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幾乎是帶上了撒嬌的語氣,道:“你再不回來,我就要不理你了!”然而,她卻沒有注意到夏筵的眼神,他看向不遠處的男孩——那個男孩嘴角帶着絕美的笑容平靜地回望着他。

“啊,對了,夏筵哥哥,他叫笙影,是苜雅師父帶來雲暮峰和我們一起住的,以後就是我的師弟啦!”雪衣伸手拉過男孩,開心地介紹着。

夏筵不覺皺了皺眉,那個男孩的嘴角微微上揚,眼裏帶着一絲挑釁。這個男孩美得有些過分,雖然年紀還不大但是那樣的美仿佛滲透到骨子裏,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他知道自己的美麗,所以更加嚣張,肆意張揚着自己的美。

“回去吧。”夏筵不再看他,伸手拉住雪衣的手,往回走:“這附近常有雪狼出沒,出來這麽久要是出事了怎麽辦?”

“苜雅師父說你今天回來,所以我就想來這裏接你。”雪衣有些委屈地嘟着嘴。

“你是來接我的?”夏筵微微驚喜地轉頭。

雪衣哼了一聲,将頭撇向一邊故意不去理他。

夏筵笑了笑,将一只小小的雪兔拎到雪衣的眼前晃了晃,道:“誰要是再生氣我就不給她了啊!”

“啊!雪兔!”雪衣睜大眼睛,一把搶過夏筵手中的小兔子,喊道:“誰說我生氣啦!”

白衣女孩拉着少年的手越走越遠,忘記了身後的男孩,盡管他是那樣的美麗。

笙影靜靜地站在一地的紅蓮裏。

腳邊的紅蓮一朵朵開放然後又瞬間凋落。這些雪地裏的紅蓮花開即謝,所有的美麗只是一瞬,沒有人會記住。

那些歷經艱辛爬上雲暮峰來找尋紅蓮的人,為的只不過是剎那的極盡妍态,沒有人會記得那些零落的花瓣。

笙影伸手撿起雪地裏被踩碎的片片紅色花瓣,一揚手,片片花瓣被風卷起飄向空中,然後又紛紛掉落在他的衣襟上,撒了他滿身。

這樣的顏色,就像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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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看着漫天的白雪,閉上了眼。白雪落在他的臉上,冰涼而清醒。

那樣深刻入骨的恥辱,那樣将他踐踏在地、碾碎他所有自尊的一幕幕畫面纏繞在他的所有夢境裏。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就能看見那些人在笑,就能看見那流滿一地的血。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是他永遠也無法抹去的、肮髒的記憶。

如果真的有地獄,那麽他應該是在地獄吧!

——無邊的血色蔓延開來。

他驚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拼命地、撕心裂肺地呼喊。然而,沒有一個人來救贖他,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帶着冷漠而嘲諷的笑,看着他哭喊痛苦。

“該死的東西!”

狠厲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半邊臉瞬間麻木起來,整個頭嗡嗡作響。溫熱的血沿着身體蜿蜒而下,身上的傷口撕裂開來。然而,他卻不覺得疼痛,身體漸漸冰冷下去,意識慢慢流失。

血,順着嘴角洶湧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蜿蜒而下彙成一面鏡子,紅色的鏡子裏映出他的臉,黑色的長發沿着臉頰落在血裏鋪散開來,他突然笑了,蒼白而痛苦的臉上帶着一種冷冽的絕望。疼痛如同蝕骨的蝼蟻爬滿全身,他麻木地垂着頭靜靜躺在地上。

為什麽他還不死,為什麽上天還讓他活着。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嗎?如果有,為什麽不向他施舍哪怕一絲的救贖?

他輕輕笑了起來,如果還有活下去的理由,那麽……該是什麽?

男孩獨自一人站在紅蓮裏,天地間寂靜無聲。

雪衣吃驚地看着他。他閉着眼睛,神色絕望而悲傷,然而他的嘴角卻帶着冷冷的笑,那樣的笑容刺傷了雪衣的眼睛。

“影兒!”她輕輕喚了聲。

男孩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她關切的臉。

白雪落在他們身上。

直到很久之後再次回想起往昔,笙影仍舊無法說清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雪衣去而複返,拉着他的手往回走,語氣如同大人:“小心點,可別再跟丢了,這裏晚上有雪狼的。”他怔怔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她緊緊抓着他的手,語氣認真,神色堅定。

☆、雪峰舊夢(夢深)

雲暮峰上的日子平淡而寧靜,日複一日,笙影覺得自己心上的傷口似乎在漸漸愈合。

之後的三年裏,他跟随苜雅師父修練劍法,和雪衣一起在梅樹下舞劍,苜雅師父手持梅枝不停地指點着。

他天資奇絕,劍技上進步神速,短短一年便已經超越雪衣。就連苜雅師父都贊許稱奇,說他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他們在雲暮峰朝夕相處,整整三年。

那時離他們出師還有一年。

雪衣常說,影兒這樣聰明,師父一定會将軒轅夏禹劍傳給影兒!然而,師父卻搖了搖頭,從一個舊匣子裏取出了一把劍。

那把劍劍身碧綠,倩如眉眼,氤氲如同秋波。

當時雪衣笑着說,那該是女孩子用的劍。

然而苜雅師父卻搖了搖頭,說這是一位故人的劍。雪衣問師父故人是誰。苜雅沉默了一陣卻不回答,只是開口說,這把劍是當年帝杼橫掃東夷時所用。

一想到傳說中英武勃發的帝杼拿着這麽把女人氣的劍,雪衣就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然而,笙影卻沒有拒絕,只是拿起那把劍,輕輕一刺,擊落了一地的梅花。

一切似乎都在往美好的方向發展,波瀾不驚的日子裏,就連午夜夢回都已經很少再想起那些噩夢般的記憶。那時的笙影甚至在心底裏有那麽一絲期待,期待着就這樣過完一生。

直到他知道夏筵的真正身份之前,他都還抱着這樣一絲期待。

夏朝的二皇子,那個站在皇城權利中心的人。

他記不清是在哪一個晚上了,苜雅師父恰好不在雲暮峰。因為早上去雪松林看剛出生的小雪狐們玩得很晚,回來的時候雪衣累極了也早早睡去。

笙影站在暮雪居的梅樹下,意料之中的看到夏筵連夜踏雪而來。

和之前每次一樣,夏筵披着一身白狐裘,目光沉靜。看到笙影的時候他似乎并不是很驚訝,原本在遠處頓住的腳步反而再次邁開向暮雪居門口走來。

“每個月你都會來雲暮峰,為什麽不進來?”笙影披着青色的貂裘站在梅樹下,冷聲問。

夏筵瞥了他一眼,沉默地伸手準備推門而入。

“你知道我看見你了。”笙影忽然揚起嘴角,眼裏帶着某種得意,“是不敢來見她,還是怕看見她和我在一起?”

剛剛碰到門上的手頓了一下,夏筵轉頭看向那張絕世的容顏,開口,“你還沒有資格。”

“是嗎?”笙影的眼底無形中浮起一絲恨意,“不如來試試,看看雪兒會選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還是像我這種在你們眼裏低入塵土的人?”

夏筵微微蹙眉,黑色的眼睛帶着某種壓迫力:“你似乎很讨厭皇室中人,是什麽原因,我很有興趣。”

“興趣?”笙影眼神冷冽,右手不覺攥緊身上披着的貂裘,“你們這些皇子都以踐踏別人為樂然後來取悅自己嗎?是不是在你們眼裏其他人都命如草芥?”

短暫的沉默,夏筵漠然開口:“弱肉強食,是這世間最簡單的規則。你如果不想被控制,就必須學會控制別人。”

夜色深沉,厚厚的雪地裏視線格外清晰,紅梅在笙影的背後點點映襯,他微微驚詫地看着夏筵,許久,喃喃開口:“就算身處這樣的規則中,也并不只有相互控制這一條出路。”

“任何出路都要靠自己來證明。”夏筵居高臨下地掃了梅樹下的人一眼,然後伸手推開門,走進暮雪居。

月色下,暮雪居中一片安寧,穿過院中夏筵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走進雪衣住的屋子。房間裏的布置還是他替她選的,夏筵掃了一眼,除了一直放在床頭的白玉方杯不在以外,其他的似乎都沒有什麽改變。

夏筵靜靜地站在雪衣床邊,流漣的月光從竹制的窗前淌了進來照在雪衣的身上,她睡得很熟,睡夢中偶爾呢喃着。

這世上有許多東西是他無法控制的,他也會膽小。

夏筵走出暮雪居的時候笙影還站在門口,仿佛是看出了夏筵心底裏那一絲害怕,笙影帶着嘲弄的笑,忽然開口:“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東西,不知道失去她你會不會也感到痛苦?”

清冷的月光照在夏筵的臉上,笙影明顯看到他變了臉色,轉頭看向自己冷冷道:“你有什麽資格來與我争雪兒?”

笙影輕笑一聲:“那你便拭目以待。”

短暫的沉默,夏筵的目光停頓在笙影的身上:“你只是想從我這裏奪走她,是不是?”

“是。”

“你根本就不愛她!”夏筵的語氣隐隐帶上怒意。

“是。”

夏筵透過笙影的那張臉仿佛看到了埋藏在美麗的幻影下早已潰爛不堪的內裏,不覺皺眉道:“你是瘋子麽?”

笙影動了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身後的梅樹上沉積已久的白雪“簌簌”掉落在他身上,他一字一句地開口:“被人奪走最珍視的東西,是什麽感覺?你要不要也體會一下?”

“你休想!”夏筵的眼裏隐隐帶上殺意。

然而笙影只是輕笑着,越過他走進暮雪居的庭院:“不試試怎麽知道呢,二皇子殿下?”

☆、雪峰舊夢(夢魇)

那時的雪衣總以為會一輩子和笙影住在暮雪居裏,也總以為世事會一塵不變、始終如一的往前走下去。

然而,所有的事情都将有結局。

她從不知道他曾掙紮在怎樣的地獄裏,就像她從不知道他寂靜的悲傷從何而來一樣。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雲暮峰?他為什麽沒有父母?他是什麽身份?師父為什麽要收他為弟子?甚至于,他到底是誰?

當然,年少的她并不會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也是到很久以後,她才隐隐知道,當初在太子宮殿裏見到笙影時的畫面意味着什麽。即使是在多年後再次回想起那時的情景,她依然能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戰栗。

那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的侮辱,那些王室貴族的人簡直是禽獸!如果當時她明白這些,她一定會出劍格殺那個人!那些人、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所以,當笙影冷笑着站在她面前,嘲諷地說:“你以為你的夏筵哥哥就是幹淨的嗎?他的手上有多少鮮血,恐怕你數都數不過來。”的時候她并沒有從心底裏真正的怪他。

“夏筵也不比他們好多少。”他冷冷地諷刺。

她只是極力争辯着:“你胡說!夏筵哥哥和他們不一樣,夏筵哥哥是好人!”

笙影輕笑着,将劍收入鞘中,轉身走進了屋裏。

他不屑與她争辯,那樣的争辯不會有結果,在她心裏她的夏筵哥哥從來無法動搖。

雪衣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一天,她趴在屋外聽到夏筵和笙影的争執。

“是你、一切都是你的計劃,是你将我送給太子……”笙影的聲音顫抖着,聽得出極力壓抑的怒意。

“不錯。”夏筵的聲音很淡帶着一絲輕諷。

長久的死寂後,笙影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張狂而悲哀,他擡頭看向夏筵,目光冷厲:“是你一手造成我的今天!”

夏筵一把将他從地上提起,道:“真是不錯的眼神,看得出來你恨我,但是,從四年前的那個晚上開始,你就已經敗在了我的手下。”

夏筵淡淡地,繼續開口:“至于,把你送給太子做娈童,只是臨時的主意,沒想到竟然意外的順利。”

夏筵輕而易舉地說出那些話,如同帶鈍的刀鋒寸寸割過笙影的心口。

他是故意的,故意說出那樣的話,語氣輕蔑,風輕雲淡。

“我要殺了你!”碧綠的光芒流轉在整個屋子裏。

雪衣驚怕地沖了進去,攔在夏筵身前,大驚失色喊道:“不許你碰夏筵哥哥!”

然而,待她看清屋內的場景時,猛地愣住。

三個殺手同時制住了笙影,一直守在她身邊的怪人偏頭拿着刺劍紮破了笙影的脖子。鮮紅的血順着笙影的頸間流了下去,笙影失望地看着她,死死握住手中的畫影劍。

“影、影兒……”雪衣顫抖着叫他。

然而,笙影開始笑了起來,他大笑着,全然不顧頸間的劍。

“你們,都是一樣的。”他大笑着松開手,畫影劍“叮”地一聲掉落在地。

他的眼神讓她恐懼,雪衣讷讷地喊了聲:“影兒!”

她拉住夏筵的衣角,顫聲道:“夏筵哥哥,不要傷害影兒,讓他們走開好不好!”

“放了他。”

夏筵話音剛落,那些殺手轉瞬消失,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笙影沒有回頭,一步步走出了屋子。

“影兒!”雪衣打開門,順着踏雪的腳印一路追了出去。

笙影一直向前走,洶湧的情緒幾乎将他淹沒。

“你早已失去了愛她的資格。”

“你不只是失去了愛她的資格,你連被愛的資格都沒有。”

“把你送給太子做娈童,只是臨時的主意,沒想到竟然意外的順利。”

“不許你碰夏筵哥哥!”

是他!是他一手造成了他的今天!

父親的血染紅了他半邊臉,溫熱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母親的頭顱就那樣滾落在他眼前與他遙遙相望,然後是所有親人、同族。

包括他最小的妹妹,被丢棄在雜亂的斷肢裏無法分辨。

“真是不錯的眼神,看得出來你恨我,但是,從四年前的那個晚上開始,你就已經敗在了我的手下。”

“你殺我試試,看看雪兒會站在誰那一邊?在她眼裏,你不過是一只可憐蟲。”

“她不過是碰巧看到了那一幕,看到了……太子……對你做了那些事,所以才會可憐你。”

“在她眼裏,你根本什麽都不是。”

“你這副肮髒的身體,連碰她的衣襟都沒有資格!”

痛……他狠狠按着心口,巨大的痛楚将他包裹住,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地裏走着,步子慌亂。他用盡全力、咬牙壓抑着心髒傳來的陣陣痛苦。

“影兒!”雪衣遠遠地跑了過來,清脆的聲音急急呼喚着他。

“別過來!”他吼了一聲,表情陌生,急促地呼吸着。

然而,她仍舊向他跑來,臉上帶着歉意,道:“對不起。”她拉住他的手,想要帶他回去。

“別碰我!”笙影甩開她的手,語氣冰冷。

“影兒,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真的要殺夏筵哥哥,我不知道……”她着急地解釋。

笙影的眼裏帶着殺氣,一字一句道:“我當然是真的要殺他。”

雪衣一時怔住。

“我殺了他,你要怎麽樣?”笙影眼神狠厲,“他殺了我所有的親人,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族人、甚至我最小的妹妹——”

“他利用我去刺殺自己的哥哥,你也看見了——那些難道還不夠嗎?那你告訴我怎樣才夠?”

“對不起。”雪衣怔怔地看着他,聲音哽咽。

笙影看着她,終于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我知道夏筵哥哥做了許多對不起你的事,可是他救過我,沒有他也就沒有我。”雪衣上前抱住他,低聲道:“求求你,原諒他好不好,只要你原諒他,叫我做什麽都可以。”

他輕輕笑了起來,語氣冷冽:“原諒他……你叫我原諒他!”

笙影猛地推開背後的人,轉過身來,眼裏瞬間帶上一股冷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好啊,那你替他去死好了,你去死,我就原諒他!”

☆、雪峰舊夢(驚醒)

“你說什麽?”雪衣吃驚地看着他,看着眼前的人露出冷漠而陰枭的神情。

“怎麽,不敢了?”他冷笑着,開口:“呵呵,何必再惺惺作态,你和夏筵都是一樣的人,自私自利,将他人玩弄于鼓掌,然後又去給予施舍,很有趣吧,把別人當成狗一樣娛樂!”

“影兒,你在說什麽啊!”雪衣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不是麽?”笙影一把抓起她的衣襟,将她拉了過來,“你看上的是什麽?我的這張臉,還是姬氏一族的秘密?你這樣接近我,不就是要從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麽?”

他貼在她耳邊,語氣極輕,帶着冷嘲熱諷:“你想要的是什麽?不妨說出來,我都給你……”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白皙的臉瞬間腫了起來。

笙影側着臉,就那樣定住。

雪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淚水簌簌而下。

“你這個傻瓜!”她大喊着,眼淚不斷滾落。

然而,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黑色的長發被風吹散,冷風刮在臉上,他的左臉紅腫着仿佛是對他的嘲諷。

眼前是無盡的白,無邊的白雪連綿不絕,他感覺到四周驟然安靜了下來。

身後的少女在大聲喊着什麽,他轉過身,卻什麽也聽不見。

他什麽也聽不見。然後,接連的,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了。

失明、失聰。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的症狀,和四年前一模一樣的症狀。

笙影茫然地伸手在虛空中觸摸着,然而除了冷風他什麽也感覺不到。

眼前一片漆黑,四周一片寂靜。他低低笑了起來,笑聲放肆。

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上天對他如此不公,或許,他原本就不應該再活在這個世上,這樣滿身污垢、如同廢人一樣活在世上!

溫暖的懷抱緊緊将他摟住,雪衣大聲地說着什麽。

然而,他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她緊緊抱住他,輕輕開口:“你這個傻瓜,我也很喜歡笙影,我也想要永遠和笙影在一起啊!”

“走開!”他一把推開她,有些慌張地想要離開,然而一個踉跄跌倒在雪地裏。他伸手在雪地裏摸索着,觸到一個冰冷的東西,只是一握,他便猜出了是什麽。

那是第一次來雲暮峰時,她給他的白玉方杯——那原是夏筵送給她的東西。

“你們,都是一樣的。”他冷笑着開口,一揚手将手中的白玉方杯丢了出去。

“不!”突然間,雪衣的驚呼聲斷斷續續在他耳邊響起。她的聲音模糊不清,然而他仍舊聽出了她的驚慌失措。

笙影偏着頭,費力地想要聽清。

“不!”

白玉方杯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從雪崖上滾落而下墜入冰湖。

雪衣呆讷地看着笙影,看着他毫無生氣的眸子,喃喃道:“如果我去死,你會原諒夏筵哥哥麽?”

他沒有說話,只是側着臉。

“好,只要影兒不走,我就去死!”她踮起腳尖顫抖着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然後,決絕地轉身,迎着風,從萬丈高的雪崖上一躍而下!

或許,是天意,那時,她并不知道他其實什麽也聽不見。

一片死寂。

許久,他終于低低喚了一聲:“雪兒……”只有冷風拂面。

他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雪地裏,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反應過來一切為時已晚——雪衣追着白玉方杯跳下了雪崖。

那是他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驚慌失措的、用盡全力呼喊出來的聲音。

他永遠也不知道在跳下雪崖的時候,她到底對他說了什麽。也許,那是天意,于是他們就因此永遠的錯過。

“影兒,等夏筵哥哥回來,我們就偷偷躲在雪松上,雪松林這麽大,夏筵哥哥就再也找不到我們了。”

那一襲白衣,從千丈高的雪崖上,就那樣迎風跳了下去。

夏筵追了過去,想也不想便一躍而下——身後緊随而來的殺手甚至都來不及制止,就看着夏筵墜下了雪崖。

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少年。大概正是因為年少,所以更舍得付出,舍得傾盡一切去護住自己所愛的人。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只是緊緊将雪衣護在懷裏,背對着湖面落了下去。

——墜入冰湖的剎那,他緊緊将她抱在懷裏,仿佛要将一生的力氣用盡。

冰冷刺骨的湖水漸漸吞沒他的意識,什麽野心抱負?什麽聲名權勢?什麽江山王位?什麽萬世功績?

在那一刻,都抵不過懷中的這個女子。

我愛你,雪兒。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将她推向岸邊,然後悄無聲息地沉入湖底。

呼呼的寒風吹在雪衣的身上,冰藍色的湖面一望無盡。

四周追随而來的殺手神色震驚,怪人大喝一聲,目光淩厲:“夏筵呢?!”

雪衣瑟瑟發抖,驚恐地看着四周,顫聲道:“在、在湖底……夏筵哥哥……在湖底……”

死亡。或許是另一種解脫。

在湖底深處的時候,所有的思維瞬間停止。冰冷的湖水明明已經封閉了他所有知覺,然而他仍舊聽到雪衣的哭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有那麽一絲不甘心,好想……再摸一摸她的臉。

——當夏筵被打撈上來的時候,雪衣看到的是全身僵硬、被冰水凍住幾乎完全失去知覺的身體。在最後一剎那他仍舊保持着雙手朝上的姿勢,将她推向湖面。

她握着手中的白玉方杯,絕望的痛哭。

那時,她忽然明白眼前這個人對于自己的意義。

她伏在夏筵的身上放聲痛哭,無論身邊的人如何用力,都無法将她拉開。

于是她就這樣哭泣着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暮雪居裏,屋子裏充斥着刺鼻的藥香,爐子裏的火焰一跳一跳的幾乎讓她熱出汗來。

她剛一醒來便哭喊着叫着夏筵的名字,撲到他的床邊不停地哭泣。

“夏筵哥哥!”

“夏筵哥哥!夏筵哥哥!不要離開雪兒!”

“不要離開雪兒!雪兒以後一定會聽話!一定乖乖的!”

“不許不要雪兒!”

溫熱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臉上。

是誰在叫他?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兩只紅腫地可怕的眼睛。他伸手将雪衣的頭摟在懷裏,艱難地開口:“別哭,我在這裏。”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句話,就像除了夏筵以外,她再也無法愛上別的人一樣。

別哭,我在這裏。

那時,他還不明白就在那一天裏,他将失去的是他唯一可及的幸福。

就那樣,親手将她推向了夏筵。

漫天的白雪落在衣襟上,黑色的長發被冰雪凍住。笙影站在那裏茫然地伸着手,一動不動。

耳邊是一片死寂,他頹然跪倒在雪地裏,冰冷的雪漸漸浸濕他的衣衫,他瘋狂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刺骨的冷一寸寸穿透骨頭。

許久——終于爆發出一聲痛哭。

他埋頭在雪裏,炙熱的眼淚一滴一滴融入雪中。

他跪倒在雪地裏大聲哭泣,仿佛耗盡了整個生命。

——他曾發誓,這一生、永不哭泣。

然而,在以為即将失去她的時候,他是那樣絕望到無法自控。

他不顧一切地哭泣,泣不成聲。

夏宮的偏殿裏格外靜谧,笙影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雨已經停了,郎朗明月挂在陽城上空靜靜注視着他。

一切似乎沒有絲毫改變。

有多久沒有再踏足雲暮峰了?六年了吧……她還是和六年前一樣。就連鎮魂閣裏的亡靈也還被同樣的手法鎮壓在銅鏡裏。

月光下,笙影坐了起來,伸手撫摸着枕邊的畫影劍,眼神清澈。

☆、密林相會

陽城外的密林格外靜谧,清晨的陽光穿透上方的樹葉,稀稀疏疏落在靈湛的身上,寬大的黑色袍子穿在身上遮住了整個身形。

“你們在這裏等着。”他揮手制住身後跟着的四人,“咻咻”幾聲四人迅速散開隐藏在灌木叢裏。

靈湛往前走了一陣,在一棵樹下停住,同樣是一襲黑袍的人已經站在那裏等着他。

“你來的有些晚了。”黑袍人轉過身來,絕美的容顏在稀疏的陽光下耀眼奪目。

笙影。

和在夏帝王面前的收斂冷靜完全不一樣,單獨見到這個人時他身上那種逼人的氣勢就像他手中的那把畫影劍一樣,美麗而危險。

“官站那邊盯得很緊,我也是小心為上,你來的倒很早。”靈湛笑了一聲,上前拍了拍笙影的肩膀。

“這幾天那些人放松了警惕,我出來會面才順利很多。”笙影并沒有躲開靈湛的手,只是如實回答。

“你預料的果然沒錯,看來你對夏帝王倒是很了解。”靈湛收回手,語氣帶着贊嘆。

“姬氏與三苗原本是故交,要是我們不在那些人的眼前見上一面,反而更會引起夏筵的懷疑。不過以後也大意不得,夏筵生性多疑,只要被他抓住任何蛛絲馬跡就會惹上很大的麻煩。”笙影頓了一下道,“昨晚我在夏宮的鎮魂閣見到了你妹妹。”

“月溟?”靈湛微微吃了一驚,臉色一變道,“那丫頭竟然又跑到夏宮去偷東西,真是膽大包天!”

“夏筵送了一只九尾狐給她?”笙影問道。

“怎麽,那九尾狐有什麽不對嗎?”靈湛看向笙影遲疑的表情問道。

“沒有,我看不出來那只狐貍有哪裏不對。”笙影低聲道,神色有些無法釋懷。

“哦,那就好。”靈湛松了一口氣。

“正是因為沒有什麽問題,反而讓我有些不安。”笙影眼神深沉,看向靈湛,“夏筵從來不會去做沒有意義的事,那只九尾狐讓我想起了當年的帝杼。”

靈湛一怔:“帝杼?”

笙影伸手撫摸着一旁的樹,神色凝重:“當年,王室宗親裏一直傳言,說帝杼的死是同胞兄弟所為,但事實遠非如此,帝杼之死并不是傳言的那樣。”

“當年帝杼英武奇絕,幾乎戰無不勝——甚至大祭司也曾預言其為帝禹轉世,這樣的人怎麽會死在那些人手裏?”笙影靜靜道,“殺死他的人正是他自己。”

靈湛震驚地看着笙影,不可思議地喃喃:“這、這怎麽可能?”

“他得到了天神的力量,也因此付出了代價。”笙影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意,緩緩道,“沒有人能抗拒那樣的力量——包括夏筵。”

“你的意思是……”

笙影輕輕笑着,神色風輕雲淡:“姬氏一族的血脈是開啓‘天神之力’的唯一方式,夏筵想要得到它,所以才沒有一早就除去我。否則,以他的作風豈容我活到現在?”

“那你現在豈不是很危險?”靈湛皺眉道。

笙影輕笑一聲,道:“現如今,就算他想殺我也未必那麽容易。我反而更擔心你們,雖然一時還想不明白他将九尾狐送給你妹妹的用意,但有一件事我十分肯定——他已經盯上了三苗。你今後行事要格外小心,我們的力量現今還無法與他抗衡。”

“我知道了。”靈湛點點頭,接着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九夷的那些人立場一直搖擺不定,也很不可靠。我今晚就回苗疆,再見面就更加不方便了。”

“先穩住他們就是。”笙影低聲道,“‘天神之力’的事情我可能要親自去一趟九苑,只能托你将剩下的事情辦妥。”

“你放心。”靈湛神色堅定。

“多謝。”笙影直視着靈湛,語氣懇切。

靈湛倒是一愣,臉上豁然一笑,道:“能讓你開口道謝可真不容易。”

“你原本可以置身事外……”

“你真這樣認為?”靈湛打斷他,“我一直都記得當年發生的一切,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夏筵終究是不會放心我們的,與其等到那時不如先發制人。”

笙影沉默不語,靈湛的話不無道理,但是終究是他親手将整個三苗卷入,一旦失敗覆水難收。連他都無法預知結局。過了一陣,他終于道:“你還是一點兒也沒變。”

靈湛笑道:“你卻變了很多。”

說話間,不遠處的草叢裏落下一人,青銅的面具遮住了整個臉,笙影看了一眼,低聲道:“我該走了。”

頓了一下,他又從黑袍中拿出一物,丢給靈湛,帶上一絲笑意道:“這是那個丫頭掉的東西,她行事大大咧咧的樣子還真像你的妹妹。”

靈湛接過隐身衣,看着消失的一襲黑袍,半天才回過神來。想到那個丫頭,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

剛從密林出來,一只巨大的青鳥便降落在笙影和淩的面前。

“咦,是你?”不遠處,少女從風貍上跳了下來,驚訝地看着笙影。

“月溟?”笙影一怔。

眼前的少女略帶狡黠地轉着眼睛,笑呵呵道:“嘿嘿,真巧呢!”笙影不覺皺眉道:“靈湛不是回苗疆去了嗎,你怎麽在這裏?”

“我才不回去!”月溟嘟嘟嘴,将風貍收進青銅鼎,“誰叫哥哥那麽兇,我決定再也不理他了,哼,想讓我和他一起回苗疆去,做夢!”

“不就是偷了些玉石蒼蘭嘛,夏帝王都沒說什麽還派人給我送了一車,有什麽值得那麽生氣的,就知道兇我,我再也不回去了!”月溟越想越生氣,伸腳踢飛一塊石頭,神色委屈。

笙影不說話,只是看着眼前沮喪的少女。

“你要去哪裏?”月溟突然想到什麽,擡起頭來,“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笙影向一旁的殺手使了個眼色。

淩點了點頭,迅疾消失在荒野裏。

月溟吃驚地看着淩的背影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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