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結了婚又離了婚,有一個女兒,跟她媽媽生活;我爸走了,我媽還在,你說呢?”
他的語氣是商量式的,淡淡的,很平靜,可這十幾個字的無奈和痛苦,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吧。
原來是這樣。
“錢叔叔什麽時候……?”我小心地開口。
“四年前,婷婷出生前幾天,他一直想看一眼孫女,可惜沒等到。”
不用說,婷婷必然是他女兒的名字了。
氣氛一下有點傷感,我們默默地喝酒,不說話。
又一壺酒見底的時候,我說:“小江結婚了,再過幾個月快當爸爸了。”
“時間過得真快,小江都長大成家了,”他感慨道,擡起眼看着我,“那你呢?有什麽打算嗎?”
其實談到這裏,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我早已心知肚明,可聽到他清楚明确地将我和他區分開,心裏不免有些難受。
“不知道,結婚生子也許不适合我。”
這餐飯吃了很久,我們後來幾乎不再交談,各想各的心事。菜上很慢,可是再慢也終會聽到那句“您的菜已經上齊”。
分別的時候,他擁抱了我,像朋友一樣。
“啪!”
燈光突然被拍亮,我的眼睛被強光刺激得沒法睜眼,只能用手擋在額頭。
“你看看幾點了?不想回來別回來!”我媽坐在客廳沙發上,怒目圓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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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錢伯寅分開以後,我一個人瞎轉了兩個多小時,走到腳酸才想起是周末,今晚該回我媽那兒。本以為她早睡下了,她卻黑着燈在等我。
“媽,還沒睡啊?熬夜對皮膚不好啊。”
她壓根不買我的賬:“我問你,你是不是又跟李時在一塊?跟你說多少回了,你天天跟他混在一起有什麽好處?”
我不想跟她磨嘴皮,頭隐隐有些發疼,說了聲晚安,回房換衣服。
她卻不想放過我,跟了進來,坐在我床邊,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給俞凱軍錢了?”
我一愣,同時想到她對我爸的态度,立即搖頭否認。
她有些懷疑:“你姑姑廠裏現在窮得叮當響,工資都發不出。有人卻看見俞凱軍賭得昏天黑地,輸了好幾萬,他哪來的錢?”
我皺了皺眉:“我哪知道?你想太多了,你們離婚那麽多年了,還管他幹嘛。”
“我聽小魏說,是你把他保釋出來的。”她盯着我,抛出了一個大招。
小魏?魏子昂啊,我真是欠了你的!
我想解釋兩句,她卻不給我這個機會,噼裏啪啦說了一堆,意思是我的錢我怎麽花都行,但是我要是跟俞凱軍來往,就不要跟她來往,哪怕我要搬去跟他住,她也沒意見,只當沒有我這個女兒……聽得我腦仁直跳。我不記得最後怎麽把她哄回去的,本來這一天下來,我心力交瘁地又累又困,嘴唇機械地翻動,腦子裏一片空白,自己說了什麽完全沒印象。
早晨起床的時候,回憶起昨晚我媽的話,我隐隐有些不安,白天特意抽了空,去鄉下看爺爺。
爺爺身體硬朗,看見我很高興,提了籃子就下地裏摘菜。趁這個空閑,我把屋子裏外找了一遍,确認沒有被人追債的跡象。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麽,大概是香港片裏追債專用紅漆大字吧。
李時本來要來,說沒到過H市的鄉下農家,我不讓,爺爺只會說H市的土話,李時來了只能幹瞪眼。
我帶了燒雞和鹽水鴨,炒了個苋菜,爺爺愛喝熱的,燙了半斤黃酒,擺了一小桌開始吃起來。
我仍然不太放心,問:“爺爺,最近家裏都來過什麽人?”
爺爺随口答到:“沒人來,現在哪還有人找我老頭子?”
我又問:“姑姑他們來過嗎?”
他想了想:“有陣子沒來了,過完年到現在。”
“那我爸最近在幹什麽?”
爺爺一聽,笑眯眯地說:“他麽總歸在上班。要不要我去打個電話叫他回來吃飯?”說完就要站起來。
我趕緊把他攔住:“不用了不用了,一來一回多麻煩,我也呆不了多久。”
爺爺看了我一眼,嘆口氣,繼續吃菜:“你啊……他總歸是你爸。”
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給爺爺倒了一杯酒。
聽我媽說,我爸幾年前從外地回來,住回了鄉下老房子裏,像是在躲什麽人或什麽事。反正沒有再像年輕時那樣天南地北到處混,爺爺放心了不少,不用再提心吊膽他哪天死在外面。我每次來看爺爺都會避開他在家的時間,免得見面尴尬。
吃了一會兒,爺爺想起了什麽,問我:“小江媳婦是不是生了個女孩?”他的記憶有時有些糊塗,最近發生的事時常弄錯。
我說還沒有,應該要到五月。
他哦了一聲:“你叫他生完再要一個,不管男女,老二就姓俞。”
我苦笑着說:“爺爺,這個事情我可管不了。”
老爺子這時腦袋特別靈光:“那你呢?你自己的事總能管吧,什麽時候結婚?”
我只好再次打起馬虎眼,嘻嘻哈哈說些別的事。
柳家那邊的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再見周東亭的時候,他還是“小川姐小川姐”地叫我,但再沒有過出格的舉動,始終保持一段體面的距離,看得出是個進退有度的人。
大概是連着喝了兩回酒,雖然度數都不高,才複原的手指有些反應,正好到了複診的時間,我就去了醫院。
複查結果一切正常,醫生囑咐我清淡飲食,近期不要再飲酒,免得發炎。
我揉着手指向外走去,有個抱孩子的女人迎面朝我走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即将擦肩而過時,我驚訝地認出了她,她也叫出了我的名字:“川!”
孫雪莉是我在C大的同班同學,還是一個宿舍的。她是C城本地人,是個漂亮姑娘,當年愛梳一條大辮子,身上有一種西北人特有的豪氣,連畫風也是如此。同學老師都叫我“小俞”或者“小川”,但我喜歡聽她叫我“川”,帶着濃濃的兒話音,清脆,聽上去親切可愛。
她也是一臉不可置信:“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沒多久,不到一年。你怎麽會在H市?”
她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哎,說來話長。”
這時,趴在她肩上的小女孩咳嗽了一聲,我這才注意到她。小姑娘閉着眼睛,臉色不太好,顯然病了。
顧不上閑聊,孫雪莉急急地帶孩子去挂號,和我約好以後再聚。
她風風火火地來了又走了,卻勾起了我關于C大久違的記憶。
當時,因為我報考了離家一千多公裏的C大,整個暑假,家裏都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之下。坐着火車離開呆了十八年的H市,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外面的風景有多不同。C城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輕松,連西北幹燥風大的氣候都顯得可愛無比。在這裏,我不再是“流氓的女兒”,也不再有人一看到我畫畫就皺眉,畫畫成了天底下最天經地義的事。與此同時,我第一次想要走出自己的世界,結交新的朋友。
于是,我認識了錢伯寅。那時他是老鄉會的會長,已經大四,別的系都在實習了,建築系是五年制,所以還有課。
不同于別的高年級男生的油嘴滑舌,他文質彬彬,和女生說話時還有些腼腆,臉上總帶着微笑,對誰都很好。
我們在一起後,他告訴我,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他對我好,他拼了命地對每個人都很好,快累死了,好在他的努力很快有了結果。
一次聚會的時候,他在桌下,悄悄握住我的手,換成平日,我肯定是反感的,畢竟我也只是個剛成年的女孩,從未真正接觸過異性。但那一天,那只修長有力的手,那溫柔的一瞥,鬼使神差地,我怦然心動了。
初戀的甜蜜滋味叫人一生難忘。我們契合如兩塊相鄰的拼圖,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感覺,就是“理應如此”、“只能如此”。
那兩年裏我在學業上也取得了很多進步,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畫出的東西一點點變得更好,更接近我心中所想。人的情緒是能直接反映在畫裏的,我那時的作品大多感情充沛、畫面溫馨,正是這些畫,後來為我贏得了交換生的資格……
回憶潮水一般向我湧來,沒完沒了,這大概是年紀變大的征兆吧。
我心裏蕩起一絲苦笑,最近遇到什麽事都能拐幾個彎想到他。
四月初,一個下着小雨的上午,小江出現在我的畫室,給我帶來一個消息:俞凱軍死了。
小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那麽,“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沒有人能遺千年。
靈堂前,供臺中間放着一張黑白照片,上面搭着黑紗。我和小江站在供臺旁邊,給前來吊唁的親友鞠躬致謝。
來了很多人,上次見到這些陌生的親戚是在小江的婚禮,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面了。
小江的朋友來了不少,他們明明根本不認識我爸,卻都一臉凝重,就連周東亭和王軻也是一臉肅穆。我想告訴他們,躺在這裏的人不值得你們的惋惜,他是賭錢喝醉酒掉進河裏淹死的。但我什麽都沒說,只是默默鞠躬,再鞠躬。
我媽也來了,恨了一輩子的人正式退場,她無論如何都要親自确認的。這恐怕是他們多年來最平和的碰面了。
李時一直陪着我,怕我在硬撐,我告訴過他很多遍我不難過,可他不信。他說他父母過世的時候他才八歲,哭了三天三夜。
我從小江的眼睛裏看不到一絲痛苦,但他的眉頭深鎖,顯得心情很沉重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情節開始□□。明天會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