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倒沒有什麽毛病,只是……”

“只是什麽?”莫翎軒追問。

“只是小姐若再是這個樣子,與盛大錢莊少公子的婚禮就要泡湯了,夫人正是着急這個。今天夫人其實是去找盛大錢莊的老莊主去商讨這事的,希望能在今年六月初将小姐的病治好,他們能盡早成婚。”

“哦?若治好了病,你家小姐就可以嫁人了,實在是件好事,我要先在這裏恭喜你家小姐了。”

“不,這不是好事,小姐、小姐……她早已心有所屬了。”小蝶發現自己多嘴,馬上改口,“不,你們……你們千萬不要将這事與夫人說起。”

“你家小姐喜歡的是捕魚人陳明吧,這事早有耳聞。”

發現莫翎軒早已知曉此事,小蝶便也沒了忌諱,說道:“正是。小姐喜歡的是陳公子,兩人早已兩情相悅,這事鄉裏人無聊也會說說,但說到底,他們兩人一直以禮相待,并沒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也就是八字還沒一撇,不能算數。現在。夫人怕小姐的病被人發現,已經七個月沒讓小姐出門了,她和陳公子……也已經七個月沒見了。”小蝶嘆了口氣,不禁抓了抓自己的衣擺。

莫翎軒将一切盡收眼底,輕搖折扇,淡淡一笑。

走着走着,穿過幾個長廊,總算看見了葉欣的房間。她的房間坐落在一個池塘邊,池塘邊假石林立,花草秀美。

小蝶叩響了房間的門,房門卻遲遲未開,她喊了聲:“小姐,是我,今天三無店的莫老板來給你看病了。”

語畢,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傳來:“知道了。”說着,房門開了,走出來一個素衫女子,模樣美麗動人,臉色卻要比普通人更加白皙,白的有些詭異,但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她的美貌,亭亭玉女,正應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兩句。

溫子揚發現她竟和金氏一點不像。

“你們是?”葉欣看着溫莫二人,柔聲說道。

“小姐,他們是夫人請來為你看病的,是莫老板和他的朋友溫公子。”小蝶分別指了指莫翎軒和溫子揚。

“原來如此,莫老板、溫公子請進。”

他們進了屋,葉欣便命小蝶退下。

很快,房裏只剩下他們三人。

“你們應該知道我這病已經持續了七個月,怎麽都治不好,卻也對我沒有什麽大礙,其實你們大可和我母親說,你們無法醫好,到時,我可以給你們一筆錢,不會讓你們吃虧。”葉欣直截了當地說。

給出這麽好的條件,不接受一定是個傻子。

莫翎軒翩然一笑:“葉姑娘,今日,我來并不是為了錢,你的病,我實話說吧,其實我可以治好。”

她今日還真要做一回傻子,這令溫子揚吃驚不已,不知她葫蘆裏到底賣着什麽藥。

這自然是溫子揚第一次親耳聽見莫翎軒說她不是為錢而來,想先前問她借個銅板,她都要思索半天,最終總也不肯,她不愛錢的話,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愛錢的人了。

莫翎軒當時是這麽對他說的:借錢有傷感情,借錢不還更傷感情,所以不管你說的如何天花亂墜,口沫懸飛,感天動地,這錢都不能借你。

從此,溫子揚明白了一件事:問路邊的乞丐借錢都比向莫翎軒借錢要容易的多。

一毛不拔用在莫翎軒身上真是太貼切不過了。

莫翎軒說完,葉欣馬上有了很大的反應。

“什麽?”葉欣吃驚,随即搖頭,“不,不,你誤會了,我是要你不要治好我。”

“不治好,又怎麽對得起那些真正關心你的人呢?”莫翎軒說這話的時候,看的方向卻是葉欣閨房的裏屋。裏屋被一塊唯美水墨荷花圖屏風擋着,看不見裏面的東西。

“想必姑娘是去過一個叫鏡湖的地方。”莫翎軒繼續道。

鏡湖?溫子揚吃了一驚,那不是他娘親去為他找鏡魂的地方嗎?他知道這個地方,曾經多次命人去找,卻怎麽也找不到,仿佛它不曾存在似的。

“你說的沒錯,我是去過一個湖,但那裏是不是叫鏡湖,我不清楚,只知道那裏很美,但又美得哀傷,美得悲怆,漫天的蜉蝣在空中飛舞,黃的、綠的、紅的、七彩的……它們就在碧水上徜徉,但一天過去,這些美麗便都消失了,就好像昙花一現。它們都是朝生暮死的昆蟲啊!”

美麗一縱即逝,的确令人惋惜!

“你還看見了什麽?”溫子揚急問。

葉欣搖搖頭:“我是和陳大哥一起去的,那裏真的是一個好地方,除了這些,我真沒發現其他令我注意的東西。”

“你喝過那裏的湖水嗎?”莫翎軒問。

“沒有。”她不解莫翎軒為何會問她這個。

“那你有沒有碰過那裏的水。”

“哦,我的确碰過,我在那裏洗了手和臉,還照了一下湖水,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妝容。”她見莫翎軒好像一切了然于心的模樣,問:“現在,我的病就是人們在遠處見我像鬼,近處看我便沒有問題,莫老板,這是什麽病?”

這種病在這時還是史無前例、前所未見,也難怪無法治愈!

莫翎軒輕描淡寫道:“你的病是一個叫做‘重影’的病。”

“重影?”

“沒錯,就是說你的影子裏被附上了另一個影子,兩個影子疊合在一起,在遠處看是你的另一個影子,近看就是你自己。打個比方……”莫翎軒走到書桌,提筆作畫。

不過片刻,簡單地畫了個人形輪廓,待她畫好,将畫拿給他們看。

圖上是一個男子的模樣,遠看兇惡,近看溫和。

溫子揚當時馬上看出,她畫的那個溫和男子,明顯就是他嘛!

真是什麽都拿他做模板啊,溫子揚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就像你們現在看見的,這就叫做重影,是兩個影子堆疊起來的,所以在不同角度,看見的是不同的。”莫翎軒解釋着。

“那我的另一個影子是什麽,是女鬼嗎?”

“不是,那只是蜉蝣的屍體。鏡湖是個有靈性的地方,就連這些蜉蝣也是,你沾了鏡湖的水,自然也沾上了蜉蝣的屍體,是它們附在你的身上,蜉蝣屍體聚集在你的影子上,漸漸形成了你的形态,卻沒有你的靈識,看起來就像鬼,而且,肉眼無法看見細小的蜉蝣屍體,遠處看東西又比較模糊,所以人們是看錯了。”

葉欣微蹙眉頭,擔心道:“那我會死嗎?”

“蜉蝣的屍體沒有思想,不會害人,并無性命之憂。”

話音一落,葉欣馬上跪在地上,懇求道:“那麽莫老板,請你不要治好我的病,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你不必治好我。”

“你不必……”莫翎軒想扶起她,從屏風處突然蹿出一個陌生男子,他跑到葉欣旁邊,扶起她說道:“欣兒,你這是做什麽?”

男子面色黝黑,身體粗壯,是常年暴曬,勤于勞作才會這樣。會出現在葉欣閨房裏,又如此擔心葉欣,這人是誰早已不言而喻了。說起來,捕魚人陳明就是個勤勞能幹,善良實誠的人,雖賺錢不多,卻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好男人。

溫子揚明白了,葉欣和陳明明顯是兩情相悅,但金氏貪財,想将葉欣嫁給富商之子。

“莫老板,我只求你能夠成全我們,不要揭穿我私會陳明的事,家母常常将我關在房間裏,不讓我出門,我這才……”葉欣着急,不禁眼中含淚,哽咽難以開口。

陳明馬上道:“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實在不行,我走就是,還望莫怪罪欣兒才好啊!”

他們聲聲哀求,即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難免也會有些動容。

溫子揚看着他們,問莫翎軒:“你打算怎麽做?”

莫翎軒回眸一笑:“做你會做的事。”

離開葉欣的房間時,他們遠遠地又看了一眼她,這時的她,面容兇惡,猶如厲鬼,與之前瞧見的溫和截然不同。

重影就是如此。

【四】

莫翎軒只取走了葉欣的一根頭發,對金氏道自己對葉欣的病也束手無策,便離開了葉家。

若連莫翎軒也說無藥可解的話,這凡世裏估計再沒有人能治得好葉欣的病,畢竟她的良好聲譽擺在那裏,所說的話自然有威信力,更何況這之前已有許多人來為葉欣治病,七個月都治不好,可以說是無藥可醫了。

金氏聽完莫翎軒的話,臉色明顯很差,看起來一下子老了,成了個黃臉婆,眼睛卻越發的黑了,沉下臉來像極了怨婦。

有這麽一個母親,葉欣的日子定不會好過,但有這麽一件事,金氏打好的如意算盤定要落空了。

其實早在進入葉欣的房間,他們就知道陳明躲在那屏風後了,沒有說出口,只是不想令葉欣難堪。

想必葉欣生病的七個月裏,陳明常常私下來找她,對她不離不棄,小蝶深知葉欣的心思,便在暗中撮合他們。

就這樣瞞天過海的,他們能夠相守這來之不易的幾個月。

出了葉家,馬車無人駕駛,卻極有規律的向前跑着,好似是有明确的路線。

溫子揚靠着車身,随意坐着:“說起來,我怎麽看都覺得那金氏不會是葉欣的親娘。”

“嗯,葉欣的親娘去世的早,金氏其實是她的後娘。葉欣喜歡陳明,但金氏卻多番阻擾,這個病倒給了她不必嫁給盛大錢莊少公子的理由,壞事最終竟成了好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嘛,不過情之一字真是微妙,常常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明知道自己和對方在一起會被人阻擾,卻還是要不顧一切地堅守在一起,這和飛蛾撲火有什麽區別?”

“只是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愛上一個人,情向來是沒有道理的。若沒有阻擾,又怎會明白在一起的可貴?若沒有阻擾,又怎會有死生契闊的誓言?若沒有阻擾,也就看不出愛情的深淺了。說到底,一切都是自己決定的,煩惱是自己找的,想成為怎樣的人,是否要堅守愛情都是自己決定的。若他們不選擇在一起,便不會發生這些事。”

“話雖如此,但跟着心走,總沒錯吧!”

莫翎軒淡淡一笑:“子揚,這個世上會像你這樣想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怎麽少?”

“跟着心走啊,說明子揚是個感性的人,并非理性。我有時會覺得你很老實,可說你老實吧,你卻喜歡出去尋花問柳,說你不老實,在我這還是很老實的,我都快看不明白你了。”

溫子揚嘿嘿笑了聲:“這是要看人的,對付惡人,就要用惡的方法,就如古語說的‘惡人自有惡人磨’,面對好人,自然也要裝的像個好人……所以在你面前,若還不老實,我不是存心找死嗎?”

“難不成你現在就不怕死了?”

溫子揚笑的更兇了:“怕,但是翎軒是不會這麽殘忍的,不是嗎?”

“傻瓜。”莫翎軒沒好氣道。

“你若要對我殘忍的話,我就活不到現在了。”

“哼。”

“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

“鏡湖。”她的食指上纏着葉欣的頭發,如此一來,她可以根據發上的蜉蝣屍體找到鏡湖。

傳說,鏡湖是洛河的一條分支流聚而成,只是中間的一段河流被曬幹,洛水流不進來,它也流不出去,從此成了死湖,不久湮廢。李白曾做詩“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贊美了鏡湖之美。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找到鏡湖,要麽是有緣,要麽是像莫翎軒這般利用鏡湖裏的東西去找。

溫子揚将左手肘放在車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慵懶地說道:“翎軒,之前你說葉欣得了‘重影’的毛病,這名字應該是你瞎編的吧!”

“此話怎講?”

“因為從來沒聽過。”

“沒聽過,難道就代表不存在嗎?”

“只是翎軒很喜歡編些高深莫測的東西來诓騙我呢!”

“有嗎?”

“剛才你就說了一大堆。”

莫翎軒揮扇而笑:“說來也是,你猜的不錯,‘重影’這名字的确是我編造的,只是為了給這個病下個定義呢!“

“翎軒,你是覺得名字不重要,對嗎?”

“是啊,名字這種東西,不是人創造的麽。就好像子揚,你叫子揚,這名字是你父母親創造的,但若你不叫子揚,子揚你還是你啊!”

“對啊,我若是別的名字,我還是我。”

“所以取什麽名字,本質都不會變呢。”

溫子揚正要點頭,莫翎軒又道:“在這世上,往往不是名字決定事物的本質,而是事物的本質決定了名字。”

“唔,翎軒你又把我弄暈了。”

“哈哈……”

“……”

不久,馬車穿進一個樹林,天色漸暗,樹林卻仍像白晝一般,空中飛着螢火,猶如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來挂在樹上,蒼天古木似乎将這裏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有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馬車越跑,路越平坦,也越寬敞,路上青苔翠綠細膩如絲。

來到一個發着綠光的湖時,馬車停下了。

他們下了車,只見湖邊有座亭子,亭邊楊柳依依。

正應了那句:楊柳岸,曉風殘月。

鏡湖不算大,連西湖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水是碧綠的,仿佛是塊綠翡翠。

想到娘親曾來過這裏,溫子揚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溫暖感覺,似乎這裏也變得親近起來。

“翎軒。”他喚道。

“嗯?”

“當年娘親是怎麽找到鏡魂,為我治病的?”

“這事要等天真的黑下來,我才可以向你解釋清楚。”

“翎軒,我還想問你,和人相比,鬼可怕嗎?并告訴我為什麽。”

“其實很多鬼都不可怕,據西藏的一本生死經說鬼是三魂七魄,思想已屬于嬰兒狀态。所以鬼的思想都很單純,人心難測,叫人防不勝防,自然人比鬼可怕。”

“嗯,其實我以前一直認為這世上沒有鬼。”

“這樣想也沒錯,很多人是碰不到鬼和妖的。既然碰不到,自然可以說沒有。所以人還是比鬼可怕。”

“翎軒,我沒想到你會連西藏的經書也看。”

“所以子揚你要多學學我,別每天動歪念頭。”

“我哪有歪念頭?”

“子揚不是一直把我當成女人,很喜歡我嗎?”

“唔。”溫子揚的臉不禁紅了。

兩人一直聊着,夜深人靜時,湖上突然傳來女子誦經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她朗聲念着:

諸行無常

諸行非常

萬物變幻

遷移地方

等誦完這幾句,又誦下面幾句,仿佛是唱歌一般:

諸行無常

是生滅法

生滅滅己

寂滅為樂

這是《涅槃經》裏的一段。

誦經的聲音在林間回蕩,令人辨不清這聲音起始的地方,又因在深夜響起,讓人不禁毛骨悚然,聯想到了女鬼。

溫子揚總覺得這聲音甚是耳熟,仿佛哪裏聽過,問身旁的莫翎軒:“翎軒,這段經文是什麽意思?”

莫翎軒展開折扇,解釋道:“說的是,此世的衆生萬物都變幻無常,有生就有死,擺脫生就必有死這一無常的痛苦;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獲得心靈的安寧,這才是真正的安樂。除此之外,涅槃經強調一切衆生皆有佛性。”

“妖魔鬼怪也有佛性嗎?”

“嗯,正是這樣,這段其實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

“什麽舍身偈?”

“就是,雪山童子為了追求佛法在山間修行,不知哪裏傳來‘諸行無常,是生滅法’,雪山童子循聲而去,一看竟是個妖魔在吟誦,他請求妖魔念下去,但妖魔說要吃人肉、人血才肯念下去,雪山童子就讓妖魔吃了他,然後妖魔就說了下面一句‘生滅滅己,寂滅為樂’,說完,吃了雪山童子,剎時間,妖魔化成了帝釋天的形象,吟誦着喜慶的祝辭,抱着童子離開了。”

帝釋天在佛教中是忉利天之主。作為護法神,他的主要職責是保護佛陀、佛法和出家人。其形象依《大日經疏》等說,頭戴寶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剛杵,身騎六牙白象,住于須彌山,有諸天及衆眷屬圍繞。

雪山童子舍身偈的故事說的是妖魔也可能是神變幻而成的。

所以一旦見到妖魔,沒有必要都擔驚受怕,若真遇上了,還是大膽些比較好。是真妖魔,你想逃也逃不走,但若是神幻化而成的,常常是在考驗你。

誦經聲突然停了,湖心起了波瀾,水蕩漾開成了一個漩渦,空洞的漩渦中,一個人形漸漸浮出水面,是一個女子——冰清玉潔如水中月,鏡中花,歲月未曾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印記。

她擡眸,溫暖、親切,淡淡一笑,又如月中的水。

莫翎軒此生見過無數美女,卻很少見過像眼前女子這般,美得讓人無所挑剔。

怎麽會?溫子揚見到那女子的時候,內心是抑制不住的情感,感覺聲音都在顫抖,最終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娘……”

湖中心的女子是溫子揚的親娘嗎?

他們的眉眼的确很像,就連笑也是那麽相似。

十五年前,溫子揚的母親自知命不久矣,常常為他做以後可以穿的衣服,一針一線都是自己親手縫上去的,看着他穿上自己做的衣服,心裏便無比滿足,這是她在為數不多的日子裏唯一能為自己兒子做的事。“慈母手中線,臨行密密縫”說的也無非是這種情感。

十五年,鏡湖的湖心一直住着一個人,一個母親,用自己的命換來兒子的命,自己卻注定要困在鏡湖中,難以超生。

真相無非就是這個,但對于溫子揚來說,實在殘忍了些。

女子的身形輕靈,來到溫子揚的身邊,輕撫他的臉。

十五年未見,壓抑着的情感好似要在這一瞬間爆發,女子看着他,眼中雖有淚,卻還是帶着笑,柔聲說道:“孩子,我的孩子長大了。”

“這些年過得好嗎,你父親待你好嗎?”女子問。

“我很好,娘親,我很好,那麽,娘親你呢?”溫子揚含淚道。

“娘親也很好。”說着,她情難自禁地将他抱住,當年她并非有意離開,只是要讓他好好活下去,她只有離開啊!

溫子揚抱住自己的娘親,一聲聲地喊着“娘……”

娘親離開他前,他雖然才只有六歲,但永遠都不會忘了那段快樂時光,也清楚地記得,他生病,發着高燒,無力地躺在床上,是誰沒日沒夜地陪在身邊,照顧着他,是誰偷偷地在夜裏抹着眼淚,是誰親手煎藥,煮美味的飯菜給他吃。

這一段記憶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裏,任時光飛逝,都無法磨滅。

那年,所有大夫都說他快死了,連他爹都認為他必死無疑,只有娘親沒有放棄尋醫,他的命是娘親給的,出生時是,生病時也是。娘親給了他重生的機會。

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像娘親這般疼愛他、在乎他,即便是有,也不會是同樣的感情。

娘,請你不要再離開我了……溫子揚心裏懇求着。

但,這可能嗎?

莫翎軒最見不得這種煽情場面,總覺得稍顯矯情了些,但人的情感無非就是這樣,常常難以抑制,忘了旁人,這是作為人都會有的情感。莫翎軒獨自走開,打算讓他們好好相處會兒。

十五年未見,他們定有很多話要說。

沒有人可以代替娘親在溫子揚心中的地位,即便是她,也不可能。

不知過去了多久,雲遮住明月離開又遮住,就這樣,循環了無數遍。

天快亮了,還有好多話想說,卻時不我待,雖依依不舍,但終有離別時。

溫子揚還未來得及抓住他娘的手,他娘已飛身離去,退回到湖中央,含淚帶笑,對他揮了揮手,此次分離,怕是再也不能相見了,目光沒有一刻離開他,但終是咬牙一忍,別過臉去,沉入湖底。一人一魂不該多有接觸,這樣對他不好,她也不能自私地将他拉到湖底,過她這樣寂寞孤苦的生活。

她要他好好的,一輩子健康地成長,即便自己不能守在他身邊,只要想着他很好,什麽苦,什麽累,都不算什麽。

孩子一直以來是母親最甜蜜的牽挂,當母愛升華,她已不再是鬼,而是神,世間每一個母親身上往往都帶着神性,像陽光般普照大地,又像甘霖般滋潤萬物。

這就應了雪山童子舍生偈所要告訴衆人的意思,妖魔鬼怪也有神性。

但不知道是孩子造就了世間的生機,還是母親孕育出生機,或許,孩子與母親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孩子好,母親也會覺得好,即便娘親不在了,但她還活在孩子們的心中,也算是活着的。

她此生能見到孩子茁壯成長,早已無憾。

溫子揚要下湖去追,卻被莫翎軒攔住。

“你是要像葉欣那般得重影的怪病嗎?你是要下湖成為你娘親這樣困在湖心的魂魄嗎?你是想尋死嗎?若是這樣,你對得你母親的心意嗎?”

“我不管,我必須要救出我娘。”溫子揚嘶聲喊着。

第一次,莫翎軒看見如此無措的他,傷心的像個孩子,卻又像個勇士般要去救出自己最珍視的人。或許,他比我們所有人都更加成熟,有多少人最終還能謹守孝道,明白父母對自己的養育之恩,父母給了我們生命,教會了我們去愛他人,我們卻忘了如何愛他們。

世間最可悲的莫不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我,以及海空大師都尚且無能為力,你又能做什麽?這一切,無非是你母親自己選擇的,她做這一些可都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你說什麽?”溫子揚難以置信。

“你以為你母親從鏡湖中帶回的是誰的魂魄?”

“……”

“你母親在這裏念了七日的涅槃經,使得這裏的浮游屍體都有了靈氣,後來葉欣接觸了有靈性的蜉蝣屍體,蜉蝣感知葉欣心中的痛苦,化成女鬼的模樣附在葉欣身上,這一切也是葉欣自願的,若葉欣沒有痛苦的想法,蜉蝣會自行散去,可不藥而愈,所以葉欣的病沒有人能治好,只能靠她自己。我當時對葉欣說可以醫好她,只是想逼她說出自己的心裏話。現在,你母親這麽做,其實也是她自願的。”莫翎軒見他稍稍平穩了心神不會胡來,才放開他,“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不增不減,你母親是用自己的魂魄彌補你缺少的一魂,你才能夠活下去,若她繼續活着,她的一魂遲早會回到她的身上,所以她選擇了死,但她的死必須得由得道高僧親自執行,否則她的魂魄無法超度,也無法救你,所以她找到了海空大師。”

溫子揚聽完,無力地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手支額,另一只手放在胸口,眼神複雜,似痛苦,似憤怒,又似悔恨……

“是我誤會海空大師了。”他痛苦地說着。

“海空大師用一個善意的謊言,将所有的罪過攬在自己身上,就怕你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而且你也誤會了你父親,你父親其實知道你娘是為你而死的,所以他要盡快将你母親的葬禮舉辦完,以免時間拖長了你會發現什麽端倪,如此便辜負你娘的一番心意了。”

“原來……娘離開我,一切都是為了我。我真該死!”說罷,一掌就要打在自己的頭上。

莫翎軒抓住他的手,制止他道:“你這麽做,怎麽對得起你娘為你做的這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唯有珍愛生命,才是行你對娘的孝道,成全她,也成全你自己。”

“為何娘的魂魄會被困在這裏?”

“這是海空大師的意思。不是每一個缺失一魂的人都可以輪回轉世,你娘将自己的一魂給了你,她是不能輪回轉世的。”

“那為何我可以?”

莫翎軒笑:“因為你不是普通人啊!”

“……”

“海空大師取走你娘的魂魄,讓她在這裏日複一夜地朗誦《涅槃經》,鏡湖本就有靈性,如此一來,靈性更加充足,這鏡湖周圍的山、水、植物、動物能夠吸收靈氣,你娘也可以,她缺失的一魂遲早可以補齊。十五年了,你娘複活雖是無望,但還有輪回轉世的機會。”莫翎軒在前世,魂魄也損傷的嚴重,也是靠天地靈氣彌補了魂魄方能轉世,她對這種情況自然再清楚不過。

“翎軒,那你救救我娘,我不想她永遠被困在這裏啊!”

男兒不會輕易下跪,但這次,他卻向莫翎軒下跪了。在外人看來,他向來是個傲慢的貴公子,但此時卻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驕傲,也許從走進三無店的那一瞬,他就開始變了,變得更加可愛,更加令人喜歡。至少莫翎軒是這麽認為的。

“好。”她不忍心他這樣,就一口答應了。

不管怎樣,她都會帶他母親去投胎的,就算是消耗自己的修為又如何呢!

此生擁有一個知己不易,她不想讓他失望啊!

天亮時,蜉蝣從水中飛起,蜻蜓點水般在湖上掠過,水中卻漣漪不生。它們是鏡湖之靈,以湖為中心,相互交纏,哺育下一代,世代相承,生生不息。

【五】

五黃六月,所有的事都告了一段落。

葉欣因怪病與盛大錢莊少公子解除婚約,嫁予捕魚郎陳明,在此期間,生活能夠自給自足,甚是溫馨幸福,不久,葉欣的怪病不藥而愈。這成了鄉親們打發時間談論起的奇聞異事,更成了一樁美談。

溫子揚主動向他父親認錯,他父親發現他是真的懂事了,允許他可以随意來往于獨劍山莊和三無店之間,但他卻仍喜歡待在三無店裏,即便是給莫翎軒打打下手。

金秋九月,豐收之季,莫翎軒和溫子揚趕去上少林寺上了這月的頭一炷香,并添了些香油錢。

溫子揚在藏經閣外下跪,不管風吹雨打,都屹立不倒才得以見到海空大師本人,從此與之冰釋前嫌。

海空大師從未收過徒弟,卻将自己所學對溫子揚傾囊相授。

其實溫子揚并非是少林寺俗家弟子,更不受少林寺清規戒律的束縛,本不該學習海空大師的本事。只是海空大師認為他是可造之材,能将所學用于造福百姓,方私相授受。

與此同時,臨安城城北趙家員外喜得一女,天上竟有五彩祥雲流動,一白衣算命先生在門外喊着:“通曉百事,唯我半仙,不為良相,但為良蔔。”女童剛一出生,趙家人便請算命先生進去為孩子蔔上一卦,算命先生看了看女娃,對家主道:“這女童生得如此可人,可以說是富貴之相,你們且好好善待,你們趙家定能世代平安,步步高升。”

趙員外聽了,大悅,問這算命先生:“既然如此,那就請高人為這孩子取個名字吧!”

算命先生看了看門外的景色,只見花開如錦,又嗅了嗅周邊的空氣,只聞得滿室芳香,笑道:“金秋九月,桂花飄香,菊開似錦,花蕊綻放,不乏生機。不如就叫做趙蕊吧!”

趙員外開懷大笑:“好名字,好名字啊!”随即命人給這白衣算命先生白銀千兩。

回了三無店後,莫翎軒剛退去扮成算命先生的白衣,溫子揚走了進來,啧啧道:“真是會賺錢啊,輕輕松松就将千兩白銀拿下了,果真是一次都不虧啊!”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沒聽過這話嗎?”莫翎軒兀自收拾手中的衣服,淡淡道。

溫子揚知道她之前做了什麽,說明他是一路尾随着她,想來他還是很關心自己的娘親的,即便他娘已轉世輪回,但血溶于水,情親這東西是怎麽都斷不了的,這種愛常常可以跨越生死,并永世長存。

“那麽翎軒,下次這個活,我幫你幹,我可以不去打掃嗎?”溫子揚問。

“想偷懶可以直說,不必這麽遮遮掩掩的。”莫翎軒換好衣服,眯着眼睛不懷好意地打量了他一番,“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暫時還不可以。你先将這房間打掃幹淨再說,記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你都要清理幹淨。”說完,推開他,徑直出門去了。

溫子揚扯了扯嘴角,心裏嘀咕:真想把這房間的東西都扔出去,這樣也好清理些。

門外,侍女小梅和小雪妖穆離殇正玩得起勁,但他卻只有無奈望天的份。

這日,陽光明媚,天清雲淡,溫子揚偷懶,躺在房頂上,看着手中的脈絡,感受指尖流動的微風以及心的跳動,心裏想着:是否娘的魂魄還在我的身上生長着,她是否還能感受到我?

鏡頭漸漸拉遠,三無店變得越來越渺小,人更為渺小,猶如滄海一粟,微不足道。但就是有這麽一群人過着自己想過,做着自己想做,愛着自己所愛,有着惬意悠閑卻又豐富多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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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宗出生于1082年,在20歲生下溫子揚母親趙蕊(即1102年),溫子揚母親在19歲生下溫子揚(即1121年),殆于1127年,終年25歲。這個故事發生在溫子揚21歲那年。

☆、-06-霜晨絕

一】

“大叔,我們以後永遠都不分開,好嗎?”

“大叔,我學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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