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2)
你要記着你的承諾。”
“好。”道士的臉上揚起一絲微笑,一種放松的微笑,就像一塊一直懸着的石頭,終于落回了地面。
他要找的女子,叫做蕭子玉。
【二】
薛劍淩與蕭子玉的初遇,是在五年前的一個寒冬。
那時候,薛劍淩剛剛弱冠,卻已下山游歷三年有餘。
薛劍淩追捕一只危害人間已久的雪狼妖至羅烏山,雪狼妖狡詐,在一叢林茂密處,化作原形逃出了他的視線。羅烏山以地勢複雜而著稱,又逢暴雪,鵝毛般的雪花大團大團地撒落,很快就掩住了來時的腳印。終于,薛劍淩迷失在茫茫雪山之中。
烏雲遮日,風雪不止。
此時樹木枝葉落盡,薛劍淩無法辨別方向,只好漫無目的地游走在雪野之中。兩三個時辰過去,薛劍淩依然沒有找到下山的路,體力因嚴寒而漸漸耗盡。
正當薛劍淩認為自己會命喪于此的時候,一道紅色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跟着我,我帶你去鎮上。”明明相距十來米,女子輕柔的聲音竟穿過怒吼的寒風傳到他的耳裏。薛劍淩不禁警惕起來,不禁握緊了手中的無極劍。
冰山雪嶺之中,莫名出現一個女子,莫不是精怪?
可能是感受到了薛劍淩的猜忌,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卻只是重複了一句:“跟着我,我帶你去鎮上……請相信我。”這一次,聲音裏滿是真誠,甚至……帶着一絲哀求。
薛劍淩被她這一舉動微微驚住,沒有感到她的的惡意,他終于淡淡“嗯”了一聲。更出乎他意料地,那女子竟語氣輕快地說了一句“謝謝”。
這只怕是薛劍淩降妖除魔這麽多年來遇到過的最詭異的一次經歷。雖然答應跟着這個女子走,薛劍淩卻沒有放下對她的戒備,始終跟在女子五米遠處,手緊握着無極劍,打量着她。
女子全身被紅色的披風遮蓋,縱使這樣,也可以看得到她單薄的身軀。她似乎沒注意到薛劍淩的警戒,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從不回頭。不時還提醒他前面的積雪下有個老樹根,或者跟他說,哪裏有棵相思樹。有時講到興頭上,還會笑起來。怎麽也不像會媚人的妖精,而更像不谙世事的少女。
不知不覺,薛劍淩已至山下,遠遠地可以看見羅烏村的炊煙。
“我就送你到這裏啦!”紅衣女子側身指向村子,披風的帽子壓得很低,如墨的長發在寒風中飄散,遮住了她的臉,使得薛劍淩更看不清她的容顏。
“姑娘大恩,再下沒齒難忘,敢問姑娘芳名,他日定當登門道謝。”薛劍淩欲上前作禮道謝,誰知那女子竟後退了幾步,故意與他保持了距離。
“客氣了。嗯……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啦,想必你在山上待了這麽久也餓了。天色不早,你還是速速去羅烏村投宿吧。”女子并沒有要告訴他自己名字的意思,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麽,笑道:“村民們人挺好的。”
說完,女子向羅烏山的方向小跑過去,從薛劍淩身旁經過的時候低下了頭,似乎特意避開他的眼睛。
“姑娘你去哪裏?”薛劍淩喚住她。
“呃……回家,我住在羅烏山上。”女子如是說,語氣依然很輕快,卻被薛劍淩捕捉到一絲哀傷。
想起逃脫的雪狼妖,薛劍淩忍不住說道:“方才逃脫了一只兇惡的雪狼妖,姑娘還是……”未等他說完,那女子快步跑開:“沒事啦,山上的妖怪們都認識我啦,沒事的。”
看着遠去的紅色身影,薛劍淩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心底泛起一絲道不明的愉悅心情。
山上無人煙,有的只是妖鬼鳥獸,連個樵夫都沒有,更別說是姑娘家,這是羅烏北村村民一致的結論。
上次雖然把雪狼妖打傷,卻并未傷到讓雪狼妖喪命的程度,想必雪狼妖定會下山吃人來療傷,以免村民受傷,薛劍淩并未打算離開。停留的這幾日,薛劍淩向村民打聽那紅衣女子的事情,卻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曾經他猜想過那女子是妖精,但是卻沒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絲妖氣,若說是鬼……哪有鬼敢大白天出來游蕩,薛劍淩如今是更疑惑了,非人非妖非鬼,那是什麽?神仙?
聽說薛劍淩是來抓害人的妖怪的,村民們對他更加熱情了,日日盛筵款待他不說,更是呼朋喚友地向他詢問許許多多光怪陸離的事情。因為薛劍淩的性格溫和,村裏的小孩子更是喜歡問他關于鬼怪神魔的問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女童突然問她:“道長叔叔,你見過玉姐姐嗎?”
玉姐姐?正當薛劍淩想問女童玉姐姐是誰的時候,女童的母親突然上前抓住女童訓道:“你提玉姐姐做什麽?口無遮攔!”然後一臉慚愧地對薛劍淩說道:“道長莫見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薛劍淩發現,當女童提“玉姐姐”的時候,在場的大人都變了臉色,就像聽到了什麽鬼怪妖魔污穢之物一般。
“薛某見各位對那位‘玉姐姐’極為避諱,敢問可是什麽困擾諸位的妖物?薛某定竭盡所能,為諸位解憂。”
【三】
女童所說的“玉姐姐”,原是羅烏鎮上有名的女大夫——蕭子玉。
蕭子玉出身醫藥世家,從小精通藥理。因醫術高明、心細善良,在羅烏鎮贏得了“玉醫仙”的美贊。又因為蕭子玉性格活潑,也深受小孩子們的喜愛。
“紅顏薄命”就像一個詛咒,總發生在韶華女子身上,蕭子玉也難逃命運。
一年前,蕭子玉在山上采藥的時候失足墜崖,香消玉殒。人們找到她屍體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她從高處墜落,身上卻沒有墜亡該有的觸目驚心的血污,而是面容安詳,就像睡着了一般。若不是早已沒有呼吸和心跳,瞳仁已經擴散,身體已經僵硬,誰也不會相信,懸壺濟世的美好女子已經離去。
若只是這樣,蕭子玉便頂多留下一段醫者仁心的佳話流傳于羅烏鎮裏。
但是後來的事情卻使羅烏鎮陷入一種驚疑的氣氛中。蕭子玉殒命的時候正事盛夏,再好的靈藥也不能保證暴露在高溫下的屍身一點也不腐壞。蕭子玉的屍身不但未見腐壞,連僵硬的肌肉也變得柔軟起來,就像活人的肌膚。
于是就有人說蕭子玉是天上的神仙轉世,才會屍身不腐,“轉世醫仙”的名聲在羅烏鎮傳的越來越熱鬧。可最讓人驚恐的是,在尾七的最後一天,蕭子玉竟然“活”過來了!
蕭子玉的複活并未讓“轉世醫仙”的名聲到達頂峰,相反,換回來了卻是人們對她的恐懼。複活過來的蕭子玉,言行性格與之前一模一樣。唯獨不同的是,此時的她沒呼吸、沒心跳、沒體溫、面色慘白。在世人看來,她已不是以前世人傳頌的轉世醫仙,俨然是一重生之鬼!
蕭子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她盡力安慰自己和人們,她還是以前的蕭子玉,依然是行醫救人的蕭子玉。蕭子玉知道人們害怕她的容顏,一直脂粉不施的她開始凃脂描眉,使自己變得更像活人一些。可是無論蕭子玉怎樣做,也難以消除人們的恐懼,他們依然懼怕她,遠離她,排擠她。就連往日和她一起玩耍的小孩子看見她都會哭着跑開。
蕭子玉終于受不了鎮民的眼光,隐姓埋名搬到離鎮中最遠、消息閉塞的羅烏北村,在那裏繼續行醫。開始人們還對她十分熱情,因為她是羅烏北村第一位大夫,平日裏村民要去求醫問藥還得翻個山頭去鄰村請大夫,自從有了她,村名就醫再也不用那般辛苦了。
村裏的人不知道她叫什麽,只是随着村裏的小孩,都叫她玉姐姐。
蕭子玉本以為,她的生活可以這樣平淡地過下去。誰曾想到,村子的一個農夫早已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去城裏趕集的時候順便把他在城裏做生意的表弟叫過來。
于是,蕭子玉“活死人”的身份終于被揭穿。
羅烏北村也容不下她了。
這件事成了擊垮蕭子玉精神的最後一根稻草。蕭子玉想要了結自己本不該存在的生命,卻發現根本做不到。因為不論她如何摧殘自己的身體,始終死不了。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求生不得,而是求死不能。
最終,精神徹底崩潰的蕭子玉,躲進了羅烏山,再也沒有出來。
蕭子玉的經歷,的确很不幸。
薛劍淩從其他人口中聽完她的故事,嘆息良久。可終歸,無能為力。
【四】
薛劍淩在羅烏北村等了三日才上山捉妖,一是因為前幾天大雪封山,尋妖的确不便;二是雪狼妖前些日受創,想必尋了一隐蔽之處躲藏,一是恢複靈力,二是避免與他正面交鋒。而現在,雪狼妖應該是不得不出來尋找食物了。
羅烏山上的積雪還未消融殆盡,潺潺的雪水在溝壑裏彙流成溪。雪光照林,顯得羅巫山十分寧靜。可這份寧靜中之下卻依然暗含殺機。
山林的一處,紅灰交錯,妖風穿林,煞氣淩人,兩道身影打得難舍難分。
灰色身影是前幾日被薛劍淩打傷的雪狼妖。
紅色身影便是引薛劍淩下山的女子。
——或者說,是蕭子玉。
蕭子玉重生後,獲得的不只是永恒不死的生命,也獲得了駭人的法力。雖然她重生不過一年,但她的法力卻不遜于修煉五百年的妖精。不知這算不算是上天對她受盡世人冷眼的補償?
“小小雪狼妖,也敢在羅烏山放肆!”蕭子玉懷中抱着一只瑟瑟發抖的雪兔,冷喝道。
雪狼妖本是出來覓食,看見了一只五十年修為的雪兔精,本想着,小雪兔精有修為,又不厲害,正是絕妙的午餐。誰知正當他要抓住這只小雪兔精的時候,卻來了這樣一個煞星。
渾身盡無神魔妖仙之氣。若說是人卻煞氣駭人、狀若鬼魅。若說是鬼,魂魄卻依然寄宿在肉體之中。六界生靈的特點,似乎都不能用來形容她。她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哼,弱肉強食是萬物生存的法則,你這怪物又算是什麽東西?”雪狼妖嗤笑。
被戳到痛處,蕭子玉的眸子慢慢變成了赤焰般的紅色,周身升起黑霧,“是麽 ,那我讓你看看,什麽是弱肉強食!”
雪狼妖三百年修為,蕭子玉五百年的法力。蕭子玉想除掉他,簡直是輕而易舉。
黑霧聚集成旋風,迅速向雪狼妖襲去,殺氣肆起,氣勢迅猛,蕭子玉此招只用至七成法力,雪狼妖卻已當場斃命!
“蕭子玉?”
聞聲蕭子玉愣住,懷中的雪兔也跳下地面,鑽入叢林中。
自入羅烏山半載,她再也沒聽過有人如此叫她,縱然她竭心盡力幫助他人,換來的只是一句“你是什麽妖怪”。
薛劍淩快步走近她,快要看到她的正面時,她卻踉跄地後退幾步,以手掩面,轉過身去。
“別看我,你走開!”蕭子玉因慌亂而顯得語無倫次,因自卑而低下了聲音,“我怕吓到你……”
在蕭子玉與雪狼妖交戰,薛劍淩一直都在旁邊。打鬥中,勁風掀開了蓋在她頭上的帽子,薛劍淩那時已經看到了她的模樣,面色慘白,唇色褪盡,眼角微翹,盡顯邪魅之感,目中含煞,确是厲鬼之态。不過他驚訝的不是她的樣子,而是這個柔弱女子爆發出的強大力量。但他相信,她依舊是個善良的女子。
這麽長時間來,第一次有人願意主動與她說話,以前人們提起她的名字都避之不及。這一刻,蕭子玉的心裏淌過一條暖流,她多希望,他會是她的朋友。但是,他若看到她的猙獰模樣,會不會也會像其他人一樣,避開她?嫌棄她?
不行,她不想再被嫌棄了!蕭子玉騰風欲走,顧不上他會如何看她,她只想逃離這裏!
“別走。”薛劍淩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并不霸道,只是像拉住一個将要離別的朋友。
薛劍淩雖然是除妖捉鬼的道士,卻未想過傷她。他同情蕭子玉,世事無常,最心酸不過天意弄人。
“你想永遠躲在這裏?”薛劍淩對她說。
“什麽意思?”蕭子玉反問。
“你看那。”薛劍淩指了指遠處。
像是受到什麽驅使,一直避開他視線的蕭子玉,緩緩回頭,看向他指的方向。
“縱然千裏冰封、入眼都是枯敗蕭條,但也有雪後之虹……就像你的眼睛,很美。”
蕭子玉不知道,當戾氣褪去的時候,她的眸子明亮而靈動,竟有幾分嬌媚的樣子。
遠處彩虹橫跨兩座山峰,給冷寂的羅烏山平添了一道暖意。
煞氣盡退,蕭子玉明眸中似有淚光浮動,嘴角微揚,笑中滿滿都是溫暖。那一刻,心中縱有千年寒冰,也都化開了。
薛劍淩無疑是蕭子玉生命的轉折。在薛劍淩的鼓勵下,蕭子玉走出了羅烏山寂寞的森林。
蕭子玉說她從未離開過羅烏鎮,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游遍大千世界。就這樣,薛劍淩的身邊總跟着一名面帶薄紗的女子。
蕭子玉活潑的性格在薛劍淩的面前毫不保留地展現。她是個愛笑的女子,每天都帶着無憂的笑容。她就像有幾千年沒說的話,在薛劍淩的耳邊說個不停。他也從不嫌她吵鬧。
她愛玩,愛鬧,愛耍小脾氣,更愛在他面前逞強,自誇有普通妖怪五百年的修為,能幫他擺平各種妖怪,縱使明知有危險,卻依然想要擋在他的身前。
不知從何時起,他發現,這個倔強的女子在他的心上越來越沉,讓他越來越不安。
【五】
兩年後的七夕,薛劍淩與蕭子玉穿過彩燈琳琅的街道,在一條綴滿荷花燈的河邊并排坐下。
“劍淩,你知道我是怎麽死的麽?”蕭子玉靜靜地凝望着河中漂蕩的荷花燈。
雖然已相處了兩年餘,蕭子玉這是第一次對他說起生前事。這是她最不願意提起的往事,他也從不問起。
“我十六歲就死了……世人都說我是采藥失足墜崖死的。”蕭子玉輕輕地說着,語氣中泛起一絲落寞之意,“其實,我是被人追殺,才落崖的。”
薛劍淩驚訝地看着她,誰會殺一名手無寸鐵的女大夫。
原來,蕭子玉曾經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殺手,而那個殺手曾經是以“心狠手辣,冷血無情”而聞名于江湖。後來聽說他背叛了他的組織,并盜取了一個絕世秘籍。他本來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對象,出了這個事情以後,不管是真和他有恩怨的,還是垂涎于絕世秘籍的人都打着“為武林除害”的旗子追殺他。而蕭子玉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救了他。
“我本沒打算救他,不過那時他嘴裏喊着素素,我心軟了。”
江湖是個真假難辨的地方,世人皆以為那個殺手是為盜取秘籍而背叛他的組織。其實他放下血刃,只是為了一個叫“素素”的女子,他答應她遠離腥風血雨,給她一個安穩幸福的生活。
醫者仁心,會救治所有心中有情有愛的人,哪怕是外人看起來冷血無情的殺手。
後來殺手還是死了,為救戀人而死。他的戀人自刎于他身邊,随他而去。
失竊的秘籍,本就是一個謊言,殺手知道的秘密太多,組織不得不除掉他。借他人之手自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這也是組織為了懲罰背叛者的一種手段。
殺手死後,追尋秘籍的人依然沒有放棄對秘籍的狂熱,于是找到了蕭子玉。他們以為秘籍在她的手上,終于導致了她的悲劇。
“我本以為我就這樣死了,卻不知為什麽會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
薛劍淩只是靜靜地聽着,什麽都沒有說。
蕭子玉也不介意,輕輕嘆了口氣,靠在薛劍淩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原來無情的人也是有情的啊!”蕭子玉低吟,像是夢呓。
是啊,萬物皆有情,誰都渴望被愛着。雖然有時候這樣的愛可能會使自己萬劫不複……但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只要對得起自己的心,自己不後悔,不就行了麽?
薛劍淩輕輕地摟住她。蕭子玉閉着雙眼,薛劍淩不知她是真睡,還是假寐,不過這也沒關系,只要這一刻,他是她的依靠,她在他懷裏,就好。
“阿玉愛逞強,我也擔心她會因此受傷,卻從未想過會傷的那麽重。”薛劍淩對莫翎軒說着,嘆了口氣,臉色更為凝重。
【六】
一年前,莫忘峰上一石妖觊觎蕭子玉的力量已久,想要吞并她的的力量為己所用,便欺騙她說薛劍淩的在他手上,用他的性命威脅于她。那時薛劍淩正在另一個地方除魔,因受傷沒能按時歸來與她會合。蕭子玉信以為真,應邀上莫忘峰與之對戰。
雖然蕭子玉與石妖實力相當,正面交鋒勝算也不小。但石妖狡詐,早已設下埋伏,只等她入甕。蕭子玉救人心切,一時大意落入圈套,終被困于石陣之中。
怪石迷陣,危機四伏。石妖狠絕,招招致命。
終于,蕭子玉不敵石妖,倒在石陣中。
薛劍淩歸來得知此事,心道不好,不顧身上有傷直奔莫忘峰。當他趕到的時候,只見蕭子玉渾身染血,被石妖用妖力控于半空中。
從未有過的怒火将薛劍淩的眸子燒的通紅。一股強大的靈力如潮水般充斥了他四肢百骸。此時的薛劍淩迸發出令人戰栗的殺意。
凡人道士,千年石妖。看似勝負已決的戰鬥,卻出現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結果。
石妖被道士的天罡正氣打傷,最終死在薛劍淩的劍下。
蕭子玉像一枚紅葉般從半空中墜落,薛劍淩飛身而起,一把将她攬在懷裏,看着渾身是血的她,輕撫她的臉,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她再也醒不過來!
“劍淩,我沒事……”蕭子玉虛弱地睜開眼睛,每說一個字,渾身便撕裂般的疼,沾上血污的臉上吃力地揚起一絲微笑,“目前,我還沒有找到可以再死一次的辦法,別擔心。”
“阿玉。”薛劍淩抱緊了她,只要她還在,他什麽都可以不要。
這,可以嗎?
因為蕭子玉的特殊體質,她身上的傷很快就痊愈了。
令薛劍淩擔心的是,蕭子玉的法力卻是一日比一日衰弱了。
雖然蕭子玉的行動如常,薛劍淩依然忍不住問她可有什麽不适,她總是一笑而過,告訴他,她很好。
蕭子玉的法力衰弱了不要緊,他會保護她,他這樣告訴自己,他會一直保護她,陪她游遍人間,看盡世間山水,做她想做的,陪她去感受世間冷暖,去完成她生前沒能完成的願望。
很快到了中秋,薛劍淩擁着蕭子玉躺在花野中。
蕭子玉安靜地伏在薛劍淩懷裏,任他溫柔地撫摸着她烏黑柔順的頭發。
花前月下,仿佛蒼茫世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阿玉。待我過幾日回穹蒼觀複命歸來,你嫁我可好?”
蕭子玉聞言坐起,淡淡說道:“不要。”
“為什麽?”薛劍淩起身問道,他以為,她待他是一樣的真心。
“你是人,而我……你知道,我們不會有結果的……至少,我這樣的身體,無法為你誕下子嗣,不是嗎?”蕭子玉神色黯淡。跨種族的愛戀已是不倫,何況,她還是以亡者之軀……
突如其來的吻,讓蕭子玉措手不及,只能任由薛劍淩肆意地吻着。
一吻過後,薛劍淩小心地捧起蕭子玉的臉,柔聲說道:“沒關系,我不在乎這些,我只要你。”共同經歷了這麽多,他想明白了,縱使蕭子玉非人又怎樣,他愛她,她也愛他,這就夠了。
蕭子玉自袖中摸出一個繡着并蒂蓮的針灸包,一邊打開一邊說道:“家母生前為我留下這副留情針,她說身為醫者,務必心中要保留着大愛深情。我本以為我的深情已沒有意義。如今,我便将它送與你。”月輝下,銀針上刻出的“留情”二字清晰可見。
感君不棄,贈君深情。
薛劍淩笑着收下留情針,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原本以為,這便是故事的結局。
【七】
莫翎軒和溫子揚都安靜地聽薛劍淩訴說着他與蕭子玉的故事。
四年的相伴,經過種種磨難與掙紮,不顧一切,他和蕭子玉兩人終于決定執手相伴餘生。
“第二天,她卻走了。只留下這副留情針。”薛劍淩閉上雙眼,面部的神經微微抽動着,似乎強忍莫大的悲傷,“我一直在找她,卻怎麽也找不到。”
經過那麽久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決定在一起,蕭子玉卻突然不辭而別,到底是什麽心思?或許只有蕭子玉自己才知道。
薛劍淩早已離開了三無店,溫子揚卻還在品讀着這個故事。
蕭子玉的重生、去向和不辭而別的原因也成了溫子揚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莫翎軒飲了口清茶,對溫子揚道:“蕭子玉是魅妖。”
魅妖?
魅妖雖被稱作是妖,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妖。
魅妖是将死之人因天地靈脈的力量,将散落的魂魄重新凝結在一起,強行鎖入身體內而産生的。随着這個魅妖的産生,那條靈脈便會消散。魅妖也會因得到靈脈之力而獲得強大的力量。
“可能是蕭子玉墜亡的那個地方恰好有一條靈脈,所以蕭子玉機緣巧合下借靈脈之力重生為魅妖。”莫翎軒繼續解釋着。
魅妖狀若死人,卻有靈魂,都擁有自動修複傷口的能力,也有永恒的生命,倘若再死,卻不能再入輪回,只有魂飛魄散的結果。
因這樣的機緣實在太少,重生的魅妖從古至今屈指可數,知道魅妖的人就更少了。莫翎軒也是在青丘上聽那些長老們說的,真正的魅妖,她一次也沒見過。
幫助薛劍淩本只是一場交易,如果真能見到那只魅妖,她是不是賺到了呢?想到這裏,莫翎軒不禁笑了起來。
薛劍淩将留情針留在了三無店。
留情針是蕭子玉最珍視的東西,因為長期與她接觸,所以留情針也留下了她的氣息,莫翎軒可以通過這個氣息尋到她。
只是,這個時候,莫翎軒卻有些迷惑了。
薛劍淩與蕭子玉已是殊途,此生若是再不相見,或許對彼此都好。不知蕭子玉是否也是這個意思,薛劍淩卻如此執着。
能被男子這樣的愛着,縱使成了魅妖,想必蕭子玉也是幸福的。
莫翎軒倚窗而立,靜靜地望着院中榕樹下練劍的溫子揚。
他,是怎麽想的?
莫翎軒總說妖很笨,如果愛上誰,縱使殊途,也會不顧一切,愛便是愛了。
溫子揚只道妖很傻,才會為愛癡狂。如今知曉了薛劍淩和蕭子玉的故事,才知道,原來不管是人是妖,只要愛了,都會沉淪,無法自拔。愛至深處,變得不顧一切,從來無關聰明與否。
溫子揚原本極不能接受超越種族的情愛,聽完薛蕭的故事,原本的想法卻有了些許動搖。
殊途,真的那麽重要麽?溫子揚苦笑,他也說不清。
是夜,月朗星稀,溫子揚已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只小小的紙鶴飛進莫翎軒的房間,紙鶴已經找到了蕭子玉的下落。
向莫翎軒彙報完蕭子玉的情況,紙鶴立刻失去靈性,落在窗棂上。
莫翎軒卻沒有因此而露出輕松的姿态,相反,眉頭皺的更深了。
似是思慮很久,莫翎軒望了眼熟睡的溫子揚,嘆了口氣,推門,踏着月色而去。
門輕輕地被關上,溫子揚睜開眼睛,透過輕紗看着莫翎軒清冷的背影,只覺得心亂了。
第二日,莫翎軒結界施法,很快三人便到了蕭子玉藏身的地方。
羅烏山,栖鳳崖。
時值五月,羅烏山已不是他們初見那時的銀裝素裹。綠意四處,鳥語聲聲,暖風陣陣,仿佛歲月靜好。
栖鳳崖邊,花田蘭軒,竹林雅舍,這是蕭子玉的家。
當溫子揚被此景所震撼的時候,莫翎軒把他拉至竹林深處。溫子揚這才發現,有個雪衫女子靜坐在崖邊,望着遠方,就像思婦等着她的歸人。
她背對着他們,溫子揚看不見她的容貌,只看到她單薄的身體,以及披散着的一頭白發。
薛劍淩默默地走到她的旁邊,伸出顫抖的手,想去觸碰她,卻停在半空中,遲遲不能落下。
“你還是來了,劍淩。”女子柔聲說道,聲音輕得仿佛風一吹就散了。
薛劍淩怎麽也不敢相信,那時還在他身邊言笑晏晏,雀躍歡騰的女子, 短短半年,已經孱弱如此了。猶記中秋,花野上,明月下,她伏在他胸口,目光如水,墨發如瀑。
魅妖就是這個樣子?溫子揚暗自想着,卻因為體內有莫翎軒內丹的緣故,一下子被莫翎軒看穿了。
莫翎軒嘆了口氣道:“魅妖将死,其發如雪。蕭子玉已至大限。”
魅妖的魂魄因靈脈之力強行鎖在體內,并不像活人一樣魂魄與身體那般融合,人死,魂魄自然脫離了身體。魅妖的魂魄被鎖住,又無法與身體融合,所以一般的傷害都不能殺死魅妖。除非,魅妖的魂脈斷了。魂脈是魅妖法力與生命的支柱。魂脈一斷,法力消散,魂魄不能凝結,魅妖便死了。
莫忘峰一戰,蕭子玉被石妖重傷,魂脈也受了極大損傷。只是,蕭子玉的魂脈當時雖已遍布裂痕,卻因為魂脈裂而未斷,且她執念很深,才使她得以茍延殘喘至今。
如今,她的魂脈終是要碎了。
“那她還能活多久?”溫子揚問道,心裏有些難受。
“最多三日。”
“不能補救麽?”溫子揚突然很想蕭子玉能活下去。薛劍淩的苦苦追尋,蕭子玉的款款深情,真心相守……他們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莫翎軒默然,天命如此,豈是他們能夠扭轉的。
這一年來,蕭子玉無時無刻不忍受着魂脈碎裂的錐心之痛。縱使能使她的生命得以延續,薛劍淩又怎能讓她日日夜夜忍受着魂脈碎裂的痛苦。
溫子揚想讓薛劍淩和蕭子玉單獨好好享受這段所剩不多的幸福時光。可莫翎軒卻說還沒處理薛劍淩的魂魄,還不能走。
還記着薛劍淩的魂魄呢,溫子揚郁結,卻不知道為什麽,他依然相信莫翎軒的決定。
【八】
韶光易逝,總有離別時。
殘陽若血,紅霞飛滿天際,平添悲涼之意。
栖鳳崖邊,兩人相依而坐,像披着霞光的兩尊雕塑。
莫翎軒與溫子揚并肩立于一顆大樹上,俯瞰着羅烏山這片秀麗景色,各有心思。
“明天就結束了吧?”溫子揚問道。
“嗯。”莫翎軒微微點頭。
這只怕是莫翎軒接過的最平靜的生意,沒有背叛,沒有陰謀,只是一段簡單的感情。但在溫子揚眼裏,這其中卻包含着更多更複雜的情緒,似乎有什麽變得豁然開朗。
天色越來越暗了,最後一點殘陽,也消失不見,僅僅剩下天邊那抹胭脂紅。
蕭子玉依偎在薛劍淩的懷裏,虛弱地微閉着雙眼。
“阿玉。”薛劍淩柔聲喚道,“不要睡,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薛劍淩慌亂了,潮水般的心痛似要将他淹沒。縱使知道她說話會很吃力,他也想讓她一直說話,這樣他才知道她還在。
薛劍淩已經從莫翎軒那兒得知了蕭子玉的事情,他後悔那時沒有保護好她,也懊惱自己沒有及時發現她的異樣。如果當時他細心一點,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但終究還是晚了。
他喜歡她在她耳邊滔滔不絕的樣子,就像當年,她總是跟他說行醫時的種種,說了好久好久,也沒有說到結局。她告訴他,每當病人康複的時候,她的心中就像開了一片花海。她說,如果可以,以後有機會,她依然想行醫散藥……他想繼續聽她說下去,那個似乎永遠沒有結局的故事。
“劍淩,你心跳得好快。”蕭子玉緩緩擡起頭,吃力地笑道。他曾說,喜歡她笑的樣子。
薛劍淩這才發現,蕭子玉的臉上竟然有了血色,面色不像往日慘白,兩頰浮現的紅暈更添了幾分嬌羞之感。此時的蕭子玉,就像個沉浸在愛河裏的平常少女。
薛劍淩知道,這只是蕭子玉回光返照的征兆,心裏又是一陣抽痛。
“劍淩……”蕭子玉感覺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喘了幾口氣才繼續說道:“我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想和你去游歷江湖啊……”
蕭子玉只覺得自己的力氣一點點地被抽走,魂魄一點點地破碎,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只是,這個人、這個人間她還舍不得啊……
天色又暗了幾分,連鳥雀聲都停歇了。
“沒關系。我帶你去。你想去哪裏,我都帶你去。”薛劍淩抱緊蕭子玉,就像怕将至的黑夜會把她帶走一樣。
“阿玉,你去過臨安麽?那裏有西湖,有斷橋,等明天天亮,我就帶你去,好不好?”
“好。”蕭子玉點頭道。
“阿玉,我們泛舟洞庭湖上,就像範蠡和西施那樣,好不好?”
“好。”蕭子玉只覺得疲倦至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