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翼卿,待他定奪吧。我們這裏的所有人都不是那個女人的對手。”
“這……”六事看着禦神色為難。禦瞥了六人一眼,道:“當然,你們要去送死我也不阻攔。”話音一落,便消失在陽城地宮。
陽城的暮色格外溫暖,離開黑暗的地宮後,禦來到夏宮後的山崖上,沒有任務的時候禦喜歡一個人靠在樹上看着夕陽,夕陽落下的瞬間紅色的陽光灑滿陽城所有的屋頂、樹林、曠野和他的身上。
“你好像很喜歡一個人看夕陽。”是霓裳的聲音。
他沒有回頭,面具在夕陽下暈出銀色的光。
“禦……”霓裳并沒有走的意思。“有事嗎?”禦的聲音冷冷清清。過了好一陣,霓裳道:“你的傷怎麽樣了?”
“也不是第一次中你的毒了,死不了。”禦微微蹙眉。
“那就好,我可不想內疚。”霓裳輕笑着,繼續道:“秩宗已經交給大理士了,想來這兩天就會有結果。”
“知道了。”禦的聲音低了下去。
“……”霓裳沉默了一陣,開口:“我先回去了。”
禦沒有出聲,直到身後離去的腳步聲消失,他才側頭靠在樹上。夕陽的餘晖灑在他身上,暈出一層淡淡的紅色。忽然,他擡起手緩緩摘下臉上的面具,看着面具上映出自己的臉,耳邊又響起霓裳調戲的語氣。
“果然,禦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愛,一點兒也沒變呢。”
他伸手觸了一下自己的唇,忽然有些生氣地皺起眉頭。再一次戴上了面具。
太陽落下山去,天色漸漸入夜,微風吹動禦黑色的衣角帶着絲絲涼意。他閉了閉眼,終于起身,消失在樹上。
☆、陰蛇蠱
這是夏朝最深處的牢獄。
Advertisement
在這座青銅灌鑄的牢獄裏,所有的術法仿佛都被一張無形的網封住,無法施展分毫。
昏暗的光線下,伸手只能依稀分辨五指。耳邊能細細聽到遙遠處傳來刑具烙在皮肉上的嗞嗞聲。在做帝王的蔔官和大祭司平起平坐的時候他就知道,任何犯人只要落入大理士的手中,再堅強的意志都會崩潰,人性最脆弱的一面将會無所遁形。
已經是入獄的第三天,這三天裏每天都會有屍體從裏面運出去。第一天他抱着必死之心準備好應付這座監獄的任何刑法卻無人問津,第二天仍舊沒有人來,昏暗的地牢裏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是短短兩天卻仿佛過了數月,第三天,他已經開始有些焦躁,紛亂的思緒漸漸糾纏而上。自己被抓,陽城的消息到底有沒有送出去?
一想到這裏原本必死的決心又動搖了幾分。
耳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先是一陣開鎖聲,然後“哐當”一聲牢獄的門被打開。
像他這樣的犯人自然會由大理士親自審理,若是挾持了大理士說不定能逃出去!意念一動秩宗的手足不自覺地蓄勢待發。
就在們打開的瞬間,秩宗猛然縱身而上,撲向進來的大理士!
“大人!”兩側的刑訊官紛紛驚呼。
秩宗的手已經牢牢掐住了大理士的脖子,生死之際,秩宗的手力道極大青筋暴起,五指幾乎嵌進了大理士的肉裏。
“都讓開,否則我掐死他!”秩宗警惕地看着一衆刑訊官。牢獄前的人紛紛讓開,牢卒面帶驚恐地退到一旁。
秩宗挾持着大理士往牢房盡頭的光源走去,據他這三天觀察,那是運送死屍的地方,必然會有出口!
心跳驟然加速,光源越來越近,腳下的急切地加快了速度,被掐住的大理士仿佛突然間就變輕了,如同一只木偶被他牽在手裏。
然而,他顧不得那些,興奮感充斥着他全身,他不顧一切地向光源奔去!
盡頭,是自由,或是……地獄。
強烈的白光驟然消失,出現在他眼前的仍舊是那座牢房,遠處的腳步聲傳來,大理士帶着一衆刑訊官來開門。
這是……發生了什麽?
自己挾持的,又是誰?
秩宗轉頭去看,發現手中空無一物。
一陣陣驚恐感襲來,他努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卻是如此真實。一定是幻覺,是陷阱,只要不去挾持大理士,幻覺一定會不攻自破!
一陣開鎖聲後,“哐當”一聲牢獄的門被打開。
大理士帶着一衆刑訊官進來一眼不發将他帶了出去,他們朝着白色的光源走去,秩宗驚訝地看着“出口”的方向,然後再一次坐在了牢房的角落。
仍舊是同一座牢房,耳邊再次響起腳步聲。
可怕和恐懼感一陣陣襲來,秩宗知道,等待着他的是再一次押回這座牢房——他将永遠也逃不出這昏暗的牢獄。
昏暗的燈光下,秩宗垂死般躺在刑床上,他的頭顱骨已經被削開,腦髓中長出一絲絲長長的菌絲。
大理士向一旁的刑訊官問道,“怎麽樣了?”
“回禀大人,按照您的安排,給人犯種了陰蛇蠱,現在人犯已經産生幻覺,再過一刻鐘即可開始催眠。”刑訊官如實回答。
“好,繼續吧,要注意在審訊完成之前不得把他弄死!”
“是。”
昏暗的牢獄中忽然出現滴水聲,秩宗爬了過去,看到牢房的四周慢慢溢出一股股鮮紅的血液,順着牆角滴落下來。
為什麽要聽從青王的安排給帝王和劍仙下毒呢?
要不是為慘死在帝王手中不明世事的九皇子報仇,自己興許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如果當初自己不接受青王的□□又怎麽會發生這些事呢?
秩宗心底裏一個激靈,不對勁!
青王?接受青王的□□?為了九皇子?秩宗忽然間驚醒過來,一定是有人篡改了自己的記憶!
然而,腦海中的話語仍舊在不斷湧現而出,仿佛一早就已經為此準備萬全。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
陸陸續續的“記憶”浮現出腦海,秩宗機械般地“招供”,心底裏微弱的呼喊聲漸漸消失,說出最後一句話的同時漸漸失去了生命氣息。
最後一剎那,仿佛閃電劃破黑暗的夜空,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九苑故國的場景——年幼的自己跟在父親身邊遙遙望着神族人心中的聖地,漂浮在雲端的神女殿上,一身金色長衣的神女突然間向他望了過來,眼神悲傷。
☆、封禁青州
依舊是寂靜的夜,藥爐裏緩緩氤氲着藥香。
帝王的寝宮裏亮着燈,夏筵側靠在坐榻上,端坐在兩側的鬥、角、轸、危、井、翼六卿神色嚴肅。
“帝王,派去跟蹤青王的人……被發現死在西方密林裏。”翼卿垂首向夏筵禀報。
夏筵沉聲道:“被誰殺的?”
“那人戴着青銅面具身份不明,六事從西方密林一路追蹤到陽城地宮,原打算将其活捉半途卻被一年輕女子救走。”翼卿停頓了一下,接着道:“在場的還有鬥卿大人手下的殺手禦——均不是那女子的對手。”
“那女子是什麽人?”
翼卿神色肅然:“六事也無法判斷,只道那女子一頭藍色長發,身着藍衣,赤足憑空而來又憑空消失。”
“沒有其他的了?”
翼卿一頓,道:“救人的時候,那女子提到了一個名字。”
“什麽名字?”
“影兒。”翼卿頓了一下,道,“不知道是否和青王有關。”
短暫的沉默,夏筵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翼卿繼續道:“據禦所說那女子救人的手法是大祭司所用的瞬移術。”
“瞬移術?”夏筵不覺蹙了蹙眉,稍稍直起身,看向翼卿,“難道……與羲和同出于塗山?”
鬥卿沉思片刻,接口道:“帝王,羲和大祭司有一位同門師妹,叫落雅。據說是先祖帝後女嬌一系的族人後裔,只是她常年隐居于塗山極少踏足九州大地,而且,按照推算她應該已經年過六十。”
“女嬌一系?”夏筵注視着鬥卿,道:“盡快派人将她的身份查清楚,如有需要你親自去問問羲和。”
“是。”鬥卿垂首。
夏筵将目光轉向轸卿,道:“大理士審訊秩宗的結果如何?”
轸卿立即答道:“禀帝王,秩宗受刑後指出其是受青王主使。”
“青王?”夏筵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青王和秩宗素無交情,如何能指使他?”
轸卿些微斟酌着開口:“據大理士所言,秩宗一口咬定是青王給他□□指使其下毒,而下毒的動機則是為當初的九皇子。”
此話一出,六卿同時變了臉色,擡眼看向夏筵。作為夏筵的心腹,當年的事件六卿皆有參與。只是這些年過去,當年的事情幾乎已經成為他們心中的禁忌,沒有人會再提及此事。
然而,眼前年輕的帝王只是下意識地盯着自己白的幾乎沒有血色的手,仿佛沒有注意到六卿的目光。
九皇子,那個死在自己手中的頭腦有問題的弟弟麽?
他忽然帶上一絲冷笑,開口道:“秩宗曾經做過九弟的師傅——他倒真是忠心。”
“這是大理士審問出來的所有信息,帝王請過目。”轸卿遞上一卷帛書。
夏筵掃了一眼,卻沒有去接,只是開口道:“放着吧。”
一直沉默的井卿忽然開口:“帝王,據臣所查,青州的賦稅所繳近幾年不斷減少,臣私下派人前往青州核實,确定青州財政收入并無削減。大筆財政開銷均無名目,而且金屬礦産的開采大大增加。臣擔心,青王是否會在暗地裏增加軍備。”
增加軍備?
其餘幾人皆是一驚,六卿悉知夏筵最忌諱地方擁兵。況且這些年長期在夏筵身邊,雖然平日裏似乎感覺不出,但是幾人心底裏都清楚夏筵對青王頗為忌憚。
清風從高窗外吹來,微微浮動絲簾。
夏筵眼裏閃過一絲冷亮,微微閉了閉眼,終于開口:“通令下去,封禁青州,捉拿青王。由四輔臣暫轄青州諸事。”
“是。”六卿垂首。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六卿中沒有任何人有異議。
“只需通知各州諸王及十二方國諸侯,在捉到青王之前,不要聲張。”
“是。”
“三日後,我要親往九苑,危卿、鬥卿、翼卿随我同去,将一般政務交給太史令處理,特殊政務送往九苑,井卿、角卿、轸卿留守陽城輔政。将西皖從屬地暫時調回陽城,北獴、東離仍舊駐守邊界。”
“是。”
“其他的事情,就由你們各自去安排,暫且退下吧。”
“是。”六卿行禮退出寝宮。
巨大的門打開又關上,所有的光線和聲音被隔絕在外。寝宮裏是那樣的安靜,安靜地如同多年前那個午後。
夏筵緩緩攤開右手,這只手冰冷而蒼白。或許是因為那些死去的亡靈不甘往生,不斷蠶食掠奪着自己的靈魂罷。
他将手放在暖爐上烤了烤。
但,只要還有一絲溫暖、只要還能留住那一絲溫暖,他絕不會再次放手。
“笙影……”夏筵喃喃叫出這兩個字,目光冷厲。
☆、心底深處
“他是誰?”
“師父在夏宮裏救的一個孩子。”
“你喜歡他?”
“他很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是真的很可憐。”
“我看還是把他送走的好,這個孩子很危險。”
“你怎麽這樣,不跟你說了。”
“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東西,不知道失去她你會不會也感到痛苦?”
“你有什麽資格來與我争雪兒?”
“那你便拭目以待。”
“你只是想從我這裏奪走她是不是?”
“是。”
“你根本就不愛她!”
“是。”
“你是瘋子麽?”
“被人奪走最珍視的東西,是什麽感覺?你要不要也體會一下?”
“你休想!”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我讨厭夏筵哥哥!我要和影兒在一起!”
“夏筵哥哥是壞人!”
“影兒真好看!”
“影兒快看,我會跳舞了!”
“不,我要和影兒在一起,我哪裏也不去!”
“我不要和影兒分開!”
“影兒去哪裏我就去哪裏,雪衣要永遠和笙影在一起。”
“我不要夏筵哥哥!”
“影兒!”
“影兒……”“影兒!”“呀,影兒!”“是影兒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雪衣的嘴裏很少再聽到夏筵哥哥四個字。
她總是在暮雪居裏來來回回地叫着那個人的名字。影兒。影兒。
那樣親密的稱呼,讓他生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雪衣的目光總是落在那個人的身上。
——她常常一整天的和笙影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她不再像從前一樣嬌氣地撲進自己的懷裏。
而自己,也下意識地更少回到暮雪居。
他只能不斷在皇城的旋渦裏争奪着,将自己原本已經冰冷的心,放在更加冷冽的冰水裏浸泡——直到失去知覺。
那幾年裏,他每個月仍舊跋涉于雪地,孤身去往雲暮峰。
但他常常只是遠遠地站在雪裏,看着遠處的她和笙影并肩坐在梅樹下輕聲低語。然後,一個人連夜又踏着雪離開。
反反複複,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
直到那一天,小小的雪衣怒氣沖沖地跑進他的宮殿。明麗的眸子第一次帶着疏遠和不信任,大聲質問:“是你打傷影兒的是不是?!”
“什麽?”少年的夏筵驚愕住。
“你打傷了影兒,還若無其事,我讨厭你!”雪衣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打在他手中的帛書上。
“雪兒……”夏筵下意識地去擦她的眼淚。
然而,她卻立即往後退開,一手将紫薇劍摔在他的身上,語氣憎惡:“我讨厭你!我再也不要你的東西!還給你!”
紫薇劍柄磕在夏筵的額頭上,然而他一動不動,極力平複着洶湧而來的情緒,一字一句道:“我根本不會武功,怎麽會打傷他?”
“哼,騙誰呢?你身邊有那麽多壞人,你一定是叫他們做的!你也是壞人!”
“你知道,我從不騙你!”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雪衣捂着耳朵,推開夏筵。
夏筵深吸了一口氣,握緊拳頭:“我和他,你更相信誰?”
“影兒才不會騙人!”雪衣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
“那麽,就是我騙你了?”夏筵咬牙冷笑出聲:“好、好,你信任他……是我打傷了他,你又要怎麽樣?”
“果然是你!”雪衣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有些激動,厲聲斥責:“你在宮中錦衣玉食,根本就不知道影兒受了多少苦!你根本什麽都不懂!我讨厭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皇室貴族!”
“自以為是?錦衣玉食?”夏筵猛地看向雪衣,眼神中第一次帶上了清冷的光:“原來這就是你眼中的我,呵,好得很,你大概已經忘記是誰将你從狼群裏救出來的罷!”
雪衣咬了咬嘴唇,迎上他清冷的目光,開口:“我寧願死,也不要你救我!”
“你說什麽?”夏筵的聲音帶着一絲沙啞,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寧願死——也、不、要、你、救、我!”
之後的話他已經聽不見,耳邊不斷回響着這句話。鋪天蓋地,将他的理智吞沒。
他死死抓着手中的帛書,臉色白得可怕。
院子裏的竹葉被風吹動,沙沙作響。明媚的陽光透過竹子在雪衣的身上映出斑駁的光。
仿佛感覺到自己的失言,她忽然安靜下來,怔怔地地看着他,大大的眼裏溢滿淚水。那一刻,夏筵忽然感覺自己的心從淩冽的冰水裏浮了出來,急促的呼吸也陡然靜止。
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将雪衣摟在懷裏,喃喃道:“我很想你,雪兒。”
所有的情緒忽然間如同漲潮般再次回到腦海。夏筵将頭埋在雪衣的發間,語氣溫柔:“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想得發瘋,每天晚上都無法安然入睡。
每月上雲暮峰,只是想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只有看到你,我才能再次回到這個你口中錦衣玉食的皇宮,将自己的心埋藏在冰雪裏。
“不!”雪衣語氣堅決,突然用盡全力從他懷裏掙紮出來。
竹葉的光影在她身上來回晃動。
她站在光影裏,一字一句地開口:“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選擇的權利——我喜歡影兒,影兒去哪裏我就去哪裏,雪衣要永遠和笙影在一起。”
他恍惚地看向雪衣,失神道:“所以?”
“所以,影兒死了,我就和他一起死!”雪衣直視着夏筵的眼睛咬牙說完最後的話,然後頭也不回地跑出宮殿。
雪白的紗衣消失在翠綠的竹影裏。
夏筵的手仍舊伸在空氣裏,庭院裏的竹葉沙沙作響。斑駁的竹影在他白如薄紙的臉上來回搖曳着,四周格外安靜。
那樣的心境如同死去。
從那一天開始,他不再上雲暮峰。
他派人暗殺雍王、下蠱毒控制帝昊,以太子身份開始監國。
他用餘下的三年時間暗地裏鏟除異己,肅清皇室舊部力量。北征胡戎,南拓疆土,向西使昆吾各國再度稱臣,向東平亂收複夏朝失地。“祭祀祖先”,督創 “九舞”、“鹿戰”、“通巫”等祭司舞步,重修《夏小正》《禹刑》《甘誓》等書,促農耕、封功臣。
三年時間,權利和民心漸漸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許多事情,一旦開始就無法再停止。
也許,當他設計誅滅姬氏滿門的時候,所有的恩怨輪回已經開始轉動。
當知道笙影是姬氏一族的血脈、是當年被自己送進太子宮的那個男孩時,夏筵震驚在原地。
他長久地看着送來的密卷,神色複雜。
不知道為什麽,那時他忽然覺得,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控制着他們每個人的命運。就連自己,也不例外。
然而,命運也好,上蒼也罷。那些都随它去罷。
如今,他只要抓住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溫暖,只要能留住雪兒,他将不擇一切手段。
☆、西傾山
雍州的夜空格外寂靜,滿天星辰似乎觸手可及。
月溟和笙影一路走走停停在空中快飛了一整天,耳邊除了呼嘯的風就是無邊的夜色,安靜的讓月溟有些不自在起來。
“呃……那個,我們現在要去哪裏啊?”月溟往後瞟了瞟,終于開口打破沉寂。
過了一陣,身後的人才低聲回答:“去見一個人。”
“去見什麽人?”
遠處山巒隐現,笙影忽然感覺一切恍如夢境,他的目光透過月溟飄起的黑色頭發望向遠處,目光漸漸聚攏。
——去見一個曾經将他置于噩夢中的人。
“喂……”一陣沒等到回答,月溟只好轉換了話題:“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這個問題。
月溟急忙道:“哎,我們現在是同伴,你總不能一直讓我青王、青王的叫吧?”
“笙影。”他開口,說出兩個字。
“笙影?哪個笙影”
“笙簫的笙,影子的影。”
“笙影,笙影……”月溟驚喜地默念着,“笙影、笙影、笙影……真好聽!”
月溟清脆的聲音飄在風裏,她駕着風貍忽然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他的名字,神色歡快,“笙影……笙影……笙影……”
“差不多就夠了。”笙影終于忍不住打斷她。
月溟嘟了嘟嘴乖乖停下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山,有些猶豫地開口:“笙影,我們要穿過那座山嗎?”
“怎麽了?”感覺到月溟語氣的變化,笙影問道。
“那座山,感覺有點怪怪的。”月溟指揮着風貍遠遠的繞着眼前的山打了個轉。
整座山都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白雪,從上面望下去就像一個大大的白饅頭。然而奇怪的是除了眼前這座山,延續着的其他山脈被密密的森林覆蓋,并沒有一絲下雪的跡象。
想了想,月溟脫口道:“這條山脈就像是被凍住了腦袋一樣,只有面前這座山嚴嚴實實的裹着白雪,我看說不定是被人施了術法。”過了會兒,月溟撓撓頭感嘆道:“能把整座山凍僵,這施法的人也太厲害了吧!”
“這就是西傾山。”笙影忽然伸手在虛空中畫了一個圈,然後輕輕一躍,站了上去。看着笙影輕松地站在虛空裏,月溟驚呆了,睜大眼睛叫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把風貍收進去,為了不被神族人發現,我們必須徒步下去。”笙影言簡意赅,完全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月溟往腳下望了望,心想這摔下去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着地啊!于是立即搖了搖頭:“我、我怕!”
“拉住我的手。”笙影将手遞給她,神色平靜。
月溟猶豫了好一陣,望了望腳下的萬丈高度,又望了望笙影,終于微微顫顫地順着鬃毛從風貍背上爬了下來。腳剛一踏入虛空,不由地又想縮回來,然而,奇特的是笙影指尖流動的綠光輕輕将月溟托了起來,雖然腳下空空的沒有腳踏實地的安全感,但是卻穩穩地在半空中立住。
“呀!好神奇的術法!”月溟驚喜地贊嘆。
“現在可以将風貍收起來了吧?”還是平靜的聲音。
月溟捏了捏笙影的手,無奈的轉過頭,無辜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我只有一只手,收不了貍兒。”
想了想,月溟忽然偷笑了一下,道:“要不,你抱着我吧,這樣我就有兩只手啦?”
笙影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道:“我度虛空只能支持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還未落地我們都會摔死。”
“什麽?!”月溟大叫一聲,抓緊笙影的手,“怎麽還有時間限制?”
“就算是鳥最終也要落地休息,我是人,怎麽可能無止境地站在虛空裏。”笙影神色嚴肅:“是收了風貍一起落地還是摔死,你選好了沒有?”
“當、當然不是摔死!”月溟趕緊吹了個口哨,然後伸手一拍青銅鼎輕松地将風貍收了進去。
看着她順利收了風貍,笙影不留痕跡地笑了一下,這個丫頭,果然一肚子鬼主意。
“這下可以下去了吧?”月溟有些衰敗地低着頭。
“跟着我走。”笙影轉身向下方走去,青色的衣衫随風飄起,長長的發絲帶着溫潤的氣流掠過月溟的小臉。
耳邊的風很柔和,月溟緊緊抓着他的手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地走在空中。身旁偶爾飛過幾只鳥,或者飄過一朵雲,微微濕潤的氣流拂過她的發絲。
她忽然感覺很安心,悄悄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緩緩消失在視線裏,只有手心的溫度傳來。
就像是做了一個夢,夢裏,只有手心的溫度是真實的。
“笙影……”月溟輕輕喚着他的名字。
“閉着眼睛不怕摔死麽?”耳邊的聲音驟然響起,同時腳下踏上了地面。月溟猛地睜開眼睛,就看見笙影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低聲道:“我好像快睡着了……”
“呵……難怪這麽沉。”笙影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那樣的笑容美麗無邪,她呆呆地看着笙影,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在夏宮看到他的場景,看到他摘下面具時似笑非笑的臉。
容顏絕世。那一瞬間她只能想到這四個字。
看到她一臉呆相,笙影忽然收了笑容,轉身道:“走吧。”
月溟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跟了上去。
雖然西傾山外被重重白雪包裹,但是山中的叢林裏卻沒有半點白雪的痕跡。月溟跟在笙影的身後時不時地東張西望,四周長滿了許多她從未見過的灌木,灌木上挂着一個個巨大的果子,鮮紅欲滴。
似乎很好吃的樣子,月溟忍不住伸手去戳它,卻猛地被笙影捉住手腕。“疼疼疼!”月溟可憐兮兮地喊道。
“不要随便碰林子裏的東西,這些果子有劇毒!”笙影的語氣嚴肅。月溟輕輕一笑,說:“你在關心我?”笙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伸手指了指灌木叢中的一具屍體,道:“我只是覺得如果你和那個人的下場一樣,我不太好向靈湛交代。”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月溟臉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心有餘悸道:“還、還好……”
話音未落,卻看到笙影已經自顧地扒開灌木,去查看那具屍體。
月溟跟在他身後,将死去的人審視了一番,奇怪,看不出身份。她又往附近環視了一陣,四周也沒見有其他人,這人難道孤身一人上山,然後誤食了果子導致曝屍荒野?
“他是什麽人啊?”看到笙影的表情,月溟肯定他已經有了答案,趕緊問道。
笙影站起身,道:“是危卿手下的軍隊,看來他是因為接觸了毒果後身中劇毒,然後被同行的人殺死,抛在這裏。”
“被、被同行的人殺死?”月溟驚訝地閉不攏嘴,道:“為什麽要殺他?”
“西傾山上毒物叢生,救活的幾率不大,至于殺了他……”笙影不覺變了語氣,“危卿手下的軍隊不會無故喬裝上西傾山,或許是為了保守機密,殺了他以防萬一。”
“你是怎麽認出他來的?”月溟圍着眼前的屍體轉了一圈也沒看出異常。
笙影平靜道:“他頸間有印記。”月溟定睛一看,果然發現那人的頸口隐約露出一個黑色印記。“那……”月溟正準備開口,笙影已經繼續解釋:“六卿手下的親信都有專門的印記,這是九州皆知的事情,只是見到印記的人很少,你認不出來也在情理之中。”
“嘿嘿。”月溟吐了吐舌頭,道:“笙影真聰明!”
“走吧!”笙影走出灌木叢,繼續向前。
高大茂密的樹木越來越多,踩着長滿青苔的大石頭,月溟跟着笙影在一大片沼澤前停了下來。放眼望去,沼澤方圓約一裏以外,兩旁不見邊際。
☆、沼澤
“這可要怎麽過去啊?”月溟發愁地在大樹根上坐下,随手拾起一塊小石子丢進沼澤裏,卻發現小石子浮在上面并沒有落下。
“咦……笙影你看!”月溟拉了拉笙影的衣袖,“這個沼澤……”
話音剛落,就看見笙影伸手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修長的手指抵在唇間,月溟嘩地紅了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指,卻沒看見笙影驟變的神色。
笙影收回手暗地裏握住袖中的畫影劍。他不說話,月溟也不說話。四周突然間就安靜下來,清風從樹林裏緩緩吹來,帶着清新的氣息。極輕的簌簌聲傳來,一對對尖尖的小耳朵從樹幹後冒了出來,然後一只只綠色的小腦袋也伸了出來。
月溟睜大眼睛,驚叫道:“呀!笙影,你看到沒?有好多小精靈啊!”笙影沒有動,眼裏卻露出些微吃驚的神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
“是啊……”月溟疑惑道:“你看不見嗎?”
笙影微微搖了搖頭,開口道:“我只能感覺到氣息,卻無法看見。”“是嗎?”月溟疑狐地湊近站在樹根上的一只小精靈,伸手摸了摸對方綠色的腦袋。
小精靈歡快地跳了起來,不斷地往她手背上蹭。
緊接着,無數的小精靈從樹後憑空走了出來,圍着月溟又跳又蹦,想要和她親近。
月溟歡天喜地地摸了摸這只又去摸那只,一邊道:“它們好像都很喜歡我呢!”其中的一只繞着笙影轉了一圈,試圖伸手去扯對方的衣服。然而,忽然好像感受到對方身上的危險氣息,做了個鬼臉又縮了回來。
看到笙影冷淡的表情和握緊畫影劍的手,月溟趕緊喊道:“哎呀,不要弄傷它,我來和它們談談!”
于是,在笙影還沒有做出反應的時候,就看見月溟對着一棵大樹的樹根唧唧歪歪地自言自語起來,直到笙影的耐心快要耗盡,月溟終于從長篇大論的聊天狀态中解脫了出來,轉頭對他說:“它們說在一個時辰前看到一隊人從這裏進去了。”說着伸手指向沼澤下面。
笙影順着月溟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普通的沼澤,并沒有什麽不同。
“難道是幻術?”月溟伸手在空中畫了畫,一道白光融入沼澤裏。
“奇怪,沒有反應!”月溟喃喃自語。
“讓我試試吧。”一直沉默的笙影忽然開口。“你……”月溟還要說什麽,卻見笙影伸手就是一劍,碧青色的光芒乍現在沼澤上方,然後原本看上去正常的沼澤居然整個如同鏡子一般碎裂開來!
碎裂後的沼澤露出本來面目,方圓一裏內一片荒蕪,寸草不生。焦黑的土地寸寸裂開,地上散落着零碎的白骨。
“這、這是怎麽做到的?”月溟不可思議道,“一劍就把幻象給破了,這也太簡單了吧?”
笙影走了過去,在遠處的金色結界前停了下來。
“哎,你剛才那一招叫什麽名字,要不也教教我吧?”月溟尚自沉浸在剛才的震驚中還沒有回過神來,跟着他邊跑邊問。
“這是九苑神族的封印結界。”笙影的臉上忽然帶上了一絲凝重。
“啊?”月溟這才擡頭注意到眼前的金色結界——就像是一座金色的牆,将裏面的景象全部隔絕,無法看見。
她伸手摸了摸結界,然而剛一觸及就猛地被彈開摔在地上,“哎喲,我的……”想到笙影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