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回到H市的第二個星期,陳姐給我送來一張大大的支票。

看着上面一串的“0”,我慢吞吞地擦着手背的顏料漬,想起一部電影裏的話:你私人生活分崩離析那天,就是你的事業蒸蒸日上之時。

對比我的現狀,似乎有那麽點道理。

我法律上的丈夫早出晚歸在家也不願和我交談,我最好的朋友拒接我的電話,我親弟弟疑似出軌并有一個私生子,弟妹則把挽救婚姻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而所有這些事壓在心裏,我還得表現地若無其事,免得在我媽面前露出馬腳。

而作為一個畫家,我達到了個人職業生涯的最佳狀态,技法純熟,意識清晰,資金充足,表達自由。來自外界的認可和好評如潮,或多或少增強了我的信心和我不願承認的虛榮,一切看上去順風順水。

雖然齊白石認為優渥的土壤不适合藝術家,大悲大喜才能出好的作品,可是事到如今,物質豐富的年代,有幾個人願意再去自讨什麽苦吃?

收起支票,我問陳姐買家是誰。

陳姐卻說不知道,匿名買家委托新加坡的畫廊出價,連來自哪裏都沒有透露。

陳姐還說,這沒什麽奇怪的,藝術品交易常有神秘的買家,貴的離譜的畫賣掉就等于消失,往往會隔幾年在某個拍賣會上出現,底價已翻了幾番。不過這事一般發生在大師級的畫上,像我這樣不算頂級的畫家有這待遇倒不多見。

又是一個周六,本來我應該要回我媽那兒住,下午接到她電話,說跟幾個姐妹去燒香,過幾天才回來。她在電話裏聲音很高興,告訴我有個算命的很靈,誰家誰家求的都應驗了,要去替我算算姻緣。

我望了望窗外灰沉沉的天色,沒說什麽,問她錢夠不夠。

她嗯了聲,說回來找我報銷。

我媽最近迷上了燒香這項戶外活動,加入某個中年婦女組成的小團體後,幾乎每兩個星期至少有一次活動。寺廟大多在山裏,拜神團相當于爬山俱樂部,我特意給她買了雙适合遠足的運動鞋,她嫌我多事,說車子開到廟門前,大家都穿皮鞋甚至高跟鞋,鄉下人才穿運動鞋。

一段時間下來,家裏的符卦越來越多,有時一個門楣上就貼了三張黃紙。如果算命先生能告訴我媽我已經嫁出去,并且不需要任何幹涉,錢就算花在了刀刃上了。

挂了電話不久便開始下起了雨,我把傘給了喬亮,自己在畫室呆到雨停才離開。

回到家,我詫異地發現周東亭的外套扔在沙發上,書房的燈亮着,從半掩的門裏透出光來,隐約還有敲打鍵盤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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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新加坡的事情後,他一直避着我,每天很晚回來,要麽很早要麽很晚起床,反正總是能錯開我的作息。即使我特意等他,他也不願意和我交談,看樣子,是真的被我的話傷到了。

我吸了口氣,徑直大步朝書房走去。

在所有沖突形式中,我最讨厭冷戰,沉默是最折磨人的,與其用冷漠當作武器,不如熱熱鬧鬧地吵上一吵來得痛快。雖然,我好像不太會吵架。

象征性地在門上輕扣兩下,不等回答我便推門進去。

我已經做好準備面對周東亭冷冰冰的臉,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說出想說的話,只是沒想到,進門先看到的卻是一臉詫異的小江。

小江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裏,翹着二郎腿,轉了個圈仰頭對着我,說:“姐,你怎麽在這兒?”

“……”

我張着嘴巴,原來想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也不知如何回答小江。說實話,我現在根本不想看到小江,因為一看到他不禁會想起王知雨和那個孱弱蒼白的孩子,讓人心疼,更別提還在襁褓裏的唐樂陽。兩個家庭岌岌可危只因為眼前這個人。

周東亭擡頭掃了我一眼,合上筆記本電腦,站起來,說:“她住在這裏。”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機,對小江道:“走吧。”

小江看着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露出“我早就猜到”的表情,晃着自己的手機,起身往門口走去。

就在周東亭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等一下。”我說。

他停在腳步望着我,連小江也扶着門框不走了,一副促狹的樣子,仿佛在看什麽依依不舍的愛情片似的。

“我有話對你說,無論多晚,我等你。”

等我輕聲地說完,他眼神變了變,本來沒有溫度的眸子忽然帶上了笑意,唇角向上勾出好看的弧度,但我無法分辨是出于喜悅還是覺得好笑,他的笑容太含糊。

溫熱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輕輕摩挲片刻,接着一個淺淺的吻落在唇上,帶着相濡以沫的溫情,好像是相愛多年的戀人那般自然。一吻畢,他的手掌移動了半寸,拇指指腹擦過他剛剛吻過的地方,停在我的嘴角,眼睛裏的溫柔像漲潮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向我襲來。

“我會早點回來。”低低的話語像是情人的呢喃又像是鄭重的承諾。

說完這句話,他終于轉身離去。小江做了個雞皮疙瘩掉一地的動作,跟在他後面離開。

我怔了半秒,等到他們徹底看不見,才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也許因為有第三個人在場,我竟然臉紅了,皮膚微微發燙,手按在胸口,心跳似乎有點不規律。

然而,周東亭的“我會早點回來”可能跟“改天一起吃飯”“有空出來聚聚”一樣,不管說得時候如何真切,只是一句套話。

我坐在沙發上等了又等,直到睡着,都沒有等到他的人或者電話消息。

不知兩點還是三點,我朦胧中聽到一些響動,很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實在太重,試了幾次無果。安靜了一會,我身下一空就被抱了起來。

我的理智沒有醒,但我的感官卻沒有睡,鼻子抵在他胸前,不需要刻意,便自動分辨起來。他的衣服上沾染着初秋的寒意,酒精,煙草,一絲冰涼的水汽,唯獨沒有香水味。

被放在自己的床上,肩背觸到棉軟的被單,我很想卷在身上翻個身睡去,但率先醒來的那部分大腦告訴我,過了今晚,他明天極可能還是不願和我談,這幾個小時我便白等了。

我掙紮着爬起來,晃晃悠悠走去他房間,房門沒關,我探進頭看了看,他在浴室洗澡。我打起精神在房裏來回踱了幾圈,用力拍了拍臉頰,感覺神智漸漸回籠,心裏想着,支撐個把小時應該不是問題,我的熬過的通宵數不勝數。

可一坐在他床上時,不到半分鐘,我便倚在床頭睡着了。

再睜開眼,周東亭正站在床前擦頭發,赤着腳,身上只圍了一條浴巾。見我醒了,不冷不熱地說道:“困了就睡,沒什麽事非要今天說不可的。”

我撐着坐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臉,睜大眼睛說道:“我醒了,你不忙的話現在就談吧。”

他繼續擦身,不置可否。

我回憶了半分鐘,又花半分鐘組織了語言,說道:“那天在新加坡我不應該那麽說,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感情,全憑一時嘴快。希望你能原諒我,或者不原諒的話,告訴我該怎麽做,這樣……冷處理……真的不适合我。”

“你說的是真話嗎?”他放下浴巾,看着我問道。

“當然,我是在認真道歉。”

“我不是說現在。那天……你說等我提出離婚的時候,是真話嗎?”

“……”

“很難回答嗎?我們心裏都清楚,那就是你真實的想法。這些日子,我以為你多多少少對我有些感情,可事實上,你比我想象的更加難焐熱。你把所有人放在心裏,唯獨對我鐵石心腸。”

他的嗓音低低的,帶着夜晚的平靜,話裏不遮掩的苦澀和疼痛像一枚針刺痛着我的神經,我忍不住開口:“東亭我——”

“你會愛我嗎?”

問這句話的時候,他深深地凝望着我,眼裏有化不開的苦澀,似乎明知結果,卻還要親耳聽到不想聽的答案。但我沒能給出任何答案。

“那就這樣吧。”他垂下眼睛,終是淡淡地說了這句話。而同一時刻,晨曦的陽光正從窗戶透進來,照亮了房間最黑暗的一個角落。

幾天後,周東亭第一次帶我參加應酬,緊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那天淩晨的談話以後,他雖然不再躲着我,但相處遠稱不上和諧,不鹹不淡,不冷不熱,就像兩個住在華麗宮殿從事不同職業不太來往的室友。我們的關系一直處在隐密狀态,我不知道他在這種時刻,帶我出雙入對是什麽用意,在我看來,繼續保持低調才符合常理。

但周東亭明顯不這麽想。他滿面春風帶着我,這裏露一下臉,那裏露一下臉,有熟悉的朋友恭維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時,他還和別人一起得意而暧昧地大笑。

後來在一次宴會,還遇到了陪柳開文來應酬的錢伯寅。

過了這麽久再見到他,我的心還是會隐隐抽痛,但那種想要不顧一切撲進他懷裏大哭一場的沖動已經消失了。我想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他,他和我的青春一樣,成為了過去但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許再過些年,再想起他時,不會有遺憾,只會覺得快樂和幸福,一如他曾帶給我的那樣。

他淡笑着對我說:“最近好嗎?”

“還好。你呢?”

“老樣子。你的轉賬我收到了……你何必分那麽清,我只是想為爺爺做點什麽。”

“我知道。不過我最近挺有錢的,還是花自己掙的比較舒服。”

他笑笑,淺淺地抿了一口酒,目光掃過正在說話的柳開文和周東亭兩個人,幽幽地說了句:“李時比他好。”

我沒有接話,把李時和周東亭放在一起比較顯然是沒有道理的,況且我和周東亭的關系怎麽解釋都不對,還是不要越描越黑得好。

至于李時……我即使沒臉沒皮,必定是要哄回來的,畢竟他還指望我給他養老送終。

作者有話要說: 争取五十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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