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老菜場的鹽水鴨很有名,色澤白中帶微黃,肉質幹爽,嫩而不油,沒有一點腥騷味。以前過年的時候我媽會買上半只,我和小江總是啃得連骨頭都幾乎不剩。
我把鴨子整齊地碼好,撚了幾根香菜做裝飾,把十幾盤大大小小的菜一一擺上桌。桌子太小擺不下,碼起來,放兩層。
“托你的福,我多過了一次年,一會兒我給你包個大紅包。”我用手肘捅了捅李時,嘿嘿笑道。
他不理我,正襟危坐,對我媽說道:“阿姨,您太客氣了,忙了大半天,做這麽多菜。我太不好意思了,應該是我請您吃飯才對。”
“呵呵呵呵……跟阿姨別見外,當成自己家。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都是家常菜。阿姨一直想請你吃飯,你每次來都急匆匆的。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總是一天忙到晚。最近忙不忙?有女朋友沒有?”
“媽——”見她如此生硬地直奔主題,我忍不住出聲制止。我弄了一上午,好歹先吃一會兒,免得不歡而散誰也吃不成,浪費一桌菜。
她揮揮手讓我別插嘴,一臉期待地等李時的回答,眼神就像在說“你要是答錯我就拿你下酒”。
如此強大的壓迫之下,李時一見我媽就慫的體質馬上顯露出來,嗯嗯啊啊話都不會說,只是在桌子下面用力拽我的衣角,窩囊無助的樣子真是好氣又好笑。
正當我考慮要不要幫他時,一陣敲門聲解了圍。
“媽你還約了人?”我奇怪地問道。
“開門去。”她說這話時嘴角滑過一絲古怪的笑容,一閃而過不易察覺,但看得我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好像有我非常不想看到的事情即将發生。
我穩了穩了心神,過去開門。
歷史的經驗一次次告訴我們,千萬不要小看女人想象力和執行力,看看呂雉,看看盛權下的武則天,哪一個不是叫人聞風喪膽的狠角色。當然,把我媽和她們相提并問是滑稽的,我只是想說明,她挖空心思張羅的飯局——心機有多麽深沉。
我漸漸有點困惑,今天這場鴻門宴的主角到底是誰,好像每個人都是,又好像每個人都不是。
餐桌是圓形的,我媽、李時和我挨坐在一起,另一邊是錢伯寅,孤零零的,左右都是空位。他身後的角落裏放着一堆小山樣的禮物,和旁邊李時拿來的那一堆遙相呼應,甚至還要高上一半,但這一次我媽沒說什麽客氣話,只淡淡地說了句“随便放哪兒”。
我們三個都幹坐着,想看對方又不敢看,只有我媽一個人的聲音飄蕩在飯廳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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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給錢伯寅安排了座位後,我媽就徹底忘了他似的不再理他,只是一個勁地給李時夾菜,那熱情的樣子比之前更甚了幾分,李時面前的碗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時嘗嘗這個鴨子,你聞聞,多香,這是小川知道你要來,一大早特意去買的。”
我忍不住去看錢伯寅,發現他也在看我,眼神溫柔得我只想撲進他的懷裏,再也不出來。半個月沒見,此刻我才知道我是這麽想他。
他穿着雙排扣的正裝,白色襯衫一絲不茍,領帶手帕精致服帖,法式袖扣透出精英氣場,直接可以去拍商業雜志的封面。比起他的隆重,我們三個随意的像是上街打醬油的。
但他這樣斯文帥氣的打扮只讓我覺得心疼。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很辛苦,薄薄的鏡片無法掩飾他眼裏的疲憊,可他還是以最大的誠意來赴這場居心不良的約,他總不會以為我媽是心血來潮邀請老鄰居來吃頓飯而已。
一聲咳嗽打斷了我們的眉目傳情,我媽清了清嗓子,好像才想起多了一個人似的說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錢伯寅,我們家以前的鄰居。這位是李時,是小川的好朋友。”她把“好”字加了重讀又拖長,好像暗示裏面有更深層含義。
李時站起身率先伸出了手,兩個男人裝模作樣地隔着桌子握了一下:“幸會!”“幸會!”顯然這時候表明他倆早就認識,除了搞得更複雜外,沒有什麽好處。
我媽接着說:“今天把大家請到家裏吃個便飯,我也有些話要說。”
她看着李時,拉着他的手,語重心長道:“李時啊,阿姨也不跟你繞圈子,阿姨挺喜歡你的,你剛也說你沒有女朋友,正好,小川也沒有男朋友。阿姨呢希望你和小川處處看,我知道,你們太熟,可能邁不出那一步,那就由我來推一把。你們本來就相互了解,更近一步再好不過了。盡快結婚最好,你看她年紀不小,再拖下去,到生孩子就成高齡産婦了,對大人小孩都不好。”
“媽,你怎麽——我能單獨和你說兩句嗎?”
她沖我伸出兩根手指,朝我做了個閉嘴的手勢,正了正身子,換了一種強硬的口氣說道:“把小錢也請來,是因為有些事需要有個了斷。李時,阿姨把你當自己人,不避着你,這——誰沒點過去對吧?是過去就得了斷,小川就是心太軟,拿不下主意,你得幫幫她。小錢,你也看到了,小川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我希望你以後盡量離她越遠越好。”
真是一筆糊塗賬,我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我還和錢伯寅在一起,難道因為最近我回來很少電話也不多讓她覺得我因為他而疏遠她?
“媽我們已經——”
錢伯寅截住了我的話頭:“阿姨我是真心愛小川的。”
“那又怎樣?我們都清楚,你們是不可能的。我能這樣和你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但你媽呢?她可以和小川同處一個屋檐嗎?你會為了小川和她斷絕關系嗎?”
“阿姨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解決的。”
“時間?你要多久,十年?二十年?等到你媽老死你才敢帶她進門?”
實在聽不下去,我騰地一下站起來,不等我開口,她就先聲奪人地喝住我:“你幹什麽,瞪我幹嘛?我還不是為了你,你還瞪我!你被她媽扇耳光的時候怎麽沒這脾氣!只會在我面前瞪眼,有本事你當時怎麽不還手……”
話音剛落,李時和錢伯寅的目光都射向了我。
被人當衆揭傷疤,那人還是我媽,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說羞愧也不是,說憤怒也不是……我傻站了一會兒,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無力地重新坐回座位上,李時暗暗握住了我的手。
“小錢,就當幫我個忙。你已經有女兒了不着急耗得起,小川還沒有結過婚生孩子,你不能這麽自私啊。”
錢伯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媽,說:“只要小川願意,我會娶她的。”
我媽冷笑了兩聲:“哼哼……然後呢,你把她娶回家,你媽在屋裏打她,你在外面放風?這個……你是做慣了的。我聽說當年她在這裏撒潑時,你可是乖乖守在門外的,聽着小川和小江兩姐弟哭着喊着無動于衷,現在卻說娶她。兩個月前商場那次,你不會也是等她打完才出現的吧?”
我的手被李時捏得生疼,像要把我骨頭都捏碎似的。可我無暇顧及,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錢伯寅,看着他的表情漸漸由堅定變為痛苦,深深地垂下頭,避開我的目光,不再說話。
空氣像是凝固了。我的心上猶如壓了萬斤的石頭,沉甸甸的,直往下墜,只有李時的手,一直牢牢拉着我,給我一個穩住自己不往下的着力點。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錢伯寅緩緩站起來,:“阿姨我先走了,謝謝您今天請我來……再見。”
我沒有看他沒有動,直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才反應過來——他就這樣走了。
不行,我不能讓他就這樣走掉。我還沒有和他說上一句心裏的話,好不容易見一面,不能這樣收場。
我用力掙開李時死死握住的手,頭也不回的追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幸好他的車停得遠,我在距離停車場五十米的地方追上了他。
“伯寅……”我撲過去,從後面抱住他。
他身形一滞,推開我的手,轉過身來對着我,眼圈發紅,嘴唇緊抿,似乎拼命壓抑着情緒。
“我媽說的那些,我都不在乎。”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他。
他一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另一手擡起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頰,撫平那早已不存在的傷口。良久,盯着我的眼睛說:“小川,阿姨說得都對,我再怎麽做都沒有辦法彌補我對你的傷害。即使到了現在,你還要再經歷這些,我……對不起你。”
“那……你是不是一開始就認出我了?”
他沒有立刻回答,眼睛裏的全是後悔和痛苦。
過了一會兒,我捂住了他剛要張開的嘴,搖搖頭:“你不用回答,是或不是,我都不在乎。當我沒有問。”
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有些事情何必拆穿,我不過是自尋煩惱。盤繞心頭多年的疑惑終于問了出來,可我真的不想知道答案了。相比他對我的好,給我的溫暖真情和足夠回味一生的初戀,那這些欺騙隐瞞——不值一提。我的處事,不問初衷,只看結果。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拉下來,把我帶向懷裏,緊緊地抱住。
我環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胸口,聽着他的心跳聲,竟然聽出一絲蒼涼迷惘的感覺。
“小川……對不起。”
抱了半天,他說了這麽一句話,然後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