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容決第一次見到薛嘉禾時,他是特意在宮中等着薛嘉禾進宮的。
“王爺不去麽?”身後的趙白問道,“去殿中也能離得近些看到那顆滄海遺珠。”
容決沒有回答,他遙遙望着往金銮殿而去的一行人,視線落在人群中央那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身上,皺起了眉。
——看起來跟十二三歲猴孩子似的,哪裏看得出她母親的一點風采?
薛钊終于尋到了流落在外十幾年的親女兒,将其接回宮中認祖歸宗,容決一開始還嗤笑他的風流債數不勝數,臨近幾天時才知道,那原來是當年假死離開的容夫人生下的孩子。
只是容夫人卻不知所蹤,只留下了這個女兒。
容決多少有些在意,但又不想見到薛钊令人厭惡的臉,便只遙遙遠望了一會兒,等那一行人身影消失後才轉身往宮門方向走,“看着點她。”
趙白應了是,又道,“陛下對她很是上心,在宮中應當是安全的。”
容決冷笑,“薛钊能護得住誰?”
趙白不再吭聲,只悄無聲息地跟在容決身後盤算究竟怎麽個“看着點”法。
他盤算這問題也沒多久,因為進宮才十幾天的功夫,薛嘉禾就病倒了,還是看着就要撒手人寰的架勢。
“陛下将半個太醫院都搬了過去,高熱仍是不退,病得下不了床,十幾名禦醫都束手無策。”來報的暗衛一五一十道,“院判已禀報陛下,說再燒下去或許就保不住了。”
容決緊皺着眉将手底下公文迅速批完往旁邊一拍,“我進宮看看。”
這時的容決雖然還不是攝政王,但出入宮時即便沒有召見,也沒什麽人敢攔他,暢通無阻地進了宮便見到了亂成一團的殿中景象。
藥味幾乎有些刺鼻,禦醫和宮女們來回穿梭在宮殿中,見到容決時也只是屈膝小聲行禮,誰也不敢将聲音擡高了說話。
容決無視人來人往,直接往後殿走去。
坐在床邊的皇帝看了他一眼,并不驚訝,“你還是來了。”
容決冷臉道了句“陛下”,便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盯着床上少女看了起來。
她的頭發看起來頗有些零碎枯亂,面色更是帶着不健康的黑黃,臉孔小得容決張開五指就能輕松蓋住,看起來就是一幅命不長的樣子。
——她怎麽在外面活到現在的?
“朕還以為你會一直避着她走。”皇帝平靜地道,“看來你多少也為她覺得擔心。”
“她的命不光是她自己的。”容決冷笑,他掃過一旁圍在一起低聲說話的禦醫們,“在宮外能活十幾年,回宮一個月也活不了?”
“這孩子比你想象得堅強多了,”皇帝望着床上的薛嘉禾,道,“她從七歲開始就一個人生活了。”
容決的眉皺得更緊,“……她母親呢?”
皇帝擡頭看了看他,神情頗有些高深莫測,“不知所蹤。”
容決卻沒注意到這一眼,他大半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薛嘉禾的身上,說不出是嫌棄還是什麽,啧了一聲,“好好一個人,你找回來才幾天就讓她病成這樣?”
“她每年這時候都要病上一場,早同朕說過。”皇帝說着,如同平常父親一般伸手探了探薛嘉禾滾燙的額頭,“倒下時,她自身倒是一點也不慌張的。”
“燒傻了就知道厲害了。”容決毫不留情地道。
他剛說完這句,有個老禦醫快步走來,低頭道,“陛下,臣有一方,或許能退殿下的高熱。”
容決掃了一眼,認出是皇帝多年心腹的蕭姓禦醫。
“好。”皇帝果然什麽都不問便點頭,“照你的意思去辦吧。”
“等等,”容決叫住蕭禦醫,“你打算怎麽治?”
蕭禦醫一愣,對容決拱手道,“殿下如今還需一劑猛藥,先将殿下喚醒,能說話能聽之後,下官想和殿下說幾句話再定奪下一步。”
“猛藥?”容決偏頭示意床上瘦小的薛嘉禾,“她能受得住?”
蕭禦醫堅持道,“行軍打仗王爺在行,可醫術想來應當是下官更高一籌。殿下品性堅韌,定能渡過此劫。”
他說完,匆匆行了一禮便快步往外走去。
容決眯着眼看他消失,也跟着轉身離開,“看來是有辦法了,臣告退。”
皇帝道,“不等她醒來?”
容決無情道,“于我而言,她不死就行。”薛嘉禾不過帶着容夫人的一半血脈,那另一半,卻是薛钊的。
是日入了夜時,趙白匆匆返回來報,說薛嘉禾的高熱果然有退卻的趨勢,太醫院的人都松了口氣。
蕭禦醫看來還是有點本事。
容決想着,将手中戰報一合,道,“我去看看。”
趙白一愣,轉頭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天色,道,“王爺連夜入宮?”
起身的容決看他一眼,“你怎麽進出,我就怎麽進出。”
趙白眼睜睜看着容決沒走宮門,穿着一身暗色衣服避開宮中侍衛,最後落在了新晉公主窗外的樹上,想說話又不敢說話,“……”
容決扶着樹枝立于樹上,借着夜色望進殿中。
薛嘉禾的宮殿裏仍是燈火通明,宮女們悄無聲息地候在一旁,還有幾個禦醫在外間待命,生怕夜間出了什麽岔子。
而容決落腳的地方,正巧能看見後殿的半張床榻,薛嘉禾正半倚在床頭和身邊女官說話。
這次離得比上一次要近,近得容決能隐約看見薛嘉禾的一雙眼睛。
和又黑又瘦不引人注目的外表相比,薛嘉禾的雙眸像是嵌錯了地方的寶石似的,看着幾乎都能聽見林間溪流潺潺拍打石塊的水聲。
一點也不像是吃過苦的人會有的眼睛。
“公主看起來已無大礙,應當會逐漸好轉。”趙白在旁沒話找話。
“薛钊在她身邊沒放人?”容決突然問。
趙白耿直道,“陛下安排了三名暗衛。”
“人呢?”容決森然發問,“這十幾天你沒打過照面?”
趙白想了想,“功夫不濟,沒發現我。”
容決臉色更冷,“都拔了換掉。”
“是。”趙白精神一振,“也換上三人?算上我嗎?”
容決又看了一眼和容夫人形神都不相似的薛嘉禾,扔下一個字便無視宮中森嚴守衛悄然離開,“算。”
趙白蹲在樹上思量了會兒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薛嘉禾身邊暗衛換走,這時候卻不知道未來他的差事大半都是給容決給搶去幹了的。
……這其中種種,容決卻從來沒有告訴過薛嘉禾。
一來沒必要,二來他不知為何有些說不出口。
可的的确确是在那半年算不上相處的相處之後,聽見先帝問他如何才願意輔佐新帝時,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薛嘉禾的名字。
見容決因為自己幾句話而陷入怔愣之中,蕭禦醫心裏念叨着“姜還是老的辣”邊捋了捋胡須,高深莫測道,“王爺,下官這就先告退了?”
深思中的容決擡起眼來,視線在蕭禦醫身上停留了一瞬,“你和陳禮見過面?”
蕭禦醫連連搖頭,“陳将軍和太醫院打交道的次數都少得一只手能數完,回京述職又怎麽會和我碰得上?”
容決低低嗯了一聲,看起來興致不高,“那他想來是從太醫院其他人口中得知的。”
“得知什麽?”
“薛嘉禾的事情。”容決按住佩劍,聲音裏聽不出喜怒,“瞞住了我,但沒瞞住有心打探的陳禮。”
蕭禦醫眉頭一皺,“殿下想要保密,我自然也多有注意,太醫院裏這許多人我從沒透露過口風——”他說到一半,神情一僵,“唯獨我身邊有兩個從藥童時便跟着我的學生幫着處理過藥材……”
容決看了蕭禦醫一會兒,“牽涉到的人,我會一一查過去。”
誰知道是不是蕭禦醫的學生,又或者想對薛嘉禾不利的人只剩一個?
容決正要回內屋,腳步又停了下來,低聲道,“怎麽選才對薛嘉禾最好?”
蕭禦醫腦子裏正想着是自己的哪一個學生自作聰明幹出這等蠢事,乍一聽容決這話愣了愣,拒絕了一會兒才道,“殿下身子還沒重起來,但到底月份不小,落胎于殿下的身體弊大于利。”他說到這裏,在容決的盯視中話鋒一轉,“但說到底,還是要顧慮殿下的決定,若是逆着她的意思做,那就是傷身又傷心……王爺若還記得,殿下的心病還不知解了沒有呢。”
容決立在原地,“你想說,我不能逼她?”
蕭禦醫撚了撚胡子,眼神奇異道,“這就要王爺自己判斷了。”
容決又站了一會兒,到底是轉身回了內屋。
趙白仍舊盡忠職守地橫在薛嘉禾面前和綠盈大眼瞪小眼,薛嘉禾則是眉眼平靜地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看起來似乎一直沒有動彈過。
聽見腳步聲時,她也只是擡眼看向了容決,等待着他開口。
盡管薛嘉禾的神情淡得像是沒帶一絲情緒,容決卻從中窺見一絲譏諷與憤懑,他下意識地撇開了視線,道,“先回府再說。”
“我想先聽聽攝政王殿下的想法,”薛嘉禾沒起身,她聲音清脆道,“否則去不去攝政王府都是一樣的。”
容決皺了會兒眉,他向薛嘉禾走去的同時道,“趙白,你退下。”
趙白麻利收劍,應了個是的同時身形就一閃消失了。
薛嘉禾輕輕冷笑,“綠盈。”
綠盈咬咬嘴唇,将窗戶掩上大半後也悄然退了出去,停步于外屋時和抱劍守在門外的趙白撞了個碰面,狠狠剜了對方一眼。
留于室內的薛嘉禾并不擔心容決會對自己動手。
容決想要這個孩子,他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孩子到底還在她肚子裏,容決動她就等于動了孩子。
“為什麽不告訴我?”容決駐足于薛嘉禾兩步之外的位置,那裏似乎被薛嘉禾畫了一道線,讓他一時無法跨越。
“一開始是因為沒必要,後來是因為我不想。”薛嘉禾答得幹脆利落,“攝政王殿下是何想法,于我而言并不重要,自然不必衡量。”
因着容決先前已經明言用幼帝威脅了她,薛嘉禾覺得自己也實在沒必要這個時候再和容決虛與委蛇,話裏話外自然一點不客氣。
薛嘉禾擡眼不避不讓地看進容決的眼睛裏,“雖然原先我預想攝政王殿下對子嗣——尤其是混着我血脈的子嗣應當是深惡痛絕,如今看來不是,但倒也沒什麽差別。”
容決沉默了許久,無數言辭到了嘴邊卻又在當下顯得十分蒼白。
他不能逼薛嘉禾,也逼不了薛嘉禾。
“哪怕我許諾——”
“看來是我說得不夠明白,”薛嘉禾笑了笑,她打斷容決的話,雙眸亮得驚人,“我換個法兒再說一遍——我不會為你生孩子,因為我不願意。這樣,攝政王殿下能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