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到達海口是個豔陽高照的日子,陽光燦爛得讓我立即忘記了H市連天的陰雨色,碧藍的天空輕易讓我的心情變得晴朗起來。

我在機場換下厚厚的外套,套上輕薄的襯衫短褲,轉道去火車站,坐車南下。到陵水之後,我找到當地一家美術學校,這裏是H市藝協的合作單位,別看藝協又窮又摳,地區間的交流還開展得不錯。

經過學校老師的安排,我去了島中部的山區,那裏裏有比較原始的少數民族聚居地,幾小時的山路颠簸後,我住進當地一農戶家中。

那裏地處雨林,風景秀麗,保持了原始的狀态,但由于缺乏可以賣弄的噱頭,知道這裏的人不多,自然也沒人去旅游,倒是時不時有畫家去寫生,漸漸地,農戶主人老吳對我們這些搞文藝的也摸出了一些套路。

他操着一口方言很重的普通話對我說道:“穿唐裝布鞋的愛在村子裏轉悠,畫女人孩子和房子,沒事泡壺茶打個扇子;穿一身登山行頭的愛往深山裏跑,一跑就是好幾天,回來的時候髒得沒人形;穿格子襯衫的喜歡坐在屋檐下發呆一下午,然後晚上到處找手機信號上網。”

我笑了,問他我是哪種。

老吳打量我兩眼,說我屬于第四種,失戀了。

“你們這些女孩子啊都一樣,一吵架就跑出去。我閨女一跟女婿鬧,就從三亞跑回來,呆兩天想了又回去。晚飯時我看你眼睛要麽飄來飄去,要麽盯着碗發呆,表情跟我閨女一模一樣。”

我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是失戀……的表情嗎?

“我沒有失戀,我已經結婚了。”

老吳哦了一聲:“那你怎麽一個人到這裏來?”

“……他在忙別的。”

老吳看着我,露出過來人的表情:“來了就好好玩兩天,早點回去,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哪家不是吵吵鬧鬧一輩子就過去了?”

我沒有再試圖讓老吳相信我不是跟誰吵架賭氣出走,這個面容黝黑的中年人對事自有看法,做起事來很有章法,腦子活泛,所以村子裏接待外人都在他家,不大的院子裏有幾間客房,不過從來沒有住滿過。

我在老吳家住了下來,白天坐在院子裏看老吳子的孫子追雞追狗追野貓,晚上躺在床上,就着小小的臺燈,讀幾首似懂非懂的詩,然後在滿地星光裏入睡。

就這麽游手好閑過了兩天,第三天的時候,我出了村子往山上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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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村民打聽哪裏有流水。

有人給我指了村子後面,說那裏有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河,沿河往上走能看到山上的一個瀑布,不過,去那要穿過一小片雨林,路不太好走。

實際情況比我想象的容易的多,可能是村民小看了我這個外來客的體力。除了雨林的濕熱之外,徒步還算順利,路是被人砍掉樹後形成的,在樹叢中很明顯,幾乎沒有迷路的機會。我背着畫夾和少量的食物,花了半個小時穿過雨林,便到了河邊。河水有三四米寬,清澈見底,我蹲在河邊捧了河水洗臉,大概是因為從山上流下的緣故,水很涼。稍作休息我沿着河水而上,走走停停,到達瀑布的時候還早,我花了兩個小時寫生,吃了點幹糧當午飯,然後繼續往前走。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前面有什麽,只是埋頭走着。

眼前的樹木越來越高大粗壯,頭頂樹冠中露出的天空越來越狹小,自然的葉脈遮天蔽日,充沛的氧氣混合濃密的水氣,讓我神清氣爽的同時也覺得喘不過氣。

直到眼前出現一座破舊的吊腳樓,擋在路中間,我才停止了暴走的腳步,腿肚子後知後覺得開始打顫。

這種吊腳樓都是以前獵人進山打獵時住的,用竹子搭建,只有十來個平方,除了角落一張竹子搭的像床形狀的臺面,空無一物。現在山裏能吃的東西都已經上了餐桌,這裏自然也就沒人來了,地上都是枯枝爛葉,無人打掃。

坐在小竹樓前的臺階上休息了一會兒,我便打算往回走,要在天黑前趕回村子,必須要加快腳程了。

沒想到,還沒走幾百米,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勢很急,雨點噼裏啪啦砸在我身上,又冰又涼,我沒有帶雨具,只好回到吊腳樓躲雨。

起先我并不擔心,聽老吳說這個季節的雨都是陣雨,剛把地澆濕就會停。但很快,天一點點黑下來,雨勢卻沒有收住的意思,我意識到自己恐怕要在這裏過夜了。

晚上的山上氣溫降了好幾度,我勉強把透風的門窗關上,窩在硬梆梆的竹片床上過了一晚。四周既喧鬧又安靜,只有沒完沒了的雨聲,其他什麽都聽不見。我把手機當作照明光源,四個小時後,電池耗盡,我的眼睛陷入了絕對的黑暗,不過,我很快便适應了。

我慢慢覺得,困在這裏,是自己一步步有意為之的結果。我出門的時候,只跟老吳說出去走走,并沒有說去哪兒;手機明明很早就沒有信號,我還是不停地往山上走;帶得幹糧不多,我卻吃得很慢,好像一開始就有意識地分配食物;躺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地方,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這天之前,我雖然身在千裏之外,每天還是要跟外界聯系,以一副歡樂的姿态向周東亭彙報日常生活,不斷和我媽糾纏,一遍遍解釋結婚和“裸*模”的事情,還有數不清的騷擾電話。這下好了,困在野外了,沒有人會因此指責我态度不好,說我逃避現實,遠離了所有人之後,世界終于清靜了。

我想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

第二天雨沒有停。

第三天,我的食物吃完了,不想饑寒交迫得等雨停就只能冒雨下山。

連續被水沖刷了兩天兩夜的山路又滑又爛,非常難走,我摔了兩跤,左邊胳膊疼得沒了知覺,只好再次折返。雨好像更大了,不斷擊打着地面,林子裏發出了類似野獸吼叫的聲音。

我坐在吊腳樓的地板上,渾身濕透,疼得直冒冷汗,我想脫下T恤看肩膀的傷勢,手都擡不起來,事情好像開始往超出我控制的方向發展。

要真是這樣,我被困荒郊野外,萬一再遇上個自然災害什麽,報紙報道我時一定會用“作死”來形容。

想到自己的“自作孽”,我也只好苦笑兩聲。

這時,不知是不是這兩天受寒糊塗了,我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像是在邁上樓梯,在雨聲裏顯得很模糊。我回頭朝門口望去,半開的門外真的站着一個人,黑漆漆的,把我吓了一跳。

那人全身裹在一件軍綠色的雨衣裏,全身在滴水,帽檐遮住了臉,看不到五官,但眼睛似乎是在狠狠盯着我,因為我感覺全身多了一陣寒意。

“你打算要呆到什麽時候!”

這聲音……

我怔怔地看着那人脫下雨衣,挂在門上的鈎子上,雨衣上滴下的水很快在地板上聚成了一個小水窪。

李時冷着一張臉,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我,幾乎咬碎一口銀牙。他裏面的衣服也濕透了,顯然已經在雨裏很久,鞋子上全是泥巴,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樣子很狼狽,比我這個在外面自虐兩天的人好不了多少。

“你要是死在這個鬼地方,我可沒空每年來給你掃墓。”他一邊脫下自己的衣服給我清理臉上手上的泥一邊說道。

“我只想呆一天就回去的,沒想到雨一直下個不停。你怎麽在這裏?不生我的氣啦?”我怯怯地辯解,又疑惑他為什麽會出現,像救苦救難的天降神兵一樣。

“是麽,我剛在林子叫你你頭也不回地就走,是舍不得走吧?”看我沒有外傷,他又冷飕飕地說道。

我想了想說道:“怪不得我像聽到什麽野獸的嚎叫,原來是你的聲音。我本來打算下山,沒走多遠就摔了。”

他冷哼一聲:“沒本事就不要學人家荒野求生。自己躲在這個地方,我在外面找了你兩天了,要不是知道你愛往河邊跑,你就在這裏自己吃自己吧。喏,把你那濕衣服換了。”說着從包裏拿出一件外套,垃圾一樣扔給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左手:“擡不起來。”

他嘆口氣,蹲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幫我把全是泥的上衣脫了下來。

脫下來之後,我身上涼飕飕的。

“……出門在外,你沒就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老老實實穿件內衣嗎?”

“難道你現在想和我讨論穿衣風格?”

我斜睨着他,眼睜睜看着他原本鐵青的臉上蒸騰起可疑的紅暈,他不自然地轉開臉,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上下看了看說:“沒出血沒破皮,有些腫,可能錯位了,回村子裏再說,我弄不了。”

我哦了一聲,心想反正李時在,肯定是死不了了。看了看自己,泥水沾了一身,就拿了剛才擦臉的衣服,把自己正面弄幹淨,拿外套把自己捂住,又把衣服扔給他,叫他擦一下背後的泥。

他不肯,說我瞎愛幹淨。

我剛要把外套穿上,他又擋住,說背上好像有破口,還是要清理幹淨。結果好像只是樹枝刮出來的血絲,不嚴重。

他轉到我身後,一手按着我的肩膀,一手拿衣服擦,一開始像搓老樹皮,疼得我直叫,他才放輕了些。

從肩膀開始,沿着脊梁,擦到腰窩,不知為什麽,他的動作越來越輕,越來越慢,按在我肩上的手掌漸漸變得熱起來,似乎被人盯着,我的後背有些發燙。

我剛想問怎麽了,右肩一疼,他竟然一聲不吭咬我!是用了力氣的,牙齒陷進肉裏,痛得我直往前撲,他一只手橫在我腰間,牢牢固定住。

“你瘋了!”我氣得叫道,手臂用不上力,身體本能地躲開,拼命往地上滾。

他不理,像逮到獵物的野獸似的死死咬住,任憑我掙紮,自顧自咬過瘾了才松口。

“下回再這樣,我就咬下一塊肉拿去喂狗。”他在我身後惡惡地說。

此時我咝咝吸着氣,趴在冰涼的地上,後背還被他結實的胸膛壓得不得動彈,屬于男性的體溫通過皮膚傳遞過來,我忽然覺得背心有點暖暖的,臉頰有些燒。

“咝……你比狗兇,別喂狗了你自己吃算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用完好的右手手肘杵了杵他,讓他起來。

他沒動,沉默了兩秒,問我:“疼嗎?”

“我咬你一口你試試!”

忽然,又是一涼,被他咬過的地方覆上了軟軟的嘴唇,輕輕地摩挲,然後是濕滑的舌頭,打着圈掃過,軟得沒骨頭,像是溫柔的撫摸,和堅硬的胸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低啞的嗓音在我腦後響起,帶着雨天的濕意,說不出的性感:“我快擔心死了,幸好你沒事,不然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似乎在克制着什麽,呼吸聲似乎也有些紊亂。

我頭皮一陣陣發麻,僵着身體不敢動。這是李時啊!即使睡在一張床上也從來沒有碰過我一根指頭的李時啊!我的腦袋拒絕思考,不願意毀掉這段感情。

僵持了一會兒,他把我拉起來,讓我穿上那件幹淨的外套,自己把那件已經被我當成抹布的T恤穿回去,兩個人默默地吃了點東西,心照不宣地當剛才的事沒發生。

說來也怪,下了兩天兩夜的雨,在我們下山的那一刻便止住了,天色也一下放晴。

我們走了一段,我受了涼,體力跟不上,李時就背我走一段。

趴在他背上,我忍不住解釋了自己的行為,也再次向自己申明立場:“我出來沒告訴你,是怕影響你和陳姐的關系,你好不容易談次戀愛。”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沒有回頭:“我和陳姐?”

“嗯……我沒猜錯吧?”

他好笑地說:“是沒錯,不過我和她早就已經是過去式了,在她當你經紀前就分手了。你對我還真是漠不關心吶!”

我錯愕地盯着他的側臉。

“那你現在的女朋友不是她是誰?”

“……沒誰。”

“沒誰是誰?”

“別和我說話,我都快背不動你了,不是餓了兩天嗎,怎麽這麽重?”

……

回到的村子的時候,老吳已經急壞了,看到我們的狼狽樣,立即去叫了村子裏的赤腳醫生,幫我胳膊複位。李時的腳上起了一層血泡,觸目驚心,赤腳醫生幫他一個個挑破。我愧疚地看着他,他看傻逼似的看着我。

這時我才知道,李時怕我受到輿論的困擾,聽說我來了海南,在我進山的當天就已經到了這裏。幸好當時我通過藝協到了村子,他才能輕易找到我。等了一下午,沒見我回來,連夜就開始找。

當天晚上,我着的涼發了出來,開始發燒,躺在床上看什麽都在轉,糊裏糊塗地睡了兩天。

好在我體質不錯,病來得及去得也快,再次醒過來時腦袋裏昏沉的感覺去了不少,身上的酸痛感也舒服了,只覺得躺太久渾身僵硬。

才轉頭,就看見床邊的李時,他坐在竹圈椅上,趴在床沿,安靜地閉着眼,眉頭微皺着,眼珠亂轉,睡得很不安穩。

淡淡的晨光照在他臉上,染了金光的睫毛撲簌動,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鼻梁高高的,平時總是在損我的嘴緊緊閉着,嘴唇的顏色微微發白,像是才經過疲憊掙紮。可不是麽?

不知又夢到什麽,他的眉頭皺得更深,我心中不忍,想伸手把它撫平。動了動沒受傷的手,卻沒擡起來,轉過臉發現,那只完好的手被他緊緊握在手裏,十個指頭交纏在一起。

同樣短而整齊的指甲,同樣略顯粗糙的關節,同樣有着洗不掉的顏料的指縫,一大一小的兩只手,缱绻纏綿地握着,再難都沒有分開,再苦都沒有嫌棄,仿佛天生一對,理應如此。

望着這兩只熟悉的手,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眼淚悄悄地流下來,明明我不曾覺得悲傷,只嘆自己何其幸運。

我燒退下來,便和李時商量回H市,走的時候,老吳送我們到村口,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回去好好過,小李人挺好的,別再一個人跑出來了。”

飛機上,李時問我老吳跟我嘀咕什麽,我說:“他說他還有個閨女沒嫁出去,覺得你人不錯,你要是願意去,他可以連人帶地都給你。”

他白了我一眼,背過身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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