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說得半開玩笑,容決卻聽得大皺其眉,“我不想娶任何人。”
薛嘉禾揚眉,“我知道。”先帝将她指給容決的時候,容決已經是二十出頭,卻身邊一個姬妾都沒有,更從未定親成親,本就是汴京城裏一樁奇事。
人人都知道容決他不近女色,顯然是從未想過要娶親的。
薛嘉禾也不過是先帝強塞給容決,說來并不能真算“妻子”,正如容決常說那樣,他們二人是表面夫妻。
“可天下之大,攝政王殿下或許以後也能碰上喜歡的人,屆時便會想娶她的。”薛嘉禾道。
自從知道了容決和她母親的關系後,薛嘉禾便知道了關于容決有個早逝紅顏的事情八成都是誤傳,便也不再提及事,而是溫柔地變着法兒安慰了他一下。
容決本是來看看薛嘉禾究竟是不是受傷了,進門卻聽她說了娶親的事,心中不悅,“看來下午的事,你沒放在心上。”
“放了,”薛嘉禾正經道,“我再怎麽只是個擺設般的長公主,也容不得人當着我面指着我鼻子那麽罵的。”
從管家口中得知陳禮說過什麽的容決默然片刻,沉聲道,“陳禮受傷不輕,我讓人送他離京養傷。”
受傷?
薛嘉禾轉頭看看綠盈,想是綠盈當時氣不過出手重了,便直接點了頭,“好,也免得他去陛下面前時還是這幅模樣,将陛下也給氣着了。”
“也?”容決揪住薛嘉禾的字眼。
“怎麽,攝政王殿下眼裏,我不會生氣嗎?”薛嘉禾淡淡道。
她本來也不是沒脾氣的人,只是随着年紀增長,漸漸學會了如何掩蓋自己的脾氣,并不代表那與生俱來的小脾氣就消失了。
“也是,”容決卻道,“你剛入宮時同現在不一樣。”
薛嘉禾聽他這話說得好像早就見過自己一般,不由得擡眼道,“我卻是在先帝駕崩時才第一次見到攝政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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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一說完,容決臉上的神情突然稍稍變化了下,像是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不能說的話似的。
這叫薛嘉禾不得不上心地思索起來:難道她在宮裏的那半年裏,竟是在什麽情況下見過容決、卻忘了的?
這不應該啊。
容決的樣貌氣度,哪怕只是遠遠地見上一眼,薛嘉禾都敢說自己是不會忘的。
“長公主不曾見過我。”容決沉默半晌,道了這麽一句便岔開話題,“陳禮今日對你說的話,我會讓人去查,那不是我的屬意。”
“他說陛下的龍冠戴不了多久的那一句?”薛嘉禾明知故問。
她原本正糾結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幼帝,既然容決攤開來說,反倒叫她松了口氣。
要麽,此事真與容決無關,是陳禮暗中有什麽打算;要麽,容決心機深沉,沉着冷靜地要将自己同陳禮撇清、将陳禮推出去當替死鬼。
無論是哪一條,容決能擺在明面上來讨論,都比絕口不提來得好。
“是,”容決應得幹脆,他沒坐下,在內屋的門口踱了兩步,整個人顯得有些煩躁,“我沒打算毀約。”
“好。”薛嘉禾輕笑颔首,“那對你我來說,都是再好不過的了。”
薛嘉禾知道,若是容決真陽奉陰違暗度陳倉,那她的處境便十分危險。
進,容決必定是要殺她當作第一步棋的;退,容決也可挾持她作威脅幼帝的籌碼,幼帝總不能棄她于不顧。
容決這一句“沒打算毀約”的承諾,薛嘉禾也真沒心寬到聽進心裏去。
若是容決真鐵了心要反,一兩個旁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
便是真看在她母親的面子上,也有許多不傷她性命而利用她的辦法。
不過這等龃龉,便不用放到臺面上來說,大家各自心中明白就是了。
于是場面話過後,在薛嘉禾看來,這幾句話便算是将正事說完了,可容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站在幾步之外盯着她看,好似有什麽難以啓齒的話在舌尖上打了結一般。
薛嘉禾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想了想便起身坐到桌邊,提壺給容決倒了一杯白水,做個手勢示意他坐下,“攝政王殿下,請。”
容決的視線在那杯寡淡得不像是用來招待客人的白水上停了停,沒走過去,而是開口問道,“你母親……十年前離開澗西以後,就沒有再回去,是不是?”
聽他開口問的是母親的事情,薛嘉禾的動作頓了頓,才淡然道,“秦毅不是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嗎?”
“秦毅知道的,你也已經聽過了。”容決搭在佩劍上的拇指輕輕摩挲劍柄,“我沒見到她,但她應當是在那之後離開汴京,在返回澗西的過程中出現了意外——那時各州府的路中草寇盤踞,我搜尋數年未曾找見她的遺體。”
薛嘉禾擡臉看他,一雙杏眼裏毫無波瀾,“現在找到了嗎?”
“或許有了線索。”容決的語速加快了兩分,“陳禮說,他找到了一人,當年在汴京城外數十裏處曾經見過符合你母親樣貌的人,這人剛到汴京,若是見到他……”
“于我而言,我母親已經逝世了。”薛嘉禾淡淡打斷了容決的話,她顯然對母親可能的蹤跡并不感興趣,“我早就替她辦過喪事,撕心裂肺哭過一場了。但要是攝政王殿下想尋覓的話,還請自便,只是不必同我說。”
“她離開汴京,便說明是要回去找你的。”容決皺眉,“說明她不曾忘記你,只是路途中或許出了什麽意外,未能趕回你身邊。你——”
容決沒将後面的話說完。
薛嘉禾的心病既然是由她的母親一去不回而起,那麽如果能找到适當的理由,也許就能成她的心藥。
再者,容決心中始終對不明不白失蹤的容夫人懷有兩分愧疚,他已派人搜尋多年容夫人最後可能經過的地方,想要替她收殓屍骨,卻始終沒有找到。
薛嘉禾搖頭只是道,“我已經放下了。”
容決垂眼看她,心想每年都要大病一場的薛嘉禾放下了個屁,她就是小心眼兒還将容夫人扔下她去汴京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過了十年還耿耿于懷,成了動辄要命的心病。
大病小病的畢竟消耗人的元氣,再者是藥三分毒,薛嘉禾才十七歲的年紀已經成了藥罐子,還不知道往後的日子怎麽過。
哪怕不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安心,容決也不打算錯過這條可能治好薛嘉禾的線索。
因此聽了陳禮的話後,容決猶豫半晌還是直接來找了薛嘉禾,想探探她的口風,誰知碰了一鼻子灰。
“攝政王殿下還有別的事要說嗎?”薛嘉禾清清淡淡地問,字句裏卻隐藏着催促之意。
讨了個沒趣的容決自然不再多說,轉頭便掀簾離去,走得和來時一樣沒頭沒腦的。
容決走後,薛嘉禾再度提筆時便不再猶豫,将陳禮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抄寫到信紙上,光明正大地第二日便叫綠盈親自送去了宮中,自個慢悠悠地喝了一碗藥,咋舌:這藥怎麽好似味道和從前不一樣,顯得怪異地甜了起來。
苦的湯藥喝多了,這澀中帶甜的口味反而顯得更為叫人反胃,薛嘉禾雖然爽快地喝了個底朝天,心中卻頗為膩歪,捂了捂有些酸脹的小腹,有些想念起雞腿的滋味來。
綠盈前腳剛離開攝政王府前往皇宮,容決這頭就從管家口中聽說了她的舉動。
年輕的攝政王收緊手甲系帶,冷淡的臉上浮現一絲不快,但到底沒說什麽,提了劍便往外走去,口中道,“今日便将陳禮送出汴京。”
管家應了是,将容決一路送出攝政王府,看他一騎絕塵而去,垂手嘆了口氣,想起了昨日陳禮對容決說的話。
他那十萬火急的事情,卻是因為有了和容夫人有關的消息,才臨時掉頭來通知容決,卻不想發生了後頭那檔子事。
容決順着陳禮給出的信息前往一處酒樓,在府邸門口勒住了馬。
這是一棟看起來剛剛翻新過的大宅,門口的牌匾眼看着是新裝上去的,從門外還能聞到刨花油的味道。
管家早在容決出門前就将大宅主人的底細查了個清楚,這間富商姓陳,白手起家到如今富甲一方,家中有個兒子讀書精進,在京外參加的鄉試,這陳姓商人似乎是篤定兒子一定會高中,便動用家産往京城裏捐了個小官的職位,舉家搬遷到了汴京,前幾日放榜的時候剛剛喬遷。
而陳富商的兒子,果然在鄉試中名次不錯,只需再準備來年的會試了。
陳富商出手闊綽,家底又豐厚,進汴京城後,願意同他來往打交道的人也确實不少,門外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卻都是官員府中管事,沒誰是和容決一樣親自登門的。
陳家的管事見到容決騎馬而來,身旁又沒有随從伴行,正要上前行禮詢問是何人,就被身旁的別府管事給拉住了。
後者神神秘秘地同他耳語,“那是攝政王!你家主子是不是做什麽不該做的事、招惹不該招惹的人了?”
陳家管事早從別人口中聽過數次容決的大名,再一瞧馬上那人果然腰間佩劍,頓時冷汗就下來了,“咱們老爺本分勤勉,家風也嚴謹得很,近幾日一直叮囑我們進了汴京城便與在外不同,更要謹言慎行……不應該啊!”
容決從馬上翻身下來,陳管家咽了口口水,小步上前對他行禮,“小的陳家管事,見過攝政王!”
“你家主人在府中?”容決将馬牽到門口随意一栓,“讓他來見我。”
陳家管事戰戰兢兢做了個請的手勢,只覺大難臨頭,“王爺裏邊請,小的這就去請老爺出來!”
容決嗯了一聲,衆目睽睽之下扶着劍就跨了進去,原本還在陳家門外熱鬧寒暄的衆人探着腦袋看了一陣,頗覺唏噓,紛紛擺手搖頭離去——看來這陳家是不行了,才剛進京幾天,就惹得容決親自上門,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兒啊?
別說外人,就連陳富商自己聽見容決的名字時也吓得險些腿一軟倒在地上,他扶正了帽子,磕磕巴巴道,“真是那個手眼通天、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容決?”
“正是,”陳家管事扶着他,面色煞白道,“是李郎中家的管事親口同我說的,邊上人見了他也吓得頭都不敢擡,假不了。”
陳富商擦了把汗往外走了兩步,又踟躇地停住,回頭問道,“他……他臉色如何?”
陳家管事哭喪着臉,“他看起來好似要殺人似的……”
陳富商的腿抖得更厲害了,“我一個本本分分的商人,怎麽會招惹上這尊大神?”
他恨不得自己就現在兩眼一翻暈過去算了,可又不敢将容決晾在正廳裏不去招待,咬牙跺腳半晌才下了決心,“我這輩子沒做什麽虧心事,也不怕半夜鬼敲門,還就不信這個攝政王是不講道理的人了!”
陳富商給自己鼓了鼓氣,深吸口氣就快步往正廳而去,在門邊停步閉了閉眼,做好心理準備才繞過門檻,“小民……下官見過王爺!”
正站在廳中的容決回頭看了他一眼,森冷審視的目光讓沒上過戰場的陳富商又是膝蓋一軟。
他的眼角餘光全放在了容決腰間仿佛血氣缭繞的佩劍上,生怕下一刻那劍就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王……王爺來下官府中,不知是有何要事?”
“有事問你。”容決轉過身來,一句廢話沒有,“約莫九、十年前,你走商經過華容道,在那裏遇見過一群攔路搶劫的山賊?”
陳富商一聽不像是自己惹上了大事,商人的靈活頭腦頓時又重新轉動了起來,他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下官正帶商隊經過華容道,正巧碰上那群窮兇極惡之徒,好在早聽說那段路兇險,便花大價錢雇傭了許多護衛镖師,一場惡戰後倒是将那些山賊擊退,算是有驚無險一場,聽說那夥盜賊,不幾日後便被官兵剿滅了,真是大快人心!”
容決盯着陳富商的神情,見他不像在說謊,又問,“是否曾在那附近見過一名落單的憔悴婦人?”
陳富商一驚,他下意識地擡頭看向容決,直愣愣道,“我是見過一名二十幾歲的可憐婦人,說是孤身探親卻被那群匪徒捉走,便順手解救了她……王爺怎的知道?”
容決下意識地握緊劍柄,“她姓甚名誰,後來去了哪裏?”
“她說自己早逝的夫家也姓陳,”陳富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發妻也正好早逝,便收留了她,一來二去……如今她已是我續弦的妻子了。”
姓陳,那便不是了。
容決沉默半晌,“只見過她一人?”
“只她一人,若有其餘落難之人,我一定會一同解救的。”陳富商肯定道,“據內子所言,比她先被捉住的婦人,似乎要麽被發賣,要麽便被那些匪徒折磨致死了。”他說着有些唏噓,“若不是我及時趕到,恐怕她也……”
容決沒興趣聽陳富商的感慨,他皺眉假設容夫人或許是被早些捉住的那批,恐怕要同當地剿匪的官兵會一面才能知道詳細。
從陳富商這裏獲得了需要的情報後,容決便擺手打斷了陳富商的話,“我知道這些就夠了。”
陳富商也是放松了神經才在容決面前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見他一幅要走的模樣,立刻住了口,側身低頭道,“下官送王爺出去。”
“不必。”容決沒多看他一眼便大步而出。
他心中正尋思着今日多少在陳家還是獲得了一些陳年情報,回府之後便讓管家往陳家送一份禮當是道謝時,突地聽見側旁傳來了婦人帶笑的說話聲。
“才幾歲的人,怎麽眉毛就皺得跟個小老頭似的?”
這似曾相識的話和聲音叫容決猛地頓住腳步,轉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那裏只有一堵牆和院門,便是容決的眼力再好也看不見後頭有什麽人。
陳富商小跑着追在容決身後,見他突然停下,不明所以地順着轉頭望了一眼,揣測着建議道,“那是下官府中花園,內子或許就在裏頭,當年的事情,王爺需不需要再問問內子詳情?她或許記得更為清楚一些。”
容決立着沒說話,身周沉重的威壓叫離得近了的人都喘不過氣來。
好半晌,他才開口道,“你說她早逝的夫家姓陳?那她可有別的兒女?”
陳富商搖搖頭,“內子說家中親眷在戰亂中盡數死了,只留下她一人,我也是看着她孤苦伶仃才收留了她……”
他的話音未落,容決已經舉步朝那院門走去,陳富商只得咽了後面的話頭,又掄腿追了上去,心中叫苦不疊:這攝政王今天登門到底是為了哪門子陳年舊事?
容決心中反複回響着剛才聽到的那句玩笑話,三步并作兩步穿過院門,目光一掃,便落在了院中被下人圍在中央的中年婦人身上,腦子裏嗡一聲。
婦人仿佛察覺到他的目光,也跟着轉眼望來,秀美的臉上露出一絲驚愕之情,倏地站起了身,張了張口,卻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只化作了淡淡一笑。
容決盯着那張同薛嘉禾七分相似、卻只顯柔婉的面孔,怎麽都沒想到這個人居然還活着。
——而且還悄無聲息地回了汴京城!
陳富商氣喘籲籲地追到容決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介紹道,“王爺,這便是下官內子。”
容決将拇指穩穩按在劍柄上,沉聲應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