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畫室外牆邊有一大株薔薇。
我剛搬來的時候它就在那裏,枯枝爛葉的一大堆,快要枯死,我本打算挖出來扔掉,卻被李時攔住了。他給它松土,施肥,除蟲,還用竹竿搭起可供攀爬的架子,一直延伸到牆上。
果然,到了春天,老薔薇煥發出勃勃生機,順着架子開始瘋長,很快形成一個綠色的遮陽棚。
正值花期,一朵朵白色的花綻放在濃綠的葉叢中,不招搖不獻媚,白得幹淨純粹。
開花的第一天,我興高采烈地畫了一張畫,恭恭敬敬地送給最大的功臣。
這天下午,我和錢伯寅坐在花架下的藤椅裏,親密地靠在一起。我把他的眼鏡摘下來放在一邊,輕輕把頭靠在他肩上,接着就感覺頭頂一陣壓力,他歪頭靠着我,過了不到一分鐘,就這麽睡着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我也閉上眼睛,清空腦袋,靜靜地體會這一刻的安寧。
有風吹過,帶着似有似無的花香,仿佛有形,在我鼻尖打個圈吹散去;有雲飄過,頭頂那塊奔馬形狀的雲移動到了天的那頭,後面跟了一朵潔白的小菌子;有人經過,路口雜貨店家的小兒子和他的小夥伴們騎着自行車呼嘯而過,輪胎輾壓路面的聲音就在耳邊……
在所有讓我覺得舒服和熟悉的感覺裏,我隐約覺出一絲異樣,讓人不安,像是有人在遠處窺視。我睜開眼睛四下望去,卻什麽人都沒看見,只有一輛顏色鮮豔的車從遠處駛過。
錢伯寅睡得很熟,不用解釋,從他憔悴的臉色裏,我也能猜到過去三天他被折騰得多慘。那天之後,孫雪莉的幾個電話也證實了我的猜想。
我調整了下姿勢,讓他可以更舒服地斜靠在我身上。
這可能是我唯一給他的依靠了。
從一開始,我們都清楚,在一起有多難。活到這個年紀,我物欲淡薄,人情漠然,除了少數的人和事,我在乎的東西很少,因此,自以為可以影響我的因素很少。當有人竭力反對我的感情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要挾,哪怕是個陌生人,我可以做到視而不見嗎?如果這個人真的自殘自戕,我能理直氣壯地說“我沒錯”嗎,能心安理得地和他恩愛甜蜜嗎?
想到這裏,我覺得很心疼,心疼懷裏這個男人,他承受的比遠我要辛苦的多。
我擡手撫摸他的臉頰,拇指輕輕摩挲着,手心被堅硬的胡茬紮得微微發癢。
他的臉突然一動,接着我的手心印上軟軟的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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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自禁心頭一熱,我低下頭親了親他的額頭。
他沒有睜開眼睛,嘴角明顯浮起笑意,挪了挪身體繼續睡去。
就這麽依偎着,直到太陽西斜,晚霞染紅半邊天,他才醒過來。
我們決定暫時冷卻處理各自的事情。
我說出這個提議時,他微微點頭,鏡片後的眸子裏并沒有透出多少傷感,有些無奈,剩下的反而是我所不具備的信心。
他說:“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我會想辦法的。”
我們在薔薇花下擁抱親吻,然後依依分別。
他離開後,我久久地坐在原地發呆。
遠處的天邊,夕陽映照下的天空絢爛如畫。大學的某段時間,我極其迷戀變幻多姿的晚霞,每天傍晚都在操場畫,畫到天摸黑還不肯回,此刻,對着滿天瑰麗色彩,我的眼裏什麽都看不到。
呆坐了不知多久,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靈魂出竅時,我渙散的目光又重新找到了聚焦點。光線不斷變化,白薔薇的花瓣鋪上了一層神秘的光,似紫非紫,似藍非藍,奇異的好看。
當時我就什麽都不想了,只想把這顏色畫出來,當即就拿了畫具,開始寫生。
我沉浸在突然回歸的專注裏,心無旁骛,仿佛其他一切都是微不足道,那種感覺很安心。
那天晚上,我陶醉地翻看我最愛的布格羅的畫冊,高清的臨本雖然比不真跡,但畫中美好的肉體,于我已是莫大的享受。所以我的手機震幾遍我都沒發覺,直到砰砰的敲門聲徹底把我打斷。
我打開門,室內的燈光照亮了門口一塊三角區域,我伸頭左右看了看,發現小江站在牆邊的黑影裏,看不清表情。被照亮的地上有好幾個煙頭,他手指上還夾着一根,在黑夜裏發出一點紅光。
我用手揮了揮不存在的煙霧,對他說:“進來吧。”
他進門,低頭坐在沙發上,也不說話,只是狠狠地抽煙。
我靠坐他面前的長桌上,抱着手臂,耐心地等他抽完。
終于,他把燒完的煙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說:“姐,我完了。”
我一愣:“什麽意思?”
我當時首先想到的是疾病,各種絕症,各種藥石無靈,腦袋裏瞬間被醫院病房的樣子占滿。
“就是字面意思,”他的頭低垂着,幾乎埋在膝蓋裏,我只能從他的語氣判斷事情的嚴重程度,他的聲音是顫抖的,“我就要被打回原形了,說不定比當初更慘,變成真正的窩囊廢。這樣也好,我就當認命了。”
我忍不住了,坐到他旁邊,焦急地問他到底怎麽了。
“姐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過把瘾就死。我當總經理的這段日子,每天都有這種感覺。被人當作上位者對待,掌握幾個億的資金,決定幾百號人的命運,你知道我當慣馬仔的,一開始很不适應,但很快就進入了角色,那種呼風喚雨的感覺很有戲劇性,太容易上瘾,每天都像在過別人的生活一樣不真實。”
我聽得一頭霧水,直覺告訴我,小江遇上的事不小。
“好好說話。”
小江摸出煙盒,點上一根,用盡量鎮定的嗓音,慢慢說出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