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裝,胸前別一朵白色小花,雙手規矩地交握在身前。外面下着小雨,路上有泥,可他的皮鞋一塵不染,不像我的,鞋面沾滿了灰色的泥點子,很髒。
我以為他們之間是有些東西存在的,即使不是父子親情,總歸比我和他要來得多。姑姑曾經告訴我,小江中學時代學校讓請家長找得都是他,早戀、翻牆、不及格……一些細節不自覺得湧入我的腦海,他偶爾會主動和他聊兩句逗他笑,甚至摸摸他的頭,還有小江書包裏有過的奧特曼。
但他的眼裏沒有一絲波瀾,正如我一樣。
姑姑哭得很聲嘶力竭,撲在供臺上不肯起來,這裏最像故人家屬的就是她了。
當她看見我幹燥的雙眼,哭得更兇了:“你怎麽這麽鐵石心腸啊?躺在那裏的是你親爸啊!”
我淡淡地回答:“他不會介意的,他對我們幾十年不聞不問的時候就應該猜到有這一天了。”
姑姑氣得差點厥過去,直罵我不孝。
爺爺一直坐在對面角落裏,好像沒聽見我們的對話,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要麽低頭抹眼淚,要麽茫然地張望,嘴裏不停地說着什麽,我聽不清。
最後一次向遺體告別,我站在第一排最近的位置,機械地再次鞠躬。
這是我記事起第一次和親人死別,如果他算是“親人”的話。鞠完躬的一剎那,我突然想知道人死了是不是真的會變得冰涼,于是我走到他旁邊,想去抓他的手。
“你瘋了?!”小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不等我解釋就把我拉到一邊。那口棺材随即被推離了我的視線。
三個小時後,他被安葬在一處山腳下的墓園,依山傍水,風景很好。按照風俗,由小江親手将骨灰盒放入地穴,蓋上石板,立起墓碑,宣告從此陰陽兩隔。
人群漸漸散去,墓園又恢複了寧靜。
小江和我沒有離開,兩人一傘,站在墓碑前,看着相片發呆。
“你說,如果我沒有給他那五千塊,他就不會去賭;不賭,就不會欠人家好幾萬;不欠,就不會借高利貸;不借高利貸,就不躲在外面喝酒;不喝酒,就不會喝醉掉下河,也就不會淹死。”
“姐,他一賭就輸,一輸就喝,一喝就打,跟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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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斷他:“我是說……我早給他錢不就好了?”
小江一愣,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起來。
我也無聲地笑。
過了十幾分鐘,墓前的紙錢全部燒完,我看了看天色,打算離開。小江突然問我:“姐,你覺得周東亭這個人怎麽樣?”
我被他問得猝不及防,莫名地看着他。
他說:“老頭子現在幾乎把我當保姆,公司的事不讓我幹,動不動就叫我回家陪心雅。再這麽下去,等孩子出生,我估計就要當奶媽了。”說着,還做了個喂奶的動作。
毫無疑問,老頭子指的就是他老丈人唐德昭。
可是這跟周東亭有什麽關系?
“公司的關系盤根錯節,典型的家族企業,各自為營,我想站穩腳跟只能從外面入手,”小江詢問地看着我,“你覺得周東亭是能合作的人嗎?”
我好笑道:“他不是你的同學嗎?怎麽問我?”
他欲言又止地搖搖頭,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又問了一遍,想聽到我給出一個答案。
可我真的無話可說。
他有些失望,随即陷入沉默,完全投入到自己的心事中。
我叫小江先走,自己再呆會兒,內心深處,我不想這樣功利的對話成為今天這塊石碑前的最後一句話,今天,應該是屬于他的。
小江把傘留給我,我也顧不得別的,就在地上坐了下來,上次傷到的腳疼得厲害。我背對着石碑,遙望遠方的天空,內心一片平靜。他現在靜靜地躺在我身後的地底下,我竟然覺得前所未有地踏實。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寫過一封很長的信給他,希望他能回到我們身邊,做個好爸爸,後來我看見他把那封信念給別人聽,一邊念一邊大笑,那時,我就已經對他死心了。現在,作為了結,就讓我陪他最後一程吧。再見,爸。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沿着石階往下走,朦胧的雨簾中有人撐着傘迎面拾階而上。雖然雨傘遮住了他大半個身子,憑着感覺,我還是認出他是錢伯寅。
我站在臺階旁等他,他看到了我。
“你怎麽在這裏?”
我指了指身後:“我爸剛埋進來。”
他很驚訝,說節哀,想去拜祭一下。
我擺擺手說不用了,他今天已經被拜得夠多了。
看他手裏提了鮮花祭品,我問:“是不是錢叔叔也在這裏?”
他點點頭,指了指更高處的山坡。
我說:“走吧,我也去看看錢叔叔。”
我們并肩而上,臺階本來挺寬,可也容納不了兩把大傘。于是我把自己的傘收了,躲在他的傘下。因為腳疼,我走得很慢。
我問:“為什麽白天不來,天黑才來?”
他說:“因為每年清明前後我媽身體都不好,常常要住院,我要麽從醫院過來,要麽下了班過來,到了這兒就快天黑了。”
“阿姨……身體一直都這樣嗎?”
“一陣一陣的,時好時壞。”
說話間,我們已經到達。
錢伯寅利落地把鮮花和祭品擺上,把一沓香燭紙錢放進墓碑旁石制的燈臺裏,蹲在那裏,拿出打火機點燃。
雨漸漸止住。天色稍微亮了一些。
借着天光,我看清了相片。那是個面相和善的中年人,面露微笑,比我最後一次見的時候瘦一些。
我們分別拜了拜,整理了四周的雜物,然後站在那裏看燈臺裏的火苗跳躍。
我說:“錢叔叔是怎麽去世的?”
他說:“肝癌,熬了兩年,還是不行。”
大概在這種地方聊這種話題才算應景,才算順理,但稍微交待過後,随便哪一方都不會有深入讨論的欲望。
“我曾經把錢叔叔當成我爸。”不知為什麽,我今天特別想聊關于“爸爸”的話題。
他轉頭看我,說:“我也曾經這樣以為。”
我輕輕搖頭:“不,我說的是在我們認識之前。”
他一聽,臉色變得有些奇怪,轉過頭不看我。我知道這個動作代表了他內心的逃避,但我還是要說。
“你知道我和我爸的關系,很多時候,他對我只是個陌生的名字,幾乎不出現。即使出現,也只意味着有糟糕的情況要發生。”
伸手拂去相片上的水珠,我繼續說道:“錢叔叔不同。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好爸爸,對孩子很好的爸爸。你可能不知道,他給我買過一套書,《老舍全集》,我不喜歡看,但一直都留着。他也是第一個給我送生日禮物的人,一條碎花的裙子,我從春天穿到秋天,愛得不得了……我知道這些也許未必是他挑的,但我在心裏當成是。我偷偷地想,有一天他會變成我和小江的爸爸,圍坐在飯桌邊,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吃我媽做的飯,或者是我做的,我做得也不錯……”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停下來清了清嗓子:“我想了很久,不敢讓別人知道。但好像還是被人發現了……”
“小川,別說了……”
“于是我知道了:不是我的,想都不能想。所以,錢叔叔走了,我爸走了,你也早就不管我了……”
他一下把我抱進懷裏,聲音裏全是痛苦:“別說了……”
我靠在他懷裏仰起臉,明明雨已停住,我的臉上全是水。
葬禮後的第二天,陳姐特意來畫室看我,說了些安慰的話。她的表情很真誠,是真的關切,閱歷多了對生離死別自然有更深的體會,她的話裏帶着若有若無的禪機,和她平時的幹練形象很不符。
李時捏了捏我的手,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好像沒了他的精神支持,我随時會崩潰似的。
我只好再一次告訴他,我真的沒事,情緒完全正常。
陳姐說:“你放幾天假,工作先放一放,最近沒什麽要緊的。柳家那邊我會替你說。”
還沒等我開口,李時就說:“也好,我打算過兩天帶她出去轉轉。”
我以為他說的是帶我去郊外爬個山釣個魚什麽的,沒想到他要帶我去雲南,回他老家!
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
出發前,我回我媽那拿點東西,順便看看她,告訴她我要出趟門。她聽了竟然沒有什麽反應,只淡淡地說了句“你想去就去吧”,而以前我每次出去寫生她都既反感又反對的。
我給小江打了個電話,說媽最近情緒有些低落,讓他有空多留意。他好像很忙,電話裏人聲嘈雜,嗯嗯着答應了。
安排好了H市的工作,我們坐飛機到了麗江,然後到市區轉乘大巴。大巴上,李時吓唬我,下了大巴要換中巴,接着拖拉機摩托車,最後坐一天牛車才能到。
我看着窗外景色,頭也不回地說:“我認識你快八年了,吃得睡得幾乎一樣,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
事實證明他純粹是胡扯。
作者有話要說: 想寫的沒寫完,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