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江上任的第一個項目是一個關聯企業的并購案。
唐敏軍是做大型機械起家的,後來才轉去零售行業,開了很多賣場,漸漸變成主體業務。這兩年經濟不景氣,賣場受到很大沖擊,業績大幅下滑。唐敏軍有意向老本行轉移,準備收購國內一家大型生産企業,叫金龍機械。
這種資産的兼并與收購是曠日持久且錯綜複雜的過程,小江是學金融的,自從進入唐氏就加入了這個項目,雖然一直是個被人吆來喝去的龍套。
經過很長時間的準備,唐敏軍最終把談判的主導大權交給了小江,讓唐心雅的二叔唐元海輔助。
個中辛苦和曲折,小江沒有說,只用一句“比念書難一百倍”輕輕帶過。
談判之初很順利,小江專程去金龍的北京總部,跟董事會約談,獲得了大多數人的支持。
但沒過多久就出現了問題。
由唐元海負責的股東大幅反水,認為唐氏給的報價過低,反對的股數很快達到了能夠導致收購失敗的三分之二。收購陷入僵局,同時給了潛在競争者可乘之機。同行業的永茂建機聞風而動,給出了高于唐氏的收購價,到處游說股東,把水徹底攪渾。
小江說:“唐氏去年剛剛完成一項兼并,資産負債率高得吓人,根本不可能在這時提高收購價,背上那麽重的銀行貸款還不如現在就宣告破産。”
我不是很懂這些,問道:“收購不成功的話,對你影響很大嗎?”
他搖搖頭:“姐,你不明白,不是影響大不大的問題,而是徹底玩完。為了這個金龍,集團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已是十拿九穩,老頭子對我千叮咛萬囑咐,一定不能搞砸。一旦搞砸,唐氏的資金鏈和資産結構将難以維持,多年內部鬥争下的唐氏遠比表面看上去脆弱,絕對挺不過這樣的危機。前兩天我聽說永茂的人已經開始着手調查唐氏的主體産業了,就等着我們崩盤賤賣好撿便宜。”
“老頭子還不知道,也瞞不了多久了,等傳到他耳朵裏,非氣昏過去不可。”
他頭一仰,張開手臂整個背靠在沙發上,歪頭看着我,勉強地笑笑。
我說:“就真的一點沒辦法了嗎?”
“呵呵……辦法是有,代價太大,沒有人願意花那麽大力氣、冒那麽大風險幫我。說到底,我還是唐家裏最沒權沒勢的一個人……”
“唐元海本來就看不上我,事事專權,處處給我使絆子,還暗中搜集證據說我操縱內部交易、洩露商業秘密給對手,恐怕到時老頭子暴跳如雷、自顧不暇,根本不會保我。姐,你以後說不定要到班房裏去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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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色的燈光下,小江的臉慘白如紙,嘴角的笑容帶着絕望的苦澀。
監獄風雲嗎?我的世界離金錢博弈太遠,難以理解這樣天上地下的劇變,問:“會不會是你想得太嚴重了。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嗎?操縱什麽的……”
小江沒有回答,歪倒身子,側躺着,拿我膝蓋當枕頭,含糊地說:“我好累,今天實在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心雅……”
我坐着沒動,心說今天淨給人當枕頭了。
小的時候,家裏電壓不穩經常停電,小江仰面躺在我腿上,一邊用小水槍向空中嗞水,一邊嘴裏發出噗噗的聲音,我扇動蒲扇,風動加快水分蒸發,帶走身上的熱度,炎熱漫長的夏夜也不是那麽難熬。
長大之後,我們之間這樣的親昵就消失了,他在我面前同樣沉默寡言。反而是我這次回來後,他顯得開朗了很多。
就在我以為他已經睡着時,他幽幽地開口說道:“姐,別看我現在跟周東亭他們稱兄道弟,其實,上學那會兒,他們從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可能都沒正眼瞧過我。雖然在一個學校一個班,我和他們,就像處在兩個平行的世界,看得見摸不着,完全沒有交集。我花了十年,才能夠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喝同一瓶酒,平起平坐地交談。我是唐家的上門女婿,我知道很多人打心眼裏看不起我,我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改變一切,可惜,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說完這些,他不再開口,安安靜靜地躺着,好像睡着了,表情平和而溫順,像個沒有煩惱的大孩子。
呆了三個多小時,他開車回家,唐心雅的電話轟炸沒人能扛得住。
我一夜未睡,腦子裏全是小江苦澀而絕望的笑容,耳朵不斷回響他說過的話,以我貧乏的商業知識試圖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結果,想得我腦仁發脹,還是一片空白。
即使完全無能為力,我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他跌回谷底,唐樂陽滿月酒那天意氣風發的俞小江才是他應該有的樣子。
小江過得不比我輕松,從小他就是個敏感自卑的孩子,一個異樣的眼神都能讓他難受幾堂課,因此他讨厭上學。其實他并不讨厭學習,反而很要強,考試前都會拼命複習,只是經常太緊張發揮不好而吊車尾。我跟我媽鬧得最僵的時候是高一,我要轉去學美術那年。那時正值初中搞分流,淘汰成績差的學生去念中專,小江說:“姐,你想畫畫就畫畫吧,我去念技校,出來打工掙錢供你。”我媽氣得直接給了他一個耳光:“我沒日沒夜上班是為了讓你們争口氣上正經的大學,而不是一個個搞些三教九流來氣死我!”小江抿着嘴,紅着眼,堅定地對我說:“姐,我支持你。”
那句話,我一直深深地記在心裏,每每想起,心頭就會湧上一股暖意。
不行,我必須為他做點什麽。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打了個電話,馬不停蹄地趕到一家滿是人的面館,找了張桌子,然後焦急地等待約定的時間到來。
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吃早點的人都過了好幾撥,我吃過早點,坐在那裏等得直打瞌睡,周東亭才出現。
“小川姐,等很久了,”他坐下來,指了指我嘴角,“口水都流出來了。”
我下意識用手背抹了一下,什麽都沒有,被耍了。
其實不是他遲到,是我到太早,約定的時間剛剛好。
他熟練地給自己要了碗面,不要這個不要那個的,一看就是重度嘴挑。
他轉向我,我擺手說吃過了。
等面的功夫,他說:“小川姐,你給我打電話那會兒我才睡下,什麽事這麽急啊?”
“有事請你幫忙。”
昨晚,我仔細回憶了小江說過的話,百思之下,得出的唯一沾邊的結論就是,能幫他的人是周東亭。但是聽小江的口氣,顯然周東亭已經拒絕了他,而我要試着讓他重新考慮這件事。可是要怎麽說才不會被再次拒絕呢?
我正暗自琢磨,面上來了,我讓他先吃完再說事。
他吃得很快,但吃相并不難看,動作還透着優雅,也沒有一般人吃面時哧溜哧溜的聲音,像被按了靜音似的,跟周圍其他吃得一腦門汗的食客形成鮮明對比。
不到五分鐘,一碗面見底,他擦了擦嘴,把空碗推到一邊,正色看向我:“你是想說小江的事吧?”
我一愣,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嘴巴也随之說出心裏的話:“你能幫他嗎?”
他眉頭微蹙,表情難得的正經,似乎是在認真思考。
認識他以來,他總是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臉,好像世上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事,現在,他這樣嚴肅的樣子讓我覺得緊張。
“小江的事真不好辦。前期跟金龍接觸的時候,我也有參與,我爺爺在北京關系多,是我幫小江牽得線。你知道唐家老頭對他不放心,他辦起事經常束手束腳,我用我們家的關系替他背書要方便很多。可是後來的情況太出乎意料,我們懷疑是他二叔故意整他,只是沒想到可能要把整個唐氏搭進去……唔……最快三天,永茂一旦取得足夠的股東簽字宣布收購成功,就無法挽回了……”
“還有辦法嗎?”
“理論上,有。”
接着他舉了幾個有可能的法子,比如有實力的第三家資本加入這場收購大戰,或者是有人發起對永茂的惡意收購,阻止它收購金龍,再或者是唐氏得到一筆足夠的資金加大籌碼。他還說了一堆複雜的術語來分析可行性,聽得我頭大,也聽不出他是随便說說還是認真的。
說了足有十分鐘,我滿懷期待地等他的結論,卻聽到他說:“代價和風險都十分巨大,看不到明顯的收益點,沒有人會願意趟這渾水的。”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可我的失望無法掩飾,一下子恹了。
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手背,我擡起頭,望向他含笑的臉。
“我說過,我會幫你的。”
一聽這話,我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不過,我需要一個幫他等于幫你的理由。”
我迷惑了。
“……你對我還有好奇嗎?”
我們不是有過一回了嗎?難道是我技術特別好讓他念念不忘嗎?不可能啊,我從來沒有因為這種事而受到過表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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