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近郊一棟中式的宅子裏,我見到了柳老太一家。他們委托我畫一幅全家福,來慶祝柳老先生八十壽辰。
不過這家人的時間觀念似乎不太好,一個半小時後,全家人才終于到齊。總共十人,分兩排,或站或坐。
布置停當,我在畫布上快速地起稿,李時今天充當我的助手,負責拍參考照片。
要在一天之內完成兩米五乘一米六的十人集體肖像顯然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計劃是起草稿,确定每個人在畫面上的位置,為之後的單獨寫生做準備。
當聽說每人還要花兩個下午來這裏寫生時,老人的大女兒立即表示反對:“你不是拍了照片了嗎?對着照片畫不就好了。”
我說:“照片只是對寫生的補充,在光線變化的情況下來提高畫面的準确度。對着照片畫出來的畫往往陷于對對象的單純描摹,會顯得遲鈍,達不到傳神的效果。”
她還是不願意。李時上去跟她解釋。
我看他們說話的樣子好像還是認識的,不禁對李時的交際圈肅然起敬。
後面的事情進展的很順利,我每天下午都會來到這間書房,跟約好的對象呆上三四個小時,而柳老太大多也會在場。
輪到為老人的二兒子寫生的那天下午,我到了柳宅,卻赫然發現畫架畫具都不見了,只留了一條口信,讓我去某某大廈找他。
二兒子柳開文是個不茍言笑的中年人,我見到他時他正坐在公司的會議室裏批文件,旁邊還有幾個助手模樣的人。我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鄭重而嚴肅地告訴他,這種行為令我有多憤怒而失望,以及背景色光源色環境色的不同對畫面調子的影響,但到了那個房間,站在他面前,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說什麽也不會改變他的想法,他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有什麽問題。他的眼神就是這麽告訴我的,接着他的舌頭确認了這一點。
默默走到畫架前,我嘆口氣開始工作。
把畫架搬來的人顯然只是随便找個空地就放下了。我試着調整位置,可那半面牆大的木結構死沉死沉的,我用類似推車的姿勢來推動它,使了吃奶的力氣只挪了一只腳的距離。這該死的地毯!
“撲哧!”
我轉頭看向那邊幾個人,柳開文舉着一份文件在看,揮了揮手,旁邊兩個助手立刻跑過來幫忙。我對他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後發現雖然文件夾擋住了他的臉,但他抖動的肩膀表明,他此刻不是在哭,就是在笑。他竟然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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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他又恢複了不怒自威的設定。之後的三個小時裏,我不斷提醒他,想象自己和家人在一起,試圖讓他的露出笑容,可惜收效甚微。
看得出他工作很忙,經常有人進來請他簽字批示。起初那些人進來看見老板表情詭異地在牆邊罰站都會吓一跳,然後一臉想笑不敢笑,直到來的人越來越多而頻繁,理由都是細枝末節的事,我記得水送了三次,水果送了四次。他不耐煩地叫人守在門口,別再叫人進來,估計現在已經後悔搬到這裏來畫了。
我開始覺得這主意也許還不壞。
太陽西沉。我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身後,柳開文正吩咐助手找人把這一攤子送回柳家宅子。
乘電梯下樓,身邊都是下班的職員,形色匆匆。我夾雜在人流裏,向出口走去,我的腳步不自覺有些快,帶着急迫。
這是因為,剛才在柳開文的辦公室裏我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我從沒想過會再見的人。如果他看到了我,憑着很多年前的默契,并且他也想見我,應該會在出口等我。
我無法對自己撒謊,随着背光玻璃前的人影逐漸清晰,我的心怦怦亂跳。
真的是他!
出口處人來人往,我們沒有逗留,像特務接頭似的對了對眼便離開了。
他帶我進了一間咖啡館,找了位置坐下,這期間我們一直是一前一後,我只能看見他的後腦勺。
坐定之後,我才有機會細細地打量他。
他也在看我,無框眼鏡後的眼眸中透着慣有的溫和。學生時代的他是個書卷氣很濃的人,外貌并不十分突出,俊秀不如小江,文藝不及李時,但他身上溫文爾雅的氣質讓人過目不忘。八年過去,他沉穩了也成熟了,整個人看上去還是很斯文,但五官輪廓明顯多了剛毅硬朗的線條。
和許多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我們的對話初始也不順利。
我說:“你不是說不回H市的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笑了笑,說:“你不是也說不會回H市的嗎?”
他的語氣沒有針鋒相對的成分,但這兩句話聽上去實在有點像兩個幹壞事的人被對方抓包的感覺。
他指了指我的頭發,道:“你一點沒變,只是頭發短了。”
我不自覺地抓了抓有些淩亂的短發,再普通的一句話讓我的大腦不受控制地開始浮想。
初夏的一場大雨過後,我坐在桌上,他站着幫我吹頭發,我的頭發又厚又長,他很有耐心。吹風機嗡嗡地工作,我抱住他的腰,想着最好暑假晚一點到來。分手多年,很多過往已經模糊,可這情景在我腦海裏清晰如昨。
他大概以為我在想美醜的問題,又補充了一句:“這樣也挺好的。”
我喝了口水,掩飾自己的想入非非。接着我向他解釋了我為什麽會出現在柳氏,以及回國後的狀況。
他則告訴我他現在在柳氏打工,做得是大學時學的建築設計。還說多虧了我,他的同事們今天笑得快抽過去。
我知道他之前很長時間在做不喜歡的工作,如今如願以償,很為他高興。他卻只是淡淡說了句“世事難料”,我沒有再問,隐隐感覺到這話題必然不适合此情此景來聊。
又聊了沒多久,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像是短信,他拿起來看了看,抱歉地對我說還有事情要辦。我說不要緊,我也要回去了。
他招手叫來服務員,拿出錢包買單。
不管我願不願意,我的目光牢牢粘在他的手上。
他的雙手如記憶中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地短而整齊,更重要的是,手指幹幹淨淨,沒有戒指。這個發現讓我不由心頭一輕。但很快又像綁了鉛塊似的,沉到了底。
臨走他掏出名片夾,抽了一張遞給我。上面中間位置用楷體工整地寫着錢伯寅三個字,然後是兩個電話、郵箱和公司信息,簡潔明了。
有個女作家曾說過:如果你給我的和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
我以前覺得很矯情。現在我發現自己更矯情,矯情得毫無道理,我的一團心火就在那一刻生生被澆滅了。
我以為,作為彼此的初戀足以讓我在他心目中有所不同,至少不同于發名片的交情,結果……你會給你的朋友發名片嗎?是我的期待太不切實際嗎?
出了咖啡廳的門,我随手就把那張薄紙片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等我苦笑着轉過身,卻看見錢伯寅站在我身後,一臉不可思議。
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麽又回來了。
“手機給我。”就算他涵養再深,此刻的語氣也不會很好。
我從口袋摸出來,遞給他。
他随即撥了個號碼,等自己手機響起,才把手機還給我。
“明天你還會來這裏嗎?”
“不,明天去石塘那裏。”
他點點頭,顯然知道那個宅子。
不等他再說什麽,他手裏電話又吵了起來,我們就此匆匆別過。
第二天,我接到電話,讓我不要去公司,直接去柳家宅子。有柳老太在場,柳開文笑容自然了許多,讓我畫起來也順手很多。畢竟畫一張笑容詭異的臉比畫一張笑容燦爛的臉要難得多。
柳老太心情不錯,休息的時候還端出自己做的杏仁雪蛤酥請我吃。那鹌鹑蛋大小的球油炸而成,金黃色,外面裹了杏仁,往裏是軟糯的皮,最中間是雪蛤,甜而不膩,确實好吃。
我吃了一個,剛想吃第二個,就聽見有道聲音從門口傳來:“外婆怎麽有好吃的也不叫我?”
不待我看清,那人已經來到了桌邊,坐到我和柳老太中間的空位上。紮了個酥球,丢到嘴裏,兩下吃完給出評價:“杏仁有點苦,雪蛤發得有點過,外婆,你的手藝退步了。”
聽了這個聲音,不看臉我也知道是誰了,正是和我有過“半夜之緣”的周東亭。
我心說柳家到底有什麽魅力!難道我認識的人都和柳家有關系嗎?
作者有話要說: 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