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聽陛下說,他近日忙于朝事,休息得不太好。”薛嘉禾說道,“若是攝政王殿下真有意揭過當日之事,便不要再針對藍東亭,可好?”
容決臉上的神情幾乎是瞬間便凍住了。
那日圍場帳中薛嘉禾狠狠扇到他臉上的那巴掌,似乎就在此刻再甩了一遍。
“……”薛嘉禾抿了抿嘴唇,再遲鈍也意識到了容決的情緒轉變,她開口耐心補充解釋道,“我不是回護于他,我也可以此後盡量不再見他,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風言風語,但我和藍東亭之間清清白白,實在無需……”
“但你替他說話,”容決輕輕冷笑起來,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搭在了配劍上,“薛嘉禾,你還沒發現?你越想幫他開脫,我就越是想弄死他。”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狠厲,坐在對面的薛嘉禾背脊下意識地一涼。
經過圍場風波,她知道容決真的做得出來。
“我讓人查了,”容決盯着薛嘉禾的眼睛道,“你和藍東亭之間确實是沒什麽。”
薛嘉禾沉默着咬住下唇,知道容決的話還沒說完。
“但藍東亭對你有了不該有的心思,這我便不能容忍。”
“……天底下的人數之不盡,攝政王殿下也能一一控制他們的想法和心嗎?”薛嘉禾輕聲道。
她的語調輕柔,字句卻犀利又傷人。
“你可真是學不乖,薛嘉禾。”容決放慢了語速,“我稍對你好一些,你就忘記自己是為什麽嫁到我府中來的了?”
“自然是為了先帝和陛下。”薛嘉禾平淡道,“也正是因為擔憂陛下積勞成疾,才會對攝政王殿下有此一求。”
“為了薛钊和薛式……”容決從鼻子裏擠出不屑的冷哼,“他們可未必對你感恩戴恩。你在薛家的男人眼中,只是正好回到汴京城、能用得上的一顆棋。”
“此刻住在攝政王府中、當你的妻子,是我自己想做的事。”薛嘉禾道。
容決的眼神因為她這句話而微微軟化。
但薛嘉禾還有後半句,“我做這些,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感激,也不在意攝政王殿下是不是恨不得我立刻消失。只要大慶還安好一日,我便是樂意的。”
“倒沒看出你還是個心懷天下的。”容決惡聲惡氣說完,原本想要拂袖而去,可見到薛嘉禾一雙杏眼定定看着他,澄澈又包容,心中一動還是沒起身,到了嘴邊的話換了個模樣,“這不是求人辦事的态度。”
薛嘉禾怔了怔,而後她鎮定地點點頭站了起來,“攝政王殿下請在此處稍等片刻。”
說完,她就走到一旁櫃子去翻找東西,扔下一頭霧水、怒火未消的容決在背後像只餓狼似的盯着她的一舉一動看。
薛嘉禾沒找多久,拉開一格櫃子便将裏頭的盒子取了出來,緩步放到了容決的面前,她認真道,“這是第一件。”
她又轉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容決好奇地瞥了瞥盒子,到底沒忍住好奇心,伸手将盒蓋打開,見到裏頭滿滿一盒光華四綻的各色珍珠,頓時啪地一聲将蓋子粗暴地合上,無名火将理智燒得一絲不剩。
薛嘉禾被這聲巨響打擾,驚得回頭看了一語不發的容決一眼,拿着另一個盒子起身再度走向他,道,“這是剩下我能想得起來的。自我來攝政王府開始,用的吃的都從自己私賬上開支,從你府裏白拿的約莫就是這些,平日裏我都好好收了起來,現在都還給你。”
什麽人之間會将帳算得這樣一毫一厘都一清二楚?那自然是毫無關系的人,才有可能上綱上線連一根參都要掰扯清楚。
容決只掀開第二個盒子看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将其推開。
“還有別的?”薛嘉禾見他的動作,疑惑道,“還請攝政王殿下說個名字,我這就……”
“薛嘉禾。”容決沉沉叫了她的名字,一手如急電般伸出捉住了薛嘉禾近在咫尺的手肘,指尖在她肘外找準凹陷處往裏一按,薛嘉禾的半邊身子都跟着一麻,險些跌進容決懷裏。
她及時地用另一只手抵住容決的肩膀,等了三兩息那又麻又痛的感覺從身體中消失後,才低聲道,“攝政王殿下,好好說話。”
“我說了,薛嘉禾。”容決輕而易舉地扣着薛嘉禾的腰将她往下拉,“你是賜婚給我的妻子,就等同于是我的東西,我也能從西棠院裏讨了去。”
這番等同是強盜土匪似的邏輯震得薛嘉禾一愣,晃神的一瞬間就被容決拉近到了跟前。他的手掌掐住她細腰的同時,她就下意識地抖了抖,好似下一刻就會被按進他的懷裏似的。
她這會兒倒是真有些怕了容決,不想被容決發現不該叫他知道的事情。
一來,她或許會被容決發現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二來,許久沒檢查後頸,也不知道容決咬的那一口傷痕完全消退了沒有……
可薛嘉禾根本沒有更多的反應時間,容決擡起一手按住她的後腦勺,仰頭就兇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不重,可力道也絕算不上輕,叫走神的薛嘉禾輕輕嘶了一聲。
容決不理會她的痛呼,随着親吻的動作将薛嘉禾往懷裏揉進去,心情愉快起來。
薛嘉禾僵着身體被容決摁着腰按在胸前,雙手都不知道往什麽地方放。
那一晚容決喝醉時,也是一樣地向她讨了許多吻,可薛嘉禾什麽也沒學會,更不知道自己此刻該做何反應,也逃不開容決的手勁。
若不是此時薛嘉禾還保有理智,她甚至想像在圍場那樣再給容決臉上來一耳光。
等容決終于稍稍退開的時候,薛嘉禾才往旁邊偏開頭,低聲反駁道,“我不是你的東西。”
容決舔舔嘴角,這會兒心情好了不少,還有心思和薛嘉禾講道理,“你以為薛式為什麽對你那麽關心?他怕你跑了,就再無能夠順理成章用大義和薛钊來壓我的借口。他們父子倆既然選擇将你送到我府中,在他們眼裏,你和物件也沒有差別。”
“至少他們在明面上将我當成了家人;而攝政王殿下看我卻連這一層遮羞的皮都沒有披。”
“你覺得虛情假意更好?”容決嗤笑。
“攝政王殿下對我不也是虛情假意?”薛嘉禾揚眉,她反手握住容決仍桎梏着自己的大掌,毫不相讓道,“你對我厭惡之至,從我嫁入攝政王府的那一日起便羞辱于我,一離開便是十幾個月,無非告知世人我對你而言不值一提。若先帝陛下真是攝政王殿下所說的那樣,你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容決眯着眼看薛嘉禾,“我看在你母親的份上照顧你——”
薛嘉禾打斷了容決的話,水盈盈的杏眼裏帶着嘲諷,“我母親若是在世,她想要的照顧想必不會是這種。”
容決怔了怔,手上力道也跟着一松。
他剛剛是親了薛嘉禾,一絲猶豫也沒有。
察覺到容決放松手勁,薛嘉禾立刻退開幾步,“請你出去。”
“你母親她……”容決皺眉,到底還是再度開啓了這個半月前被薛嘉禾打斷的話題,“她若真不喜歡你,當時也不必從汴京假死離開,又将你生下了。”
這話不但沒有安撫住薛嘉禾,反倒叫她笑了起來,眼底閃着怒火,“我倒是覺得,她若是現在還活着,知道我和攝政王殿下之間的事情,一定覺得我嫁給你是攀了高枝,遠遠配不上你這個讓她能千裏迢迢趕回汴京看一眼是否安好的人!”
“薛嘉禾,”容決的眸色沉了下來,“你不知道你母親遭受了什麽。”
薛嘉禾揚眉,“而攝政王殿下就知道我童年遭受了什麽?”
容決下意識地住了嘴,那份隐隐約約的愧疚之情又從他心底升了起來。
“你污蔑我與藍東亭有染,換了別人家的夫人,早就該一死以證清白了。”薛嘉禾越想越氣,“攝政王殿下也是這樣想?要我懸梁還是飲鸩酒自盡?”
本就是一點捕風捉影的事情,容決大題小做,私底下便也罷了,将朝堂也攪得一團糟,簡直公私不分,怎麽能是個當攝政王的料子!
“我不是……”容決頓了頓,皺着眉道,“好,我不動藍東亭,行了沒?”
薛嘉禾吸了口氣,擠出要笑不笑的表情,“攝政王殿下英明神武。”
“但你也不許再見他。”容決立刻補充。
“不見便是。”薛嘉禾心道她見藍東亭本也就是一年這麽兩三次的機會,進宮時偶爾能碰面罷了。
平日裏她足不出戶的,院子裏不是宮女就是小太監,也不知容決是有多怕他頭頂被染綠。
攝政王堂堂威名,他還這般愛惜不成。
薛嘉禾心底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道,“攝政王殿下還有什麽要和本宮商議的?”
容決胸中郁悶無處發洩,撿起盒中珍珠看了眼,眼不見心不煩地啪一下将盒子蓋上了,才道,“這些都送給你了,就是你的了。”
薛嘉禾倒是很無所謂這些價值千金的好東西,在她身邊留得多久,以後總是要還給容決的,她又不會在攝政王府留一輩子,難道走時還要帶着容決的東西走不成?
容決看一眼薛嘉禾的表情就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麽,深吸了口氣,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地離開,免得薛嘉禾一張嘴又是往他身上捅刀子。
因為遺诏而不得不接受薛嘉禾成為妻子的那時,容決還沒想過自己會在面對着薛嘉禾的時候陷入這般上下不得的困境。
打不得,罵不得,讨好又無門可入。
言不由衷,又口不對心,他說出口的每一句話好似對她來說都是另一層意思。
容決提劍去演武場裏發洩了好一番怒火,大汗淋漓時才喘着氣停了下來,周身地面一片狼藉的碎片斷木。
這一頓發洩讓他稍稍冷靜了幾分,想明白了一件事。
薛嘉禾的軟肋是幼帝,哪怕只是為了幼帝的安穩,她也不應該貿然和藍東亭有什麽牽三扯四。
因此,無端為難藍東亭這等隔山打牛的行為能讓薛嘉禾惱火,是因為他選錯了目标。
薛嘉禾不聽話時,就該拿捏她最在意的人——而那不是藍東亭,而是幼帝。
于是西棠院裏風平浪靜了不過幾日,幼帝雖然沒有再給薛嘉禾來信,再度來看診的蕭禦醫卻對薛嘉禾提到了這幾日早朝的情況,“帝師和攝政王之間似乎不再有什麽龃龉,可也仍舊不順暢,陛下面前的阻礙還是太多了些……”
薛嘉禾聽他話裏有話,便順着問道,“陛下有什麽難題了?”
“倒也不是一兩個難題,是方方面面都……”蕭禦醫欲言又止,“陛下無論想做什麽,總能觸發事端,倒也奇了怪了。”
薛嘉禾聽着聽着明白了蕭禦醫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對陛下不利?”
蕭禦醫摸了摸鼻子,心道這恐怕早就不是“暗中”了。
朝堂上只要是長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容決明面上是放過了藍東亭,他的勢力卻将目标對準了包括藍東亭和幼帝在內的所有保皇派。
容決本就勢大,他想要讓幼帝處處碰壁,只需要示意手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
薛嘉禾輕出了口氣,她垂眼看看自己已無淤傷的手腕,無奈地笑道,“陛下卻從未和我提過這件事。”
“陛下也是怕殿下擔心。”蕭禦醫嘆氣,“只是看着陛下再這般焦慮下去,恐怕離病倒也不遠了,才鬥膽僭越地和殿下提這一嘴。”
“我又能左右容決什麽?”薛嘉禾淡淡道,“于他而言,我不出現在他面前就已經是最大的幫助了。”
蕭禦醫的胡子抖了抖,他和綠盈動作隐晦地互相對視了一眼,後者做了個吵架的手勢,前者立刻恍然大悟——能把脾氣向來溫和親善的薛嘉禾氣得吵起來,也就容決有這個本事了。
這下蕭禦醫也沒了法子,他原是看着幼帝這幾日有些勞思過度,想讓薛嘉禾從攝政王府這裏松動松動,誰知道把因果順序給搞錯了。
——容決一個勁找幼帝麻煩,還指不定是不是因為沒辦法在薛嘉禾身上找回場子呢。
于是蕭禦醫只得岔開話題,給薛嘉禾留下調養的膏方之後便離開了。
綠盈送蕭禦醫出去,路上小聲說了前幾日兩人的争吵,只是她當時在外間聽得也并不真切,只知道兩人是為了藍東亭的事情不歡而散。
“那日之後,攝政王便再沒來過西棠院。”綠盈道,“我瞧着那日吵得是挺兇的,只比在圍場時好一些。”
蕭禦醫若有所思地低了頭,半晌才開口,卻是換了個話題道,“殿下的氣血倒是比先前順暢不少,出去轉轉到底是有好處的,你仔細照料着。”
“這是自然,”綠盈颔首,“我到攝政王府來,統共就這一件事要做,若還是辦不好,便無顏面對我幹爹了。”
蕭禦醫笑了笑,他有些感慨地回頭看了一眼西棠院,還能遠遠看見長得郁郁蔥蔥的高處樹冠,“也不知道……攝政王什麽時候才能自己想通?”
綠盈也跟着停步,她不解道,“為什麽沒有人想要直接告訴攝政王?”
“因為知道的人不多,這之中信的人更少。”蕭禦醫望着綠盈,和藹地道,“你其實也并不太信,不是嗎?”
綠盈垂了眼不說話。
她自然不覺得容決那般懷疑和冷落薛嘉禾,是喜歡她的表現。
縱觀汴京城裏的五好夫君們,哪個不是把自家妻子捧在手掌心裏寵到天上去的?別人敢說一句流言不好,就能提刀提筆幹架,回家跪搓衣板賠笑臉也要得,哪個跟容決一樣,在外暴戾冷酷,到了西棠院還是同一張臉?
可先帝身邊的大太監和蕭禦醫都這麽說,乃至于幼帝話裏話外都有這個意思,綠盈只得将自己的想法按了下去絕口不提。
“攝政王自己更不會信。”蕭禦醫轉身邊走邊慢慢地道,“先帝說過,此人牽着不走打着倒退,誰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反倒是弄巧成拙,只有等他自己想通才要得。”
“……那就讓他這麽冷落對待殿下?”
“我倒覺得長公主未必介意,”蕭禦醫想了想,道,“你仔細想想,每回更氣的是不是都不是殿下而是攝政王?”
夫妻、男女之間,總要有你來我往的喜歡,才能為彼此黯然神傷。
——若是我不喜歡你,那你做什麽說什麽又與我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