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威爾森有一項企業文化,所有的實習銷售在入職後都會由總裁為其上“如何做好銷售”的第一課。可是顧夢東最近為了銘泰的事情東奔西走還沒抽出時間。當他聽說,這批實習的孩子中已有人嶄露頭角,第一個月的業績就達到了部門的平均水平時,他不禁笑了。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想他當年剛入職時,第一個月的業績也不過剛剛完成新人指标而已。
剛開完季度例會,顧夢東照例坐電梯上天臺抽煙。這天天氣不錯,晴空萬裏,只是有點風。
天臺上一般很少人來,所以一開始他并沒有注意到有其他人在。直到一支煙抽完,突然聽到身後有咳嗽聲,他才看到一個高個子男生倚着牆,用夾着香煙的手掩着臉咳嗽着。男生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襯衫,顯得身材有些單薄。
這孩子一看就不大,顧夢東猜想應該是這一批的實習生。過了一會兒,那男生緩緩擡起頭,顧夢東不由得一愣。他和莫語汐太像了。其實他多年前第一次見到莫語汐的弟弟時也曾這樣感慨造物主的神奇。和幾年前相比,這孩子似乎沒什麽變化。他頓了頓腳步走過去:“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待莫非看清顧夢東時也愣住了,他下意識地叫了聲:“哥?”但很快,又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換了一種态度,“你怎麽在這?”顧夢東挑眉:“這我也想問你。”莫非看着他,沒有立刻回答。顧夢東已經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的東西。他不客氣地順着那卡繩從他的襯衫口袋裏拿出一張員工卡:“莫非,銷售實習生?”顧夢東滿眼探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明年應該上研究生的吧?怎麽改變主意來工作了?”
莫非從他手上抽回自己的員工卡,撣了撣褲子上的灰,繞過他走向樓梯口,懶懶地回答他:“我的事你已經管不着了。”顧夢東盯着年輕人倔強的背影,腦子裏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這姐弟倆像的還不只是外貌。
當天下午,顧夢東吩咐秘書把莫非叫到了他的辦公室。他開門見山地說:“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嗎?因為我是這裏的老板。”
莫非并不驚訝,早在上午見到顧夢東之後,他就到公司OA上查了他的身份。震驚之餘,他還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留在威爾森?
顧夢東坐在大班臺後看他:“怎麽樣,你的事我管不管得着?”莫非聳了聳肩,利落地摘下員工卡,冷冷地拍在他面前:“那我辭職,你依舊管不着。”
顧夢東也不生氣,他十指交疊,對着年輕人倔強的背影不緊不慢地說:“想在B市再找一個這麽好的發展平臺,除了威爾森就是歐普達了。你如果是去歐普達,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畢竟你姐在歐普達,對你前途也有幫助。但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其實老板是誰你大可不必在意,我們見面機會很少,而且你是憑自己實力進來的,何必意氣用事?”
聽到這些話,莫非停下腳步。其實他也感覺自己太沖動了,畢竟他還沒想到更好的去處。他正猶豫,顧夢東已經站起身來,繞過大班臺走到他面前。他把他的員工卡重新塞進他的上衣口袋。“我叫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件事。你應該是被保送研究生的吧,為什麽還要來威爾森?”莫非扭過頭:“我不想讀研。”“為什麽?”顧夢東一早知道莫家家境貧寒,莫語汐雖然用功但并不是個讀書的料,可她弟弟莫非卻是個既上進又有天賦的孩子。顧夢東因此很喜歡莫非,有時候他和莫語汐約會甚至都會叫上莫非,久而久之,莫非對他也很依賴。
貧寒人家出一個有出息的孩子不容易,他怎麽能放棄保送資格跑來幹什麽銷售呢?莫非口氣不善:“我想你沒必要知道,也沒權利過問。”“可我記得我們曾是無話不說的朋友。”莫非冷笑,看着顧夢東:“我也記得你曾經是個人,可你後來不是了。”“莫非!”聽到這話,顧夢東有些不高興,他微微皺起眉頭,“你知道什麽?”
“我是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我只知道我姐為了你吃盡苦頭,放棄了大好的前程。到頭來你跟別的女人跑了,一句話都沒留下。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離開後的那段日子她是怎麽過來的。”
在這之前顧夢東心裏只有仇恨,總覺得不管莫語汐會有什麽樣的遭遇那都是她的報應。可是此刻,聽到莫非的這些話,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忽視了很多。但是顧夢東沒有讓這種思緒蔓延,他冷冷地說:“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莫非氣不打一處來:“她究竟做錯了什麽?不就是一篇報道嗎?她根本就不知道你爸是那家廠子的負責人,而且這也不能怪我姐,廠子真的會因為一篇報道就倒了嗎?”
“可是誤殺也是殺人罪。”莫非怒極反笑:“我姐殺了誰?顧廠長嗎?殺死他的不是我姐,可是你卻親手殺了你的親骨肉!”顧夢東心裏一緊:“你說什麽?”顧夢東的反應讓莫非很是滿足,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沒什麽好說的。顧總,沒事的話我先出去了,至于你的提議,我再考慮考慮。”
莫語汐下班來到停車場,發現自己的小mini被三輛車圍着,她車位兩邊的車還沒開走,而一輛黑色的Q7卻停在了她的車前,正好擋住了她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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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停的車?這麽不講究!莫語汐猜想車主不會走遠,皺眉四下打量,這時,那輛黑色Q7的後門被人推開,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走了出來。天色已經黑了,那男人又背光站着,但只一個剪影,莫語汐就覺得心跳陡然加速。他怎麽在這?來找她的?此時雖然已經過了下班高峰,但是也偶爾有歐普達的同事來取車。莫語汐停下腳步,遠遠地與顧夢東對視了一會兒,低頭走過去:“請把你的車挪開。”“可以,但是在這之前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莫語汐擡起頭來笑了笑:“顧總搞錯了吧,這是歐普達,不是威爾森,你沒權利在這發號施令,我也沒義務回答你的任何問題。”顧夢東也笑了:“是嗎?可是不知道這來來往往的人裏有多少人認識你,又有多少人認識我。我們這樣僵持着真的好嗎?”
莫語汐不禁皺眉,顧夢東這人有時候确實無賴,明知道她不願別人知道他們的關系,還偏偏來公司堵她。莫語汐無奈:“你問吧,你說一個問題,多了我可不負責回答。”顧夢東拉開車門:“先上車。”莫語汐猶豫了一下,還是無奈地鑽進車子後排。車裏光線很暗,莫語汐更加看不清他的臉。可是靜谧的空間裏,他的氣息卻那麽的清晰。良久,顧夢東問:“幾年前……就是我走的時候,你懷孕了?”莫語汐心裏狠狠地痛了一下,她本以為只要自己不再提起,周圍人不再提起,她就真的能當事情沒有發生一樣将它徹底忘掉。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當顧夢東問起時,她甚至還能感覺到身體上的某個部位在真真切切地痛着。
莫語汐沉默了,顧夢東催問道:“是不是?”她嘆了口氣,擡起頭來:“是又怎麽樣?跟你有什麽關系?”顧夢東自顧自在追問:“那孩子呢?你流掉了?”“都說了跟你沒關系。”顧夢東已經失去了耐心,努力壓着火氣一字一頓地問:“我在問你是不是做掉了我的孩子?”莫語汐挑眉看他,笑出聲來,話語中滿是嘲諷:“顧夢東,誰告訴你那是你的孩子?”顧夢東愣住了,探究地看着她。莫語汐輕描淡寫地說:“你走後沒多久我就認識了喬威,那時候他事業剛剛起步,所以我們沒要那孩子。”她說得輕松,可他的心卻越來越沉重。顧夢東深吸一口氣,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說什麽?”莫語汐無所謂地看向他:“我說那不是你的孩子。還有問題嗎?顧總。”
顧夢東沉默了。
莫語汐見他沒反應便推開車門下了車。離開前她半彎着腰對車裏的他說:“如果顧總還想繼續在這裏坐一會兒也沒關系,車我暫時不用了,你請自便。”
說完,她大力關上車門,從容自若地轉身離開。
車門“啪”地關上,顧夢東這才回過神來,他話還沒說完,她怎麽就走了?
他怒氣沖沖地下了車,對着莫語汐的背影大叫:“莫語汐!你給我回來!”
他叫她的名字,她卻似乎沒有聽到,瘦弱的背影漸行漸遠,一點點地消失在璀璨的霓虹之下。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季節。莫語汐過得太糟糕了。在顧夢東離開後,每一點失去都可能擊垮她,而她卻又接連失去了兩個親人。一個是把她帶大的姥姥,一個是還無緣見上一面的孩子。
姥姥一向身體很好,可在一次感冒之後便一病不起。而那孩子,莫語汐是拼死想要保住的,但終究落得個胎死腹中的結果。她還記得引産時,大夫說那孩子已經有點人形了。
命運曾無數次地把她推向絕望的邊緣,她也曾無數次地動過了斷的念頭。好在終究是挺了過來。只是事情過後,她發現自己關于那一年的記憶卻單薄得厲害,365天已被壓縮成了短短的幾十天。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也好,可那留下來的幾十天記憶偏偏都是最最苦澀的。
路過花店時,莫語汐買了一捧黃白搭配的菊花。姥姥的忌日快到了,她要去看看她。
第二天正好是個休息日,莫語汐起了個大早打算去掃墓,沒想到一出門又看到了顧夢東。
顧夢東上下掃了一眼她極其“肅殺”的裝扮以及手上那捧花,有些詫異:“掃墓?給誰?”莫語汐冷冷瞥他一眼:“真希望是給你,可惜還要等上幾年。”拜他所賜,她的車還停在公司,所以只能打車去墓園。莫語汐站在路邊等了許久,偏偏一輛空車都沒有。沒一會兒,顧夢東的那輛Q7停在了她面前,車窗降下,他說:“上車吧?我送你去。”莫語汐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姥姥臨終時還在念着他的名字,現在帶他去也好,也算遂了她老人家的遺願。莫語汐上了車,兩人卻各懷心思,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到了墓園,顧夢東好奇她是來給誰掃墓,便跟着她一起走了進去,七拐八拐在一處墓碑前停下。莫語汐恭恭敬敬地把手上的花放下。顧夢東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詫異地問莫語汐:“什麽時候的事?”
莫語汐沒有回應他,心裏滿是苦澀。
其實當年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感情還是挺好的。顧夢東不像別人,他雖然知道莫語汐家裏的情況,卻從未嫌棄過,他對她好,跟她的家人相處的也好。尤其是姥姥,最滿意這個準外孫女婿。
就在顧夢東不告而別後,姥姥突然病了,神智開始變得不太清醒,她像個孩子一樣有時候會忘記很多人,哪怕是她最親近的人。好在她記得語汐。莫語汐永遠都忘不了姥姥去世時的情形。那是她第一次眼看着親人離開。那時候,姥姥已經不行了,身上插滿了管子。她忘不了,癡傻了很久的姥姥突然清醒了過來,只是她說話已經不太利索,拉着語汐問:“夢東去哪了?”
顧夢東帶着別的女孩走了,而她又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這些原本都不夠讓她心酸,但是在那一刻,當姥姥問起時,她感到心是真真切切地疼了。
語汐自然不會跟姥姥說實話,她不希望姥姥連這最後一段時間都過得不安穩。
她哽咽地編着謊話。
姥姥聽着她的話,嘆了口氣:“因為你爸,你媽這輩子算完了,我本來還心疼你,好在是有夢東,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語汐的眼淚終究是流了出來,她昧着良心說自己過得多好,要姥姥放心。或許姥姥真的信了她的話,還不等她說完,那只握着她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心如刀割是什麽感受,也不過如此。
那時候,莫語汐終于明白,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無法挽回,比如生死,比如人心。
此刻,莫語汐和顧夢東雙雙站在姥姥面前,顧夢東表情嚴肅,若有所思。而莫語汐卻在心裏對姥姥說:“姥姥,您不是想見他嗎?實在放不下的話,您就把他一起帶走吧。”
掃完了墓,回去的路上,莫語汐問顧夢東:“你來找我什麽事?”
“我不想現在說。”
莫語汐沒耐心:“如果還是問昨天那件事我勸你省省吧,跟你半毛錢關系都沒有,你就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不想我們兩個車毀人亡你就安靜點。”他冷冷打斷她。并不是不想說,只是他們正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他怕說起這事,自己再無法專注地開車。
莫語汐悻悻地撇過臉去。
下了高速,他把車子停到一條小路邊,降下車窗,他點了一支煙:“我見到小非了,是他告訴我關于孩子的事。他跟你說的不一樣,究竟怎麽回事?”
莫語汐詫異:“你怎麽會見到小非?”
“這不是重點,回答我的問題。”
莫語汐扭過頭看向窗外:“事情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你問這些幹什麽?就算孩子是你的又能怎麽樣?”
又能怎麽樣?顧夢東也不知道。他沉默着,手上那支煙已經積了長長的煙灰,眼看着就要燃盡,他将它按滅在旁邊的煙灰缸中:“回答我的問題。”
“我已經說過了,那不是你的孩子,因為喬威是歌手,為了保護他,只能說是你的。”昨天聽她那樣說,本以為她是在賭氣,畢竟莫非也不會亂說,可是今天聽到這樣的解釋,似乎也說得通。他探究地看着她的表情:“真的?”莫語汐坦然地直視他:“真的。”顧夢東煩躁地閉上眼,疲憊地捏捏眉心,冷冷地說:“下車!”莫語汐看了他一眼,二話沒說推門下了車。莫語汐走了好長一段路,回頭看,發現顧夢東的車子還停在遠處。他是怎麽了?難道真的被他聽到的“事實”傷到了?莫語汐解氣地笑了。男人就是這樣,潛意識裏都會覺得前女友依舊是自己的女人,無論是抛棄他的還是他抛棄的。那種霸道不可理喻。何況是顧夢東這樣的人,有時候顏面就是他的命。他剛離開,她就懷了別人的孩子,這無疑是要了他的命。不過這樣也好,他一輩子不知道孩子的事情也好,他沒權利知道太多,怪只怪他的關切遲來了太多年。
莫語汐走後,顧夢東在車裏坐了許久。直到電話響起,打破了他的思緒。他看了眼來電,陌生號碼。他猶豫了一下接通:“你好。”“好啊,顧總。”對方不懷好意地笑着。顧夢東反應了片刻也笑了:“你怎麽換號碼了?”景博弈笑道:“回國了難道還用美國的號碼嗎?”“你回國了?”這倒是讓人意外。
“是啊,還是回到B市心裏踏實啊!”
“這回徹底不走了?”
“不走了!”
景博弈是顧夢東的大學同窗,後來到美國讀了個博士,畢業後在當地的一家研究機構工作,本以為他會順理成章地留在那裏賺美元,結果竟然不聲不響地回來了。“什麽時候出來聚聚?”“那得看顧總的時間。”顧夢東想了想,老同學真是貼心,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一醉解千愁,所以回來得也這麽是時候。“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見面地點依着景博弈的喜好定在了某家酒吧。晚上見面時,顧夢東問景博弈:“那裏待遇好環境好,你怎麽這麽想不開?”“那是你們的想法,我可不覺得好。”“怎麽?”景博弈喝着酒,似笑非笑:“我不喜歡洋妞。”顧夢東無奈:“就為這個?”“這可是大事!事關我們老景家的品種!”顧夢東調笑:“混血的不是更好?看來生物老師說的‘雜種優勢’你都忘光了。”景博弈哈哈笑:“我管他那麽多,只要是我景博弈的種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顧夢東認識景博弈快十年了,知道他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傻博士”,學歷基本上是他綜合條件裏最弱的一項。這人頭腦聰明也就罷了,還偏偏投身一個好人家,出身不賴,長得也白淨,從小就受女孩子歡迎。這樣的人在男人看來有點多情,在女人看來就是非常濫情。不過顧夢東以為,景博弈會成為今天這樣,其實都是那些女孩子給慣的。抛開這些,這人明是非,講義氣,跟顧夢東一向關系不錯。“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回來後見到她了嗎?”景博弈問。顧夢東低頭喝酒,明知故問:“誰?”“別裝了行嗎?莫語汐啊!”“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早翻篇了!”景博弈顯然不信:“真的假的?”說話間,他的手機響了,但他看了一眼來電號碼便直接挂斷。顧夢東笑着問:“什麽情況?你才回來幾天就欠下情債了?”景博弈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有的女孩确實不錯,我跟她們接觸的時候真沒想傷害她,怪只怪男女對待感情的态度太不一樣了。”顧夢東挑眉:“怎麽講?”“男人的生活中除了感情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而女人的生活中似乎只有感情,所以她們遠比男人在意感情。而這世間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你越是在意一樣東西,就越容易被它傷害。所以沒什麽東西比感情對一個姑娘的殺傷力更大了。”
景情聖總結道:“如果你愛她,就努力讓她愛上你,如果你恨她,更要讓她愛上你。”顧夢東不置可否地與他碰了碰杯,腦子裏浮現出了早上跟莫語汐對話的情形。過了一會兒,他問:“你這次回來工作的事定了嗎?”“定好了。”“哦?哪家公司?”景博弈擡眼看看他,笑了:“歐普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