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時坐到我床邊,關切地問:“你感覺怎麽樣?”

我動了動手腳,發現沒有什麽異常,只是躺渾身無力,于是說:“沒什麽感覺,就是有點餓。”

李時站起來,要去買吃的。

這時,錢伯寅從外面回來,繞到我床的另一邊,擰開一瓶礦泉水,插上吸管給我喝,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幾口。

喝完水,我想起他們倆沒見過,就簡單介紹了一下。

沒想到一向溫潤有禮的錢伯寅只是面無表情地說了句“見過了”,對李時伸出的右手完全視而不見,在我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專心致志地盯着我。

李時收回手,尴尬地握拳抵在嘴邊咳嗽了一下,對我說:“我去買飯,你們先聊。”

房間裏就剩我和他,我想問他怎麽會在這裏,剛張口,他就做了個動作,讓我不要說話,示意我再睡會兒,說睡眠有利于身體複原。

我哪裏睡得着,頭有些發暈,也不想活動,幹脆躺在床上打量他。

他有些憔悴,眼裏布滿血絲,眼底也是青黑的,顯然沒睡好。他看我的眼神格外凝重,同時還有痛心和不解,好像我是明知菌子有毒還吃下去似的。他就這麽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直直看着我,看得我心裏發毛。

很快,李時提着在醫院餐廳買的盒飯回來。打開蓋子,飯菜的香味飄出來,饑腸辘辘的我覺得自己此刻能吃下一頭豬。同一時間,裏面幾塊形狀可疑的蘑菇引起了錢伯寅的注意,他兩道利箭似的目光嗖地射向李時。李時伸長脖子一看,叫道:“這是雞枞!雞枞!要我試毒給你看嗎?”

錢伯寅沒理他,一聲不吭地把裏面的菌類都挑了出來,才喂給我吃。

我醒來後的半天時間裏,他呆在我房間,半步都沒離開,不時給我削個蘋果、掖個被子喂個水,弄得我好像不能自理的重病號似的,不然就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直到晚上他出去買東西,我才有機會問李時,這到底怎麽回事。

李時說:“我把你送到醫院,洗了胃問題就不大了,本來中毒就不深。可你一直‘伯寅’‘伯寅’的叫,我看你實在對他念念不忘,就拿你手機給他打了電話。”

我不太相信自己竟然會說夢話,可一時也沒法反駁,又問:“他為什麽表現地這麽奇怪”

Advertisement

李時賊賊一笑:“我告訴他,你中了劇毒,九死一生的那種,不死也可能成植物人。然後他就趕來了,我昨天淩晨打電話,中午吃完飯他就到了,來了之後就一直守在這裏。”

我苦笑:“你騙他幹嘛,一問醫生他不就什麽都知道了嗎?”

“知道了不要緊,本來就是給他來點猛藥刺激一下,讓他意識到你可能會挂掉。照他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樣子來看,他就是一會兒跟你求婚我也不驚訝。”

說完,李時又神秘兮兮地湊近問我:“你看到小人國沒有?”

回憶了一陣,我遺憾地搖搖頭,有點可惜。

之後的兩天裏,錢伯寅衣不解帶地照顧我,體貼程度不亞于當年。随着我身體狀況快速恢複,他對李時的态度随之緩和,兩個人偶爾還會聊兩句,或者講小菌子的壞話。同時,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再緊繃,神态呈現一種特別的篤定,要麽是想通了某些事情,要麽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但反正不會是向我求婚,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做這麽沖動而不計後果的事。

那天傍晚,晚霞燒紅了半邊天,錢伯寅問我要不要去花園走走。

我嘆口氣,心說該來的總會來,是時候離開了。

花園裏人很少,走了一會兒,我有些氣喘,他扶我到回廊坐下。從那裏正好能看見我病房的窗戶,窗臺上的汽水瓶裏插着一支向日葵,是李時買的,此時正巴巴地目送落日西斜。

“小川……”他柔聲叫我的名字。

我側過頭,只見餘晖照在他的側臉,打上一層溫暖的金光,柔和優美。

“來這裏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如果當年我們沒有分開現在會是什麽樣?你會不會比現在過得好過得更開心?或者,如果我能扛過那兩年,不結婚,是不是再遇見你的時候,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靠近你?可惜現實沒有如果,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不後悔,因為當時我必須那麽做,當時我也以為和你再沒有可能……你神奇般地回來了,我依然理智地判斷我們之間不可能,和你保持距離。直到親眼看到你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裏,我才承認自己後悔地要死,所有的事情都不對,我們的結局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你不該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裏。你知道,你不在的日子裏,我不是一片空白,可是現在,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呢?”

我凝望着他的臉,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看見他的眼角微微發紅,我的眼前湧起了水霧。

只有我知道,他的話字字艱難。情深,從來難以啓齒。若真愛一個人,內心酸澀,反而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只說給不相幹的人。

說到底,沒有你的歲月,我又何曾委曲了自己?歲月流逝,你依然是我心裏最深處的純情,無人可以取代。看過了外面的風景,才知道最合我心意的,是舊時光裏的一首叫不出名字的曲,全是我們的回憶。

我最愛的是你。

我在心裏默默說道,然後伸手抱住了他。

他擡起胳膊,也摟住了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頭終于離開了他的肩膀,直起身子,眼睛随意一掃,就看見我病房的窗口有兩個人影。仔細一看,是李叔李嬸,正滿臉錯愕地看着我。

回到房間,李叔勉強擠出笑容問我:“身體怎麽樣了?”

我說:“不要緊,恢複地挺快,明天就出院了。”

說完,錢伯寅不認同地看了我一眼。

李嬸有些抱歉地說:“幸好你沒事,不然我就……那些菌子都是我們從小吃到大的,老人孩子都吃,誰知會出這樣的事?”

“李嬸,您千萬別這麽說,這只是個小概率事件。況且李時及時發現,我這不好好的嗎?”

李叔又問我:“李時呢?怎麽沒在這裏照顧你?”

我說剛還在。

正說着,李時就出現了。李叔看見他,馬上迎過去,跟他在門外說了好久話。

李嬸看看我,又上下打量錢伯寅,想說什麽,最終也沒開口。

坐了十幾分鐘,李叔李嬸就走了,讓我好好休息,早日恢複,叫我有空再去家裏玩。

我真心喜歡這一對善良淳樸的夫妻,相處短短一個多星期,此時分別竟有了一絲不舍,心想着找機會回報他們的善意。

在确定我的身體狀況後,我辦了出院手續,和錢伯寅、李時一起回到H市。

李時和我們在機場分別,錢伯寅則先送我,再回家。在飛機和出租車上,我和他十指交握,不需要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的嘴角一定是含着笑的。

回來之後,我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因為這段時間的耽誤,進度已經落後于計劃了。陳姐顯然不打算再給我時間“哀悼”,一見到我,就雷厲風行地布置了後面幾個月的工作安排,顯出強悍能幹的本色。她的出現,确實給我的職業生涯帶來了很大的改觀。聽說,她還代理別的藝術家,想來,我這樣級別畫家的傭金确實不夠看的。

自我出門采風,事情自動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順利地出乎我的預料。

我媽的消沉一掃而空,恢複了精神,甚至告訴我,有人在給她介紹老伴,她打算見見。雖然後面的話不太好聽,什麽養兒養女無用、一個個都不管她,但她專注自己生活的意圖讓我欣喜。

我爸死後,爺爺糊塗的時間越來越長,十次裏有兩次叫不出我的名字,我覺得他的情況無法再獨自生活,于是給他找了一家養老院。除了在雲南的日子,我每個禮拜都會去看他,經過剛開始的不習慣和排斥後,他慢慢接受并适應了那裏的生活,只是在清醒地時候拉着我的手不斷地說,老家房前有兩棵枇杷樹,果子馬上成熟了,我小的時候最愛吃他的枇杷。于是我說,再過兩星期,就帶他回去摘果子,他才松開了我的手。

很久很久,爺爺再沒有提起過我爸,好像他從來不存在他的生活裏,不知他是忘記了還是不願意去想。

日子不快不慢地過去。五月初發生了一件大事,小江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健康的小男孩,取名唐樂陽,快樂的樂,陽光的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