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容決和她許諾說陳禮不日便要離開汴京城,不會出現在她面前的話,薛嘉禾雖沒全信,可這麽快就被打了臉,到底還是皺了眉。

管家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但陳禮是耳聰目明的武将,稍稍轉了轉臉便将目光落在了薛嘉禾的身上,而後停下了腳步,像是見到什麽不潔物似的盯住了她。

薛嘉禾立在原地和陳禮對視,即便對方的胳膊看起來比她的大腿都粗,也沒有一絲落了下風。

倒是站在薛嘉禾身後的綠盈有些緊張起來,“殿下,這陳禮看着來者不善。”

薛嘉禾輕輕嗯了一聲。

走在陳禮前面的管家終于轉頭見到了眼前這幕,頭疼地站住腳跟想了想,還是越過陳禮快步走向薛嘉禾朝她行了一禮,“見過長公主殿下,陳将軍來見主子,我先帶他到書房候着。”

聽他說“候着”二字,薛嘉禾道,“容決不在?”

管家應了聲是,只覺陳禮的視線從後逼視而來,簡直如同芒刺在背,心中棘手得很——陳禮不喜歡薛家,這是滿朝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有容決在時他還能壓得住陳禮的口無遮攔,可如今容決不在府中,陳禮若真要做什麽,還真沒人能攔得住他!

管家還在這左右為難,薛嘉禾卻無視了陳禮的存在,她朝管家點了點頭便換了一條岔路,準備繞個路返回西棠院。

陳禮盯着她的眼神就跟惡狼猛虎似的,好似下一刻就想将她撕碎去喂狗,和這樣的人正面起沖突對她沒有好處。

更何況,陳禮是容決麾下之人,實在沒必要在容決的地盤上和容決的人起沖突。

這樣想着,薛嘉禾撇開臉,在知了聲中平淡地踏上了另一條石板路。

管家松了口氣:他還真怕薛嘉禾年輕氣盛就直接和陳禮這塊茅坑裏的石頭杠上了,既然薛嘉禾沒有計較的意思,他也能回頭快些将陳禮帶走,免得這兩人面對面又橫生枝節。

可薛嘉禾無意計較,陳禮卻沒那麽識趣,他生得人高馬大,從後頭幾步就追上了管家,聲如洪鐘地喊道,“長公主留步。”

薛嘉禾才走了兩步,她回頭看向陳禮,見對方只是直直站在那裏,全然沒有要行禮的态度,眼神冷了兩分。

陳禮居高臨下看着比他矮了一尺多的薛嘉禾,十分不屑嫌惡,“長公主是婦道人家,嫁了王爺,就是王爺的人,該在府中安安靜靜地做女人做的事情,而不是給王爺帶來讓滿朝文武都聽說了的流言蜚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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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嘉禾幹脆轉過身來,她定定立在那裏,嬌小身軀挺得筆直,絲毫不畏懼陳禮的恐吓,“我還當是先帝複生對我訓話,原來是陳将軍。”

陳禮冷冷一笑,“才回京兩年的長公主算什麽皇親國戚,我守關衛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玩泥巴!”

薛嘉禾也回以一笑,“先帝帶兵出關打仗的時候,也不知陳将軍是不是還穿着開裆褲在玩泥巴呢?”

“你!”陳禮怒目圓睜,上前一步,“你也配拿先帝出來說事?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

“我無論怎麽來的,也比陳将軍這般一看便沒有父母教養過的模樣要得體得多。”薛嘉禾仰着臉看他,微微眯起眼睛,“保家衛國本是武将本分,豈是你能拿出來當作資歷炫耀壓人的?你鎮守邊關,難道為的是能嘲笑他人,而不是為了大慶的黎民百姓?”

陳禮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區區婦道人家,也敢對天下蒼生指手畫腳,誰給你的膽子?”

管家在後頭又拉又拽,可惜他是個學文的,哪裏是陳禮的對手,只得在陳禮背後一個勁地給綠盈使眼色,綠盈卻抿着嘴唇沒有理會他的暗示。

聽聽陳禮說的這是什麽話?別說薛嘉禾是什麽身份,哪怕真是個下九流的賤籍被他這麽指着鼻子罵,也是要被罵出火氣來的。

綠盈握緊手指攏入袖中,屏氣凝神,已經做好了稍後和陳禮動手的準備。

“若不是容決手下有你們這群不動腦子的屬下,先帝又何必擔憂他會帶兵造反。”薛嘉禾輕聲冷笑,“我見了容決不少部下,唯獨陳将軍是最上不得臺面的那個,難怪無論先帝還是容決,都屬意将你放逐到邊關去,眼不見為淨。”

像陳禮這種目中無人剛愎自用的性格,別說入朝為官,哪怕和他同是武将的人,也很難和這樣脾氣的人稱兄道弟,薛嘉禾已經從綠盈口中聽說陳禮此人的事跡過。

若不是他曾經救過容決一命,又确實是一員悍将,早就沒有如今的官位和兵力了。

薛嘉禾再怎麽說也是放在攝政王府中亮閃閃的一顆皇家棋子,容決可以視而不見、冷眼相對,別人卻是不行的。

眼看着陳禮一握那海碗大的拳頭就要舉步上前,管家暗道一聲不妙,加快步伐追上前去擋在了陳禮面前,一肅臉色,“陳将軍,主子很快就要回來了,還是随我去書房吧。”

陳禮怒氣沖沖看他一眼,“這小娘們欺人太甚,仗着一個薛字就和她爹一樣大放厥詞,還真以為自己是攝政王府的女主人,我今日就要代王爺給她點厲害瞧瞧!”

管家心道容決自己還真不舍得下手,你這一巴掌下去更是要出人命,給什麽厲害瞧瞧!

“倒是搶了我要說的話,”薛嘉禾一動不動站在陳禮的對面,口齒清晰道,“藐視天家,口出狂言的人不是你?陛下雖然年幼,但大慶終歸是薛家的,你對我出言不遜,難不成不是仗着陛下年幼,覺得你能做全天下的主?怎麽,當将軍不夠了,你當自己當皇帝?”

陳禮臉上表情一滞,而後迅速扭曲怒喝道,“血口噴人!”

他邊喝着,邊一揚手就将管家掀到了一邊,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打薛嘉禾的臉,那蒲扇大小的手掌比薛嘉禾的臉還大上一圈,看着就叫人心悸。

薛嘉禾迎着從臉側刮過來的勁風,冷着臉硬是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倒是一旁的管家心都差點都喉嚨口裏跳出來——這一巴掌要是給拍實了,薛嘉禾這條命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早在陳禮大步上前的同時,綠盈就已經提起一口氣,等陳禮揮掌毫不猶豫地朝薛嘉禾扇來時,在後面半步的綠盈一揚手,一小蓬細如牛毛的銀針從她掌中飛了出去,盡數紮入了陳禮的手腕手指間。

陳禮痛得悶哼一聲,卻勢力不減,帶了狠勁往薛嘉禾臉頰呼去,顯然是鐵了心要傷她。

綠盈的反應比他更快,甩出細針後幾乎同時從薛嘉禾身後閃出,纖細的兩手穩穩自上向下按住陳禮的雙手,身體憑空躍起往下一壓一擰,巧妙地帶得陳禮巨大的身體失了平衡往一旁側去,一巴掌呼地落了空。

那粗得像是紅蘿蔔似的手指從薛嘉禾面前堪堪掃過,她也只是被那勁風刮得稍稍一眨眼睛,視線垂下落在了摔倒在地的陳禮身上,輕輕一笑,“早該跪下了。”

陳禮怒極,他使蠻力在綠盈的桎梏下掙紮起來,綠盈畢竟力道小,一下子牽制他是可以,想要一直按着便有些困難,往陳禮肩膀脖根處拍了一掌便迅速脫身,點足兩下又回到薛嘉禾身旁,警惕地護住了她。

陳禮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又要往薛嘉禾沖去,眼前卻有些昏花,剛翻身起來又啪地一下跌到,看起來竟跟喝醉了酒差不多。

管家伸手再度攔住陳禮,這次臉上也沒了笑容,“陳将軍,這是攝政王府,适可而止。”

陳禮只覺得手和脖子又痛又麻,好好似鑽進了無數的螞蟻似的,叫他連頭腦都不清醒起來,哪裏聽得進管家的勸話,眼前一片黑地胡亂揮舞着手,喊道,“什麽狗屁長公主!薛家的天下還能撐多久?很快那小皇帝頭頂上龍冠就保不住了,你還以為能當得了多久這個長公主?”

薛嘉禾靜靜聽着陳禮的話,面色平靜并無怒氣,管家卻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下顧不得陳禮的面子,扯着喉嚨喊了一聲護院。

護院們還沒趕到,幾個侍衛模樣的人卻憑空出現,三兩下便鉗住了陳禮的四肢,當先的一人還朝薛嘉禾行了一禮,面無表情道,“長公主受驚了。”

薛嘉禾瞥他一眼,認出是圍場時替容決守帳篷的人,“帶走吧。”

“是。”這幾人來得快,走得也快,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叫陳禮閉嘴,很快便帶着他從來時路離開了。

管家終于放松地擦了把冷汗,笑道,“長公主,陳将軍想必是……”

“本宮一句也不想聽。”薛嘉禾冷淡地打斷他的話,帶着綠盈轉身離開,沒給管家多說一句話的機會。

管家目送她帶人離去,挺直腰背,有些犯愁地撓了撓自己的頭,“這可怎麽辦?”

“實話實說,還怎麽辦?”有人語調平平地接了他的話。

管家吓得一個激靈,回頭見到是剛剛才将陳禮押走的侍衛,翻了個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陳禮對長公主出言不遜險些動手便也算了,他最後那番話若是傳到外面去,那少不得會被當做是主子的意思,我愁的是這個!”

侍衛事不關己地抱着自己的劍,重複道,“所以我說了,實話實說,王爺自然有所決斷,你操什麽多餘的心?”

“陳禮到底是救過主子一命,又和容家諸多瓜葛,主子這些年對他縱容不是沒有原因的……”

侍衛學着管家的樣子翻起白眼,“實——”

“實話實說!”管家回頭瞪他,“事情哪有這麽簡單!這不是主子和長公主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這是一旦處理不好,就要天下大亂的苗頭!”

“……”侍衛像是看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會兒,“先帝駕崩時,是不是也擔心了這件事?”

“是!”

“那先帝是如何解決的?”

“……”

“我就說了,實話實說,你這人偏偏不長耳朵。”侍衛搖搖頭,抱着劍就走了,頗有不屑對牛彈琴之意。

管家朝他背影忿忿呸了一口氣,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重拾自己平日裏的笑臉,這次沒去書房,幹脆掉頭去攝政王府門口等着了——他原先是要帶陳禮去書房等容決,但陳禮如今恐怕是被暫時看管起來了,他還是去門口候着容決,等容決一回來便将來龍去脈說上一遍。

那自然是……實話實說。

容決回府時聽說陳禮又一次登門,皺了皺眉;等聽到陳禮和薛嘉禾的沖突時,他的步子停了下來,扭頭往西棠院看了一眼。

不用容決多說,管家已明白了他心中在想什麽,趕緊道,“長公主并未受傷,只是陳将軍說了許多……不善之詞,最後叫長公主身邊的綠盈制服,趙白出面将陳将軍帶走了。”

“去太醫院請人了?”容決問。

管家搖頭,“看陳将軍的樣子,似乎并無大礙。”他答完等了片刻,沒聽見容決說話,腦筋一轉突然反應了過來,立刻改口道,“西棠院沒派人去太醫院請蕭大人,想必長公主一切安好。”

容決這才嗯了一聲,“陳禮不是今日離京?”

“陳将軍匆匆登門,說是有重要的事告訴主子,十萬火急,多等不得。”管家道,“我也問了,他說只有見到主子時才能說,再三保證事況緊急,我才将他帶去書房。”

容決想到自己昨日剛剛對薛嘉禾再三保證陳禮不會再給她帶來困擾,第二日陳禮就再度出現、險些傷了她,頓時有些臉疼,原本想往西棠院走的步子也默默地收了回來,“陳禮安置在何處?”

等回到了西棠院後,繃緊了神經的薛嘉禾才稍稍放松下來,她拍了拍綠盈的肩膀,笑道,“剛才多虧你了。”

綠盈的肌肉也仍舊緊繃着,她怒氣未消道,“陳禮這張嘴不如封起來算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也不知道他這次回京面聖沒有,難不成對着陛下時也是那般嘴臉?”

薛嘉禾若有所思,“他最後不是說,陛下或許在那位置上也坐不久了?我看,這未必是句氣話。”

綠盈正給薛嘉禾倒水,聽這話一驚,參茶險些潑到桌上,“殿下的意思是,攝政王暗中謀劃……?”

“或許。”薛嘉禾模棱兩可地說着,接過參茶抿了一口,對那怪異的口感已是見怪不怪,“陳禮深得容決信任,他說出這般話來,總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必定有所倚仗。”

綠盈難以置信道,“那攝政王這些日子看着和殿下之間關系逐漸緩和,難道都是他故意做出來的?”

“不知道,”薛嘉禾轉着手中茶盞,低低嘆道,“我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若是容決真要造反,薛嘉禾只得說,她早已有了這道容決毀約的心理準備,只是不知道幼帝和藍東亭那頭,是不是早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雖說容決的勢力占優,可真要真刀真槍地動起手來,幼帝那頭也不是沒有還手之力,不是一瞬間便能決出勝負的。

只是……烽火四起時,受苦的終究只是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和軍中士兵。

正是因為作為冥冥衆生的一份子吃過戰争的苦,薛嘉禾才會覺得即便自己做顆棋子,只要能穩得住汴京微妙脆弱的局勢平衡,那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可若是她已經不能再起到平衡牽制的作用,那一切她不願再次見到的事……也終究會再度發生一遍。

薛嘉禾低低嘆了口氣。

等過了晚飯後,她也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将今日發生的事寫信寄到宮中說給幼帝聽。

說了,或許是提早做個準備,免得被容決率兵發難打得措手不及;不說,或許又能巧妙地避免一場無謂的沖突。

薛嘉禾提筆數回,也只在紙上寫了一兩句問候的話,終究沒将後面的話落于紙上。

“殿下,”綠盈輕聲喚道,“攝政王來了。”

薛嘉禾頓時有些慶幸自己還沒來得及在這信上寫什麽,否則容決一進來,就要叫他看見這番通風報信了。

她将筆輕輕放到一旁筆架上,一擡眼,容決已經掀簾從外屋進來,珠簾嘩啦一聲被他的手掌撥開,他微微彎腰走進內屋,眉眼冷峻,神情緊繃,整個人渾身上下不帶一絲柔和。

薛嘉禾心中微微一動:倒是和小将軍有些像。

容決站直身體,見薛嘉禾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微微擰眉,“怎麽?”

“難怪京中想嫁給攝政王殿下的高門貴女數不勝數,确實人中之龍。”薛嘉禾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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