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知過了多久,李時走到我身邊,和我并肩站着,望着錢伯寅離開的方向。
我說:“別問我。”
他說:“我不問。”
我說:“我好像又失戀了。”
“你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還能再分一次?”
“我感覺這次是真的,他不會再找我了。”
“……你要真愛他愛到沒他不行,就什麽都別管,自己開心就好。”
“……我不能。我答應過他爸爸,盡量不氣死他媽。”
李時困惑地看着我,忍了又忍,什麽都沒問,點上一支煙,吧嗒吧嗒地抽着。
我的思緒随着煙圈飄散,飄啊飄,飄回到很多年前那個酷熱的下午,一間涼爽的冷飲店裏,我答應過一個人,不會讓他的兒子因為我而離開他的母親或者與他的母親反目成仇。
那天,一向成熟穩重的錢叔叔,在我面前哭得老淚縱橫,不能自已。我看得手足無措,目瞪口呆,除了我媽,我從未見過大人哭。
現在想想,他必定當時已經得知自己的病情,明白自己不久于人世,才會在不相關的人面前情緒失控。他悔恨交加地說他對不起錢伯寅的媽媽,把她的刻薄狠辣都歸罪到自己身上,她年輕時并不是這樣,還為以前的事向我和小江道了歉。
他說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很喜歡我,小小的年紀買菜做飯照顧弟弟,乖巧孝順又懂事,如果可以選,每個父親都想要我這樣的女兒。他不反對甚至很高興我和錢伯寅在一起,只希望我答應他的一個請求。
我沒有辜負他的稱贊,不需要他花多少口舌就答應了。
從頭到尾,他對我媽只字未提。
李時摟了摟我的肩膀,拍了兩下:“想哭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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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麽時候見我哭過?”
“……你還有我。”
“我知道。”
“……還有周東亭。”
當時氣氛是傷感而溫情的,但李時說完這句話後,我覺得他是故意逗我,就想笑,可臉有些僵,情緒傳導到臉上就成了苦笑。
李時說:“笑得真難看。別笑了。回去吧。”
那天之後,因為周東亭出差,我順理成章地搬回畫室住,給喬亮放了四天假,把照看汪俊竹的活兒交給李時,然後閉門謝客,我需要一個人呆着。
跟所有人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獨自消化痛苦,這是所有堅強獨立的成年人會選擇的療傷方式。誰都沒有金剛不壞之身,每一個看起來從容淡定的人,背後都有過不為人知的掙紮。
最初的一天,我用來亂塗亂畫。不到半小時,手就像有意識似的,不用經過大腦,自動開始默寫一些曾經畫過的人的五官,漂亮的醜的,年輕的年老的……再到後來,不管我畫的是誰,無論男女,看來看去,都像是自己的臉。
這種技術渣的事,學畫的時候常有,自從我考上大學就沒再出現過了。于是我想找一些以前的畫出來看。
結果我翻遍了所有角落,沒找到幾張,明明我什麽都扔,卻從不扔畫,還記得我在C大畫過很多花,還有一些得過獎……哦對了,全被人要走了,連每年的假期作業都沒剩下半張。
達芬奇認為一個藝術家的工作室應該是占地空間小的,因為小的空間才會令人精神集中,而大的場地會讓人分神。
以前,我完全不認同。
在毫無頭緒地連續折騰了十六個小時之後,我終于相信了達芬奇老爺爺的話,也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東西吃。面包牛奶不頂饑,吃完更餓,我又泡了桶方便面。油煙對畫傷害太大,沒人會在畫室生火做飯,在不出門的情況下,方便面是宅男宅女忠貞不二的好朋友。我不喜歡方便面,但一天沒吃東西,我抱着面桶吃得津津有味。
填飽了肚子,我感覺好了很多,剛才餓得糾結成一團的感官各歸各位,思路清晰,眼神清明。我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的那麽消沉,要麽就是被那桶熱騰騰的泡面治愈了。
大二那年和錢伯寅分手,我魂不守舍了兩個月,瘦了七八斤。那是唯一一次傷筋動骨的失戀。
難道現在大腦對這個男人已經有了免疫,拒絕再次為他神傷?
不不不,現在不是用腦子做事的時候,我只想意氣用事,心灰意懶,為我的感情好好頹廢幾天。
但人常常身不由己,感覺來了,連矯情萎靡也做不到。
通常,經過不想畫畫的那幾天低潮後,會出現一個小小的井噴,狀态特別好,畫什麽是什麽。
可能那一覺睡得結實,我覺得精神奕奕,越畫越興奮,一天一夜連一個通宵,眼睛都充血了,人卻一點不困。最滿意的,是把一張拖了一個月的訂件收了尾。客戶想要一個中國水墨畫的背景,我之前畫了很久不能交畫,趁着感覺好,我花了五個小時補上背景,不帶休息地一口氣完成。畫完自己都被驚豔到了,墨色的蘭花把畫中人襯得清麗婉約,有一種脫俗之美,迷倒衆生。要不是已經三更半夜,我真想大喊一句:我真是太牛了!
正當我陶醉于自己卓越的畫技之中時,窗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野貓踩在牆腳的碎石發出的響動。四周太安靜了,我聽得渾身一個激靈。
仔細聽去,那聲音消失了,卻有非常輕微的說話聲,隐約就在我的外牆根下。
這下,我真的緊張起來,掏出手機,不敢打電話,哆嗦着給李時發了條短信。
等了一會兒,我從筆桶裏挑了一把鋒利的畫刀攥在手裏,遠遠地躲到角落,伸手往牆上一拍,燈光應聲而滅。
我的眼睛陷入一片漆黑,手邊連個照明的都沒有,人更加緊張。為了不讓自己吓尿,沒辦法,我又把燈打開,頓時覺得自己傻透了。明明十幾分鐘前,我還覺得自己是宇宙第一棒。
深吸了幾口氣,我貓着腰來到門邊,看到鎖芯在輕微轉動,竟然有人在撬鎖!
一定是這幾天窗簾緊閉,讓小偷以為主人長時間外出,才找了個月黑風高夜來行竊。
沒有一絲猶豫,我擡手就把門上原本未鎖的插銷扣上了,金屬相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把我吓了一跳。
就這破空的一聲響,把外面的人也給震住了,一時所有動靜都停止了。
緩了兩分鐘,死靜死靜的。我覺得管用,要讓別人知道這不是一間沒有人的空屋。于是我靈機一動,決定幹一件自以為高明的事,把原本嚴嚴實實的遮光窗簾拉開,讓屋裏的光透出去,希望外面的人明白自己已經暴露,知難而退。
哪知我剛拉開窗簾,玻璃上就出現了一張帶着黑色頭套的人臉,燈光照在他臉上,只露出一雙小小的眼睛。本來是側着臉的,燈光引得他轉了過來,然後看到了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想尖叫地沖動,一下松開手,往後猛退了幾步。那雙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頭套下的嘴動了動,過了一會兒,玻璃外居然又出現了一張帶頭套的臉!
不止一個人!
我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汗毛立起,雙手握住那把畫刀,顫抖地擋在身前,假裝冷靜地和窗外的人對峙。
這把切蛋糕都嫌小的畫刀當然沒什麽威懾力,拿着只是表達一種态度,此刻唯一讓我有安全感的,就是我和他們之間,除了玻璃之外,還有一扇不鏽鋼的防盜窗。當時李時覺得醜讓我拆掉,我嫌麻煩沒有去管,沒想到真派上用場了!
我壯着膽子過去把窗簾重新拉上,現在真沒有心情玩什麽眉目傳情,只盼望他們趕快走。
安靜了幾分鐘,我度秒如年地熬着,就在我以為沒事了的時候,門鎖竟然又傳來被撬動的聲音。
難道他們看到我一個人,決定把盜竊升級成搶劫了嗎?
幸好我的大鐵門雖然難看但比一般防盜門結實得多,但只要鎖不開絕對進不來。我立即又确認了下門闩是否插好,恐懼讓我再做不出別的反應,只是僵硬地靠在門背後,用身體死死頂住。
突然,我看到牆上的滅火器,心頭嗖地閃過一道早該閃過的光,朝空氣大聲喊道:“幺幺零嗎,這裏有人搶劫,你們快來,地址是紡織廠……”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一陣汽車的聲音,以極快地速度越來越近,還氣勢洶洶地狂按喇叭。
然後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耳朵貼在門上,聽到有淩亂的腳步聲離去。随後就是李時的聲音,急促地輕拍着門:“小川是我開門!”
鎖被撬壞了,我拉了好幾下,加上李時在外面推才把門打開。
我一下把他拉進來,快速地把門重新關上,着急地問:“你看到他們了嗎?”
他面如土色,把我拉扯了兩遍,确認我沒事才說:“嗯,往南邊跑了。”
我又問:“現在怎麽辦?”
“你這兒今晚肯定不能住了,去我那兒。”
上了車,開上主幹道,我快跳出嗓子眼的心總算落回肚子裏,有點不敢确信剛剛發生的事。
“對了你報警了嗎?”
“沒有,這裏出警最快要四十分鐘,聽街坊說的。比你慢多了,二十分鐘。”
“你太看得起我了。要不是他們正好跑了,弄不好就要交代在你這了。”
“那他們也是被你吓跑的。”
到了李時家,我驚魂稍定,手裏還握着那把畫刀不肯放。其實他出現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今晚不會有事了,只是身體繃得太緊,一時放松不下來。
看到他的亮着的工作臺,我知道他今晚肯定也在熬夜沒睡,不然不可能及時趕到。
我想去看看他在畫什麽,他拉住了我,小心翼翼地摘掉我的畫刀,把我推到卧室。
“你睡這裏,我在外面,卧室的門不關,你随時可以叫我。先睡一覺,天亮我們再報警。”
本來我想要不要說什麽“你別走,我害怕”之類的,但摸摸良心,到了他家之後我覺得無比安全,就沒有必要矯情了。我躺在他的床上,轉頭就能看見他伏在工作臺前的背影,後腦勺都透着專注。每過一會兒,就回頭看看我,輕聲催我快睡。我本來這整晚先是興奮再是驚魂,壓根睡不着,被他催着催着也就真的閉上眼睡了過去。
等到第二天,我跟警察詳細說了當時經過後,李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白眼:“你平時白機靈,關鍵時刻傻得厲害。居然還想到拉窗簾,你不是招人家去打劫你嗎?只有牢記‘有困難找李時’,是做對的。”
還聽說,那些小偷昨晚從我那裏離開之後,附近又有兩戶居民遭殃。對此我深表抱歉,要是我早點報警,他們也許就不會被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