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上八點,我媽準時給我送來了早餐,連續三天,都不重樣。還問需不需要喂,我誠惶誠恐地說不用了。

那天去完醫院,我在李時那兒住了兩天。他倒沒說什麽,但我看他畫室、家裏兩頭跑,也挺辛苦,就說搬回家去住,反正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了。

我媽看到一身紗布的我時,吓得不輕,随即狠狠瞪向送我回來的李時。

他被瞪得虎軀一震,不自覺往我身後挪了挪,小聲說:“不關我的事……”

我連忙解釋,是我自己摔了一跤,雪天路滑,跟別人沒關系。額頭只是破了點皮,觀察過了,沒有腦震蕩;左手包得像個蘿蔔,其實只有兩根手指骨折;右腳踝軟組織挫傷,休息幾天就好。

聽完,我媽的臉色才有所好轉,笑着對李時表達了感謝,并留他吃午飯。

李時無比真誠地說:“阿姨,這是我應該做的。您別忙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我探出身子,對他眨眨眼,做了個電話聯絡的手勢,他點點頭,走了。

看着他走遠的背影,我媽不冷不熱地對我說道:“你別叫人家抱進來抱出去的,讓鄰居看見誰還給你介紹對象?你和他呀,還是保持點距離的好。”

其實她起初對李時并不是這樣的态度。

第一次在我畫室碰面時,很熱情地拉着他問了好多話,又邀請他去家裏玩,像是挺喜歡他,想撮合我們。直到後來聽說他也是畫畫的,家在遙遠的外地,沒有家人沒有房,态度就發生了大逆轉。每次見面都皮笑肉不笑的,別說李時害怕,我都覺得假得心發慌。

因她的強烈要求,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再次邁出大門已經是大年初五。這個年我們倆過得相安無事。H市春節習俗多,她整天忙裏忙外,沒有多餘的精力花在我身上。我這德行幫不上忙,一個人呆着,安靜又自在。

小江一直沒有回來,只在除夕夜打了個電話,沒說幾分鐘就匆匆挂斷了。我媽很不高興,吃完晚飯就進屋睡覺,連春晚都沒有看。

直到過了元宵節,我回畫室複工,小江都沒出現。

幾聲咚咚的敲門聲從門口傳來,我跛着腳,一路扶着桌子去開門。那人敲得很急,我嘴裏喊着“來了來了”,害我踢倒了幾塊畫板也顧不上扶。

門外是一個中年女人,職業化的套裝和笑容,一看就是賣保險的。我心說夠敬業的,過年也不忘工作,一上午都來三個了。就對她說了聲聲“謝謝不需要”,轉身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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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她伸手擋住門,說:“我叫陳萍,是李時介紹我來的。我是藝術品經紀。”

年前李時曾說要送我一份新年大禮,一份可以改變我命運的禮物。我當成假大空的笑話一笑而過,沒料想他是認真的。

我抱歉地笑了笑,開門請她進去。

她問我能不能到處看看。

我做了個請便的姿勢。

她也不客氣,從門口開始,沿着牆根一邊走一邊看,看得很仔細,臺子上的畫筆和工具,一堆一堆的顏料,各種道具和石膏像……走到我剛踢翻的畫板前,她沒有動手拿起,而是把身體擰成一個不舒服地角度,側着去看。我的畫室不算幹淨也不算整齊,但讓我覺得舒服,我需要的東西擺在我能輕松找到的地方,我不喜歡別人随便改變每件物品的位置,哪怕出于好意。

這個小細節,讓我不由對她産生一點好感,帶着好奇心打量她。

她看上去三十五六,身材中等,保養得不錯,樣貌算是普通,但整個人給人一種精幹的印象,連鼻子上的黑框眼鏡都反着精明的光。

李時有一點是對的,好的經紀的确有改變藝術家命運的能力。很多像我這樣的畫家根本不懂市場,不了解它的趨勢和取向。經紀就是畫家與市場之間的橋梁,溝通兩者,以期達到共贏。

但這一過程如果以向市場和世俗品位妥協為代價,我想我寧願按照我現有的命運走下去。

“還不錯,”她轉完一圈對我說道,“現在,我們來談談你的情況吧。”

我聽明白了,好像剛才是個面試,而我剛好通過了。

“第一件事,聽說你現在在帶兩個學生?”

我說:“對。是學生,也是助手,幫我處理點畫室的日常事務。”

“一周幾天?”

“兩天,他們都是美院的學生。”

她推了推眼鏡,說:“下學期讓他們不要來了。給自己找個真正的助手,全職的。”口氣不容置疑,好像我只需要乖乖執行就好。

“這恐怕不行,我已經收了學費了。”

她看了我兩眼,似乎在判斷我的話的真實性,停了幾秒,又說:“你的肖像還不錯,人物纖柔秀美,但色彩和背景處理得做出一些調整。現在H市和周邊的主要客戶都有自己的偏好。”

然後她說了很多細節上的處理,聽得出她有着很深美術功底,但我更驚訝于她迎合市場的細心和決心。

自始至終,她說我聽,但不作任何回應。

最後她問我:“懂了嗎?”我沒說話,搖搖頭。

一片沉默。再遲鈍的人恐怕也該明白我的态度了,何況精明如她?

果然,她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拿起包便朝門走去,我甚至能從她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裏聽出一絲怒氣。

手握上門把時,她身形一頓,轉過身看向我。

“你為什麽畫畫?”

我一怔,不知她為什麽突然有此一問。

“生活脫貧,精神脫困。”我答道。

她輕蔑地冷笑一聲,眼珠一轉,再次掃了一眼我的畫室,像是在說“就憑這些?”

陳萍走後,我陷入忐忑不安之中,要是李時知道我把她請來的人氣走,一定不會放過我。

我能想見他一定花了不少力氣,畢竟跟籍籍無名的畫家合作是一件高風險的投資。這樣想着又有些後悔,試試看也無妨,頂多到時鬧崩了散夥也不會比現在差到哪兒去。

奇怪的是,李時一直沒有提這事,好像壓根不知道似的。

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幾天後的中午,我正在路口的小賣部吃飯,李時從外面進來,什麽都沒說,啪一聲,把一張紙拍在我面前。

我伸手剛摸到一個角,他又飛快地抽走了,斜睨着我說:“你不是不稀罕嗎?”

“什麽東西?”我好奇問道。

他不搭理我。

我更好奇,探過身子去抓他的手。可惜他手長腳長,我根本夠不到。

他一邊躲一邊罵:“你日子過好一點舒坦一點就渾身難受是吧?你是不是又想去睡公園啊?這回你要再被房東趕出來別來找我!”

句句戳中我的脊梁骨啊!最近日子越來越入不敷出了,本以為還能再撐一陣,前天才想起我把僅有那點都給我爸了。

趁他罵得興起,我搶到了那張薄紙,竟然是張支票,數字不小,備注欄寫着定金,最重要的是,收款人是我!

看到我吃驚的表情,李時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陳姐幫你約到的訂件。她從網上找了你以前的畫給客戶看,對方很滿意,想請你幫他們全家畫肖像。沒有特別要求,你想怎麽畫就怎麽畫!”最後幾個字幾乎咬牙切齒。

他拿我的水杯喝了口水,又輕飄飄地說:“當然,你要不想接,就把支票撕了,當沒聽見。我呢再不會管你了。”

話說到這份上,這樣的條件,我怎麽可能再有理由拒絕?

當着李時的面,我給陳萍撥通了電話,誠懇地道了歉,真摯地請她當我的經紀,并謝謝她不計前嫌地幫我。

她在那頭呵呵一笑,說:“你不用謝我。有個人那麽不要命不要臉地為你,我只不過做個順水人情罷了。”接着她說了句合作愉快地便挂斷了。

我手握着電話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時焦急地盯着我,剛才的大黑臉已經消失了,問道:“怎麽樣?她同意沒?”

望着他熟悉的臉,我眼前浮現出許多過往的畫面,心裏一酸,不顧傷腿站起來,越過我們中間的小桌子撲到他懷裏,堅定地說:“你将來要是沒兒子,我就給你送終!”

我說這句話時,是認真的。

有人說:如果男女之間有純粹的友誼,那一定是因為女的太醜或者男的太娘。按照普世的審美,我想,我不算醜,他也不娘。

幾年前,有一回我開玩笑時問過李時,要不要跟我談戀愛?

他很幹脆地拒絕了我。

我問為什麽?

他說:我看見你,不會想跟你睡覺。

我一聽,深覺有道理。

我們不是戀人,作為知己好友相伴一生才是我們之間可以承諾的未來。

李時顯然被我沒頭沒腦地話吓愣了,半天才拍着我的頭,哭笑不得地說:“你要給我當兒子嗎?”

那之後的第七天,手上的夾板重新包紮後體積小了很多,只包了受傷的無名指和小拇指,腳也已經能正常走路,我想着這形象應該不會太吓人,正式去拜訪了我這次的委托人。

作者有話要說: 點“下一章”好像看不了,要返回目錄才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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