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弦月

九月末的天氣還有一些溫熱。

秋如将藍布衫子的長袖子卷了起來，這樣起碼稍微涼快一些，身上的衣服穿了好幾年，上面一塊補丁連着一塊補丁，已經有些看不出來原形。

身上穿的衣服和褲子還是去世的母親留下來的，後娘說晦氣，在她進溫家的第一天，就将母親留下來的所有東西丢出了門外，後來秋如沒有衣服穿，後娘才從外面撿了回來，丢給秋如穿。

不管怎樣，有衣服穿總是好的，想到這裏，秋如的心裏又一陣發愁，眼看着，再過幾個月就要入冬了，霧渡河的冬天來的總是特別的早，又特別的長，不知道今年冬天有沒有鞋子穿。

以前後娘沒有過門的時候，自己和弟弟的日子還好過一些，這幾年，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要不是父親堅持，恐怕弟弟連書也念不成了。

再怎麽苦再怎麽累，只要一想到弟弟，秋如瞬間覺得日子好過了很多，弟弟已經念中學三年級了，再過大半年就初中畢業了，以弟弟現在的成績，考上高中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到時候就是頂有出息的人。

想到這裏，秋如瞬間又覺得渾身是勁兒，趁着暮色趕緊在生産隊的地裏撿點剩下的苕根，要是撿的多還能回家煮了給弟弟吃。

生産隊地裏的東西是不能随便撿的，所以秋如也只能趁着要黑不黑的時候過來撿。村裏人都還好，大家知道秋如的家庭情況，看見了大多也當沒看見，趕緊閃人，要是被生産隊的隊長看見，那是要拉到隊裏接受批評教育的，說不定還會連帶着家裏人受罰。

在秋如的小心翼翼下，天漸漸黑了下來，天上的月亮只剩下一彎挂在山頭，秋如拉起衣服的一角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又摸了摸藍布衫子口袋裏少的可憐的苕根，今天收獲不行啊，只希望明天晚上能多撿一些。

秋如懷裏揣着苕根，腦子裏閃現的都是弟弟吃着苕根的高興摸樣。

為了防止從生産隊地裏回去的路上碰見熟人，秋如順着生産隊的地裏往霧渡河的方向走去，然後再沿着霧渡河往回走。

身上沒有背東西，口袋裏揣着寶貝，秋如走起路來格外的輕快，腳下就像踩着軟綿綿的雲彩一般，心中有一只飛翔的鳥。

晚上的霧渡河沒什麽人，小時候母親在的時候，總是不允許秋如和弟弟到霧渡河邊上，老人說，這河是吃人的，秋如對霧渡河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特別是晚上，害怕突然從河裏蹦出個水怪将自己吃掉。

不過懷裏揣着寶貝，秋如心中的害怕也減了不少。

站在霧渡河邊上，生産隊裏的情形能夠看個大概，這個時候村裏是漆黑一片的，只有山另一頭的村長家還點有油燈，平常老百姓，除了臘月三十的晚上，平時哪裏舍得點油燈。

天上的月亮漸漸升了起來，照在霧渡河上，白亮亮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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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如在岸邊找了一塊平地，将平地用手擦的幹幹淨淨的，再十分小心的将口袋中的苕根拿出來放在平地上。

借着月光，秋如一根根的數着，“一，二，三，四，五。”

“一共五根，明天要是能夠撿到十根就好了。”

秋如從樹上摘了一大片葉子，在河水中洗幹淨，放在平地上。然後再将苕根一根一根仔仔細細的在河水中洗幹淨，一邊洗，一邊數，生怕數掉了一根一般。

九月的河水微涼，在有些燥熱的傍晚，落入手中，十分的舒服。

秋如将五根苕根洗幹淨，細細的包在洗幹淨的樹葉中，放入衣服口袋中。

趁着月色洗了一把臉，沒有穿鞋的腳，早就髒的一塌糊塗，秋如在岸邊坐定，将腳丫子放在岸邊，用手将霧渡河裏的水澆在腳上，一個腳趾頭一個腳趾頭的洗幹淨。

“嚓，嚓。”

原本心無旁骛洗着腳丫子的秋如被這秋夜裏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吓在原地動彈不得。

秋如心中暗自後悔，剛剛洗完苕根就應該走的，秋如心裏害怕，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嚓，嚓。”

聲音越來越近，秋如吓的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心中不斷念着阿彌陀佛。

是走路的聲音，越來越近。

秋如緊緊閉着雙眼，不敢睜開眼睛，她害怕一睜開眼睛，便看見霧渡河上站着一個披頭散發的水鬼，張着它的血口，有着青色的獠牙。

心中越是想着這聲音趕快消失，聲音反而越來越近，直到近到耳旁。

秋如緊緊抓着口袋中的苕根，閉着眼睛，往旁邊挪着，口中不斷念念有詞，“我不是故意的，水鬼先生，我馬上走，不打擾你。”

“噗。”

秋如聽見一聲笑，心中越發的發憷，吓的小臉發白，全身發抖。

“你不好奇水鬼長什麽樣子嗎？”

天吶，水鬼竟然發話了，秋如心下吓的不輕，整個人魂都吓的沒了，張口大叫。

才剛叫出聲，嘴巴就被一只手堵住，手是熱的，有溫度，不是水鬼。

秋如小心翼翼的睜開雙眼，入眼就是一雙漆黑的眸子，在淡淡的月光下十分的明亮，帶着一絲絲隐忍的笑意看着自己。

秋如對眼前的人沒來由的有一些好感，他與生俱來的一種氣息讓秋如覺得這樣好看的人，不會是水鬼。

“我是人，不是水鬼，我松開手，你不要大叫。”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就像九月的風，帶着一絲絲涼爽，又有些飄忽不定。

秋如看着這個人亮閃閃的眸子，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眼前的人，才松開手，秋如算是重獲自由。

眼前的人在秋如旁邊的地上就地坐下，那是她剛剛放苕根被秋如擦的幹幹淨淨的一塊地，秋如瞄了幾眼，那人問道，“我可以坐這裏嗎？”

秋如再次點了點頭。

這個人看樣子，沒打算現在就離開。

“你叫什麽名字？”

他竟然問自己叫什麽名字，秋如心慌意亂，早些年，她的身邊就是父親母親弟弟，後來母親去世，身邊母親的位置換成後娘。母親在的時候，她去學堂念過兩年書，後來母親去世，父親就讓她回家幹活，很少跟外人接觸，現在坐在這個人的身邊，她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溫，溫秋如，溫水的溫，秋天的秋，如果的如。”秋如看着他說道。

“溫秋如。”

這個人在口中将秋如的名字念了幾遍，“真好聽。”

秋如壯起膽子，反聲問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葉琦。”說着，便随手撿了一小節木棒在幹淨的平地上寫了起來。

“你念過書？”秋如看見葉琦寫在地上的字十分的豪放而有力度，瞬間對葉琦又多了幾分好感。

“嗯，念到高一就下學了。”葉琦将手中的小木棒丢進霧渡河中，小木棒順着水流慢慢流向了遠處。

“你也念過書？”葉琦轉頭看着秋如。

秋如在葉琦的注視下，瞬間有些自慚形穢，“念過兩年，後來就沒念了。”

“為什麽？”山裏的女孩子念書的本來就少，基本是沒有，沒想到秋如還念過兩年書，但是既然念了兩年，又為什麽早早的下學？

“後來家裏困難，就下學了。”秋如安安靜靜的看着看似平靜的河面，心中就像着河面下的水流一樣，急促的流着。

“那你為什麽下學？”在村裏念到初中的就比較少，能念高中的就更少，要是葉琦能夠高中念完，說不定在生産隊也是頂有出息的人，實在是可惜。

“有一個人說過，人必先活着，知識才能依附。”葉琦臉上蕩漾着皎潔的笑容，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明亮，比星星還要璀璨。

秋如将葉琦的話仔仔細細的思索了一番，覺得十分的有道理，“說這句話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我。”葉琦說的十分的順暢。

秋如整個臉都紅了，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個偉人說的，但是如果說是葉琦說的，她也是相信的，葉琦不僅是她見過長的最好看的男子，而且還念過高中，在秋如的世界裏就是村裏頂有出息的人。

葉琦見秋如半天沒吭一聲，“這麽晚，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秋如轉頭看了看四周，見沒有人，吞了吞口水，打算将所有事情講給葉琦聽，眼前的這個人，她是第一次見，但是秋如覺得自己可以完全信任他。

“我跟你說個事情，你不要告訴別人。”秋如往葉琦的方向移了移，表示自己說的這個事情十分的私密。

葉琦倒也十分配合的将耳朵湊過去。

“我傍晚去生産隊的地裏了。”秋如一邊說一遍閃着亮晶晶的眼睛，小臉憋的通紅。

葉琦沒有說話，安靜的等待秋如說下去，這讓秋如更有了說下去的勇氣。在家裏她是沒有什麽地位的，什麽事情都沒有她的發言權，可是在葉琦面前，好像她說什麽，葉琦都會耐心的聽下去。

秋如将口袋裏的苕根拿了出來，“你看，我在生産隊的地裏，找到了這個，明天或許我還能找到更多。”

葉琦的臉上頓了頓，背着月光，秋如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這個是留給我弟弟的，不過你可以吃一個。”秋如十分大方的拿出一根苕根遞給葉琦，這些她自己是舍不得吃的。

葉琦頓了頓，接過秋如遞過來的苕根。

葉琦的手十分的纖長，不像生産隊裏其他人的手十分的粗糙，做農活的人是留不出來這樣一雙好看的手的，秋如雖然心中欣賞着這樣好看的一雙手，同時又将自己在心中鄙視了一番，不能被表象所迷惑。

秋如見葉琦拿着苕根沒有行動，生怕葉琦覺得這苕根不幹淨，趕緊補充到，“我剛剛洗過了的，很幹淨的。”

葉琦将手裏的苕根咬了一口，微微皺了眉頭，秋如心中一緊，“不好吃嗎？”

“嗯，有點苦。”葉琦沒有繼續吃。

秋如心中一陣失落，像他這種人，是體會不到沒有東西吃的滋味的，那種餓的頭暈目眩，心中像被什麽東西刮過一般的感覺。

“要不你嘗嘗？”葉琦将手中沒有吃完的苕根遞給秋如。

秋如雖然心中不開心，但是這些苕根都是她辛辛苦苦撿的，況且她今天一天都沒吃什麽東西，雖然已經餓過了，但是也不能浪費。

秋如接過葉琦還給她的苕根，咬了一大口，嚼了幾口，迷惑的看着葉琦，“一點都不苦啊。”

葉琦正看着秋如笑，他的眸子十分的明亮，在這漆黑的夜色堪比太陽。

秋如心下明了，自己上當了。

“你喜歡吃魚嗎？”葉琦突然轉換話題，這個話題跑的不僅遠，而且十分的誘人。吃魚，在秋如的印象中，都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她都記不清魚的味道了。

“喜歡。”秋如一邊舍不得的嚼着苕根，一邊說道，好像此時此刻，她手中拿着魚，而不是苕根。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葉琦說這個話的時候笑的十分的明朗。

秋如自從剛剛被葉琦騙了之後，對葉琦的好感瞬間又降了一些。

聽了葉琦的話，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

“我待會兒給你變一條魚出來。”

秋如看了一眼葉琦，這個時代，連飯都吃不飽，還想吃魚，那就是癡人說夢話。

葉琦并不生氣秋如的反應，從平地上站了起來，将身上的衣服脫了放在一邊，這會兒換做秋如不好意思直視了，紅着臉，梗着脖子看着霧渡河。

就在秋如還在做着各種思想鬥争的時候，葉琦“嘭”的一聲，跳進了霧渡河。

秋如立馬從地上站了起來，看着霧渡河，原本平靜的霧渡河蕩起一圈又一圈波紋，可是哪裏還有葉琦的影子，秋如站在霧渡河岸邊，心中十分的着急，現在夜深人靜的，又不敢大喊大叫，要是被生産隊的人發現她大半夜的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秋如站在岸邊急的團團轉，剛剛就不該說自己喜歡吃魚的，現在初秋的水有些涼，葉琦要是不會水怎麽辦，自己一個旱鴨子，只能站在岸邊幹着急。

要是葉琦跳進去淹死了怎麽辦，秋如滿腦子的七上八下。仿佛明天早上村裏的人就會看見葉琦飄在霧渡河上泡的發白的屍體，他那樣好看又有文化的人是不應該死的。

不行，要是葉琦就這麽死了，秋如是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這比起被人說一輩子的閑話更讓她難受，再等一分鐘，如果再等一分鐘葉琦沒有上來她就叫人，不能白白丢了人性命。

秋如站在岸邊，看着霧渡河中的水紋漸漸平靜下去，心中只打鼓，越來越覺得希望渺小，慘淡的月光，照的她的後背一陣陣發涼，看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也覺得像是一個水鬼。

就在秋如絕望的打算叫人的時候，葉琦破水而出，手中拿着什麽東西，高興的晃着，滿臉的笑容像是一個新生的嬰孩，濕漉漉的頭發更添了幾分男性氣息。

秋如焦慮的心終于落地，安安靜靜的站在岸邊，看着葉琦矯健的游向自己。

葉琦将兩條魚用樹葉子包好，再用樹藤子捆好，遞給秋如，“咯，給你，今天吃了你的苕根，這個送給你。”

葉琦上身沒有穿衣服，精壯的身體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輝，秋如低着頭，不敢擡頭看一眼。

秋如心裏明白自己一個苕根，哪裏抵的上這兩條魚，紅着臉，硬是不要。

“你不要我可就丢進河裏了啊。”葉琦就勢打算将手中的魚丢進霧渡河中。

秋如趕緊攔下，這才收了葉琦的魚，“我雖然不會抓魚，等我賺錢了，會還錢給你的。”

葉琦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原本幹爽的衣服一會兒的功夫就被身上的水給侵濕，葉琦甩了甩頭發上的水，“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行。”秋如斬釘截鐵的說道。

葉琦愣了一愣，“那咱們各回各家。”

“謝謝你的魚。”秋如走了幾步，不忘回頭表示感謝。

葉琦站在原處什麽話都沒有說，只看着秋如笑了笑。

秋如走了一段距離看見葉琦遠遠的跟着自己，心中疑惑，就站在原地，等到葉琦走到自己跟前，有些局促的說道，“你為什麽一直跟着我？”

“我從這邊回去，順路。”葉琦十分溫和的說道。

秋如這才放心，趕緊三步兩步快速走着，迅速拉開自己與葉琦的距離，生怕葉琦離自己太近，有人說閑話。

又走了一段距離，看見葉琦離的自己遠遠的這才放心往家裏走去。

等到走到家門口，回頭看見葉琦從家不遠處的小路走了上去，秋如摸了摸口袋中的苕根，和手裏的魚，心中一陣歡喜。

天上，是九月的下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