一早,獄卒呈報天牢要犯自盡。不過除了意料之中的“萊蕪”,還有意料之外的首巫。萊蕪留下了一封血書詳述右丞罪狀。這是真的萊蕪遺書。首巫則只留下一具枯瘦的屍體,眼睛瞪得老大,愣愣望向小窗,死不瞑目。
太後嘆了口氣,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失望。“罷了,死了就死了吧……”
被兩匹白布裹着的屍體天明之前就運出了天牢。首巫詢溢畢竟是楚人,雖然楚王大發雷霆吵着要将他碎屍萬段,骨灰終究交給了方大人。“萊蕪”則被扔到亂葬崗,暴屍荒野。
一臉晦氣加嫌棄的獄卒剛走,明玦就迫不及待上前抱起蝶衣。解藥喂下,真氣注入,蝶衣悠悠醒轉。
對明玦而言蝶衣平安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不過對玄朗來說,太後一日不降旨為玄家平反,他就一日不得安慰。
“差不多了,”太後登上城樓,舉目四望,視線凝聚在西南一處寥落大院。“讓他來見我吧……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