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麗日在那天之後的第五個日出裏從滿布風雪的夢裏醒來,她捂住自己心悸的胸口撐着坐起來,她恍惚地看向自己桌面上放着的那個被爆豪親手扯斷最後又陰差陽錯被她收到背包裏的,斷成兩截的牛皮紅色項圈,上面的黃銅鈴铛被打開的窗戶裏罐進來的風吹得微微搖晃,發出微弱的,像是求救一樣的呻吟聲,而一向好眠的她居然被這細微的聲響吵醒了。
她的室友忽然從外面推開了門,像是提起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随口和麗日閑聊道,還帶着幾分事不關己的唏噓:
“诶,麗日你醒了啊,你聽說了嗎?”
麗日愣愣地把目光放在那個搖晃的鈴铛上,她像是被這個給畜生戴的裝飾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想起了有個人戴着這個緩慢失去呼吸和心跳的樣子,那個時候這個鈴铛也是像這樣,随着那個人慢慢不再起伏的胸膛發出這樣細微的聲音,麗日心不在焉地回複她的室友道:
“啊,出了什麽事嗎?”
她的室友把手套挂在了門背後粉色掉漆的貓型挂鈎上,她漫不經心地拍掉了肩頭的雪,擡頭看上鋪的麗日:
“昨天晚上好像有個我們學校的學生,在醫院跳樓了。”
鈴铛像是那天下午無法阻止衰弱的心跳般,在被室友關上的窗戶後,在溫暖室內無聲無息地停滞了。
麗日跌跌撞撞地從空無一人的走廊穿過,醫院濃烈的消毒水味道灌入她已經哭到紅腫的鼻粘膜,她無法自己地抽泣着奔跑,手指冰涼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四周有些泛黃的白色牆壁在潮濕的天氣裏軟掉,像是即将迎來冬天的蛇一樣開始蛻皮,而牆面上殘留着蛇蛻般的破敗痕跡。
麗日走到走廊最末的房間,她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着打開了房門,她看到了綠谷安靜地靠在牆上側頭看落雪,旁邊生鏽的床頭櫃上放着一盒已經開封過後的錄音帶,麗日一瞬間控制不住一早上擔驚受怕的情緒,她手腳發軟地哭出聲來:
“綠谷——!!”
綠谷手足無措地轉頭看着這個一言不合就坐在自己床頭,埋進被子裏哭泣的孩子,下意識把錄音帶掃進了垃圾桶裏,他慌亂地想要摸摸麗日哭到頭發都在抖的頭,最後也只是幹巴巴地憋出一句沒頭沒腦的安慰:
“麗日,怎麽了?是出什麽問題了嗎?”
他絞盡腦汁地想自己這個好友一向煩憂的事情,試探着問:
“是你的老師又給你布置英文原著閱讀讀後感了嗎?要我幫你——”
把頭埋在被子裏的麗日聲音悶悶地反駁:
“不是,那個老頭子才不會在假期來找我一個差生,我是因為——”
她頓了一下,她被翻湧上來的,當時那一刻聽到這個消息刀片刮過皮膚般恐慌感又一次逼出了眼淚,麗日覺得自己又差勁又丢臉,她帶着哭腔小聲地說道:
“我,我今天早上聽到一個消息,我的室友和我說,這個醫院有我們學校的人跳樓了——”
綠谷突兀地安靜了下來,他撫摸麗日順滑的頭發笨拙的安慰行為停了下來,綠谷像是平靜,又像是洞悉一切的開口道:
“——你以為是我跳樓了是嗎?”
麗日很想擡起頭來反駁,但是她從被子裏出來的一瞬間和這個人的目光對視着,麗日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被面前這個人過于萎頓的神色凍結了,綠谷像是一株生命垂危很久沒有見光的植物,脆弱浮于表面,他的臉上有一種肉眼可見的幹枯顏色,一點零星的火星就能将他瞬間燒成一堆不足嬰兒重量的骨灰,漂亮的綠色眼睛裏面是一片無依無靠的空寂,是死水的湖底,連流動的眼淚都是腐朽的氣息。
綠谷在平靜地哭泣,聲音裏都不帶着任何泣音:
“是的,我看起來像是随時會跳樓的樣子,畢竟我懦弱,無能,廢物,一事無成,識人不清,與我朝昔相伴的人,我愛慕過的人,愛慕我的人——”
“——看起來都這麽定義我。”
綠谷像是覺得好笑,他也的确笑了起來:
“對啊,小勝怎麽形容的,我這種人應該狗爬式的一躍——”
麗日猛然站起來打斷綠谷: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綠谷仰頭看着這個驚惶地女孩,無波無瀾地敘述:
“沒事的,麗日,我知道你只是擔心我,你只是擔心我撐不下去,因為你覺得死亡對于我來說才能逃避一切不是嗎?”
綠谷又慢慢地垂下頭,他的眼眸被被隐藏在陰影裏,纖細的蝴蝶骨把病服頂出了形銷骨立的弧度,手背上是連天輸液後留下的青紫痕跡,他像一個行将就木的絕症患者,在一夜之間就離奇地死去了一半的軀體,綠谷伸手拉了一下自己寬大的病號服,遮擋住鎖骨上若隐若現地露出血跡還沒幹涸的咬痕:
“我沒有辦法克服小勝對我的厭惡,以及轟君對我的執念,還有,還有我自己對小勝的——,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綠谷頓了一下,他聲音很輕地敘述:
“這些東西看起來都是無解的,只有死亡才能把這個解打開,誰的死亡都不行——”
他嗆咳了一下,他要說出那句話:“——只有我的——”
麗日拔高聲音打斷了她,她的手掌在震顫,琥珀色的眼睛裏眼淚奔湧而出:
“綠谷——!!別再——”麗日喘息着握住綠谷過于冰冷的手,像是求饒一樣說道:
“別再這麽說了,綠谷,不是這樣的——”
綠谷伸手擦去麗日臉頰上挂着的淚,他皺起眉像是有些愧疚于自己弄哭這個只是擔憂他的女孩子,他嘆了一口氣從那種魔怔一樣的狀态脫離出來:
”抱歉,麗日,是我在亂說。“
爆豪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沉了,夕陽懸挂在凹陷的天幕裏,他提着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日用品走上醫院的樓梯,今天早上醫生說過這個廢物可能還要修養一段時間,他不得不在冬天裏長途跋涉添置一些常駐在病房裏的東西,這個鬼地方連塊稍微幹淨的毛巾都沒有,衛生間裏每一個角落都長滿了黴,爆豪甚至不太願意抱着綠谷進去,那個廢物昨天晚上被汗水濕透的身體都是他脫下自己最裏面的衣服當做毛巾給他擦洗整理的。
爆豪頓在病房前,他似乎想到了一些過于失控和暧昧的場景,綠谷被自己按在病床上哭泣,他的腰肢被自己握着在掌心不受控地顫抖,他能聞到氧氣從他流淚的眼角溢開,綠谷出久被名為爆豪勝己的氣體侵占軀體,連氧氣都無法呼吸地抵在牆上後仰着頭喘息,像是要推開他又像是要擁抱他地環住他的後頸,而他貼在綠谷的鎖骨上舔舐他消瘦到有些突兀的鎖骨,眼眸半張阖,在黑夜裏亮起野獸一樣擇人而噬的紅光,耳邊錄音帶裏的聲音飄飄蕩蕩,像是正在被風吹得蕩起的白色窗簾,幽靈般地回響在交纏的兩個人的皮膚上,像是遇水即溶的藥物一樣滲透進去。
「轟君不要!!我不想戴這個!!!」
「綠谷,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綠谷蜷縮着,哭泣着,他在發抖,他想要推開在他身上正在進食的野獸,他就像被轟焦凍戴上項圈的時候一樣抗拒着落淚,他無法相信自己如此醜陋地被佩戴項圈的過程居然被轟焦凍錄下來了,他眼眶通紅地無意識地呢喃:
“不要——我不想——”
爆豪漫不經心地推開了門,他為昨天晚上那個人過于崩潰的嚎哭的樣子感到某須有的愉悅,他穿着藍白條紋的衣服眼神失焦地被迫騎在自己身上,像個被關在集中營裏被盡情折磨過後的囚犯,永生永世無法逃脫他的掌控,必須心甘情願向他投降才行。
不對,爆豪勾了一下嘴角,他已經對他求饒了一整個晚上了,只不過他沒有饒恕他而已。
爆豪打開了病房,裏面空無一人,走廊裏像是突然湧出一群驚慌失措的人群,他們像是昨天這個時候一樣奔跑,爆豪握緊了手裏的把手,他的心突兀地加快了泵出血液的速度——
——昨天這個時候,有個人從天臺上跳下去,這群人也是這樣,像是炸了窩的螞蟻一樣往樓上湧去。
爆豪聽到有人靠在門旁對着回來的他露出憐憫的目光,更多的人遲疑地看着這個氣場陰沉的男生,最終這些到處奔跑的螞蟻裏有一只膽子大的靠近了他,對他說:
“你是這個房間病人的家屬嗎?”
爆豪梗了一下,他握緊了手裏沉甸甸的日用品,有一瞬間很想丢掉這堆他走了很久才買齊的東西,因為這讓他看起來和那個廢物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家屬關系,但他最終鬼使神差地回答道:
“是。”
這個人的憐憫更加厚重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氣一樣帶上了公式化的焦急表情:
“你的家屬在天臺,好像準備跳樓。”
爆豪的心頓了一下,然後瘋狂地加速了起來,白色塑料袋裏被他裝好的毛巾,柔軟的內衣,薄荷和檸檬茶香氣的沐浴露,被他又一次咬牙切齒地丢進購物筐最好的那種創傷膏都像是他驟然爆裂的心髒一樣,全數跌落在地,他轉頭奔跑了起來,他沖撞開擁擠的人群,他咬緊牙關面目猙獰地劃開人群向着天臺沖去——
——就像一個真正的家屬那樣。
轟焦凍把電話開了免提,腳下狠狠下踩,指示盤裏的離合器已經跳出了邊框線,八百萬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像是心電起搏器一樣一下又一下讓他的胸口發麻:
“轟——!!綠谷已經走到圍欄外面了!!!!”
轟頭暈目眩了一下,車子貼着前面一輛大巴的輪胎擦過去,車上的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像是隔了一層膜一樣被濾過到他耳朵裏,模糊不清地反複回蕩,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肺部裏出現了心跳過速缺氧導致的燒灼感,他已經連續三天滴水未進,才從給他送飯的人身上鑽出了一個空子跑出來,結果出來不到一個小時,就接到了八百萬的電話,這個前不久能夠和他針鋒相對的女人在電話裏完全失去了分寸地慌亂哭泣,告訴他——
——轟焦凍的指尖冰冷青白,他的掌心被剛剛一撞有些發麻,他想着八百萬的話又一次試着調整自己的呼吸,試圖讓自己接受綠谷正站在離地面超過十五米的高度,毫無防備地準備往下躍去的這一現實。
他在靠近醫院慘白的高樓,高樓下沒有什麽人,雖然已經報警了,但是警察沒有轟焦凍大少爺這種開着頂配跑車一路刮花出車禍連着撞過來的覺悟,這個時節生病的人也不願意去醫院,這個離學校很近的醫院人員更是寥落得可憐,都基本聚焦在天臺上了。
轟焦凍下車的一瞬間差點跪在地上,他抓住已經撞得七零八碎的車門仰頭看向那個站在樓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人,他的心一瞬間被那個人看見他之後側過的臉刺穿,他喘息着滑落在地上:
“綠谷,綠谷…….”
“廢久——!!!!”
爆豪關上了天臺的門,所有人探究或是同情的視線被關在鏽跡斑斑的鐵門後,只剩一個和他昨夜抵死溫存後的家屬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綠谷風平浪靜地和他對視,前有未有地平靜地和他說道:
“小勝。”
爆豪暴躁地想要靠近他,但還是頓在了,他想一頭被綠谷即将到來的死亡釘死在原地的困獸,暗沉地凝視着綠谷:
“你他媽要做什麽?跳下去嗎?!”
綠谷回望他,他似乎是在看這個人被時光洗滌得越發英俊的輪廓,又似乎像是在看那些他身體裏和他一起長大的那個男孩,那個嚣張又張揚地征伐一切的勝利者,看他桀骜不馴的骨骼,看他鋒芒畢露的眉眼,看他為了自己奔跑,看國王跑到騎士旁邊宣告可笑的所有權——
——綠谷想,這所有權是我給他的嗎?
在昏暗的畢業教室裏,在布滿月光的棺椁一樣的床前,在那本自己丢棄的,寫滿那些下流心思的日記裏。
綠谷想,他的思緒像雪一樣晃悠了很遠,他迷迷糊糊地想,好像是的,我給了他至高無上的權利。
他固執地想到,他像是剔開自己的身體一樣疼痛地哭出聲來,他對這個國王宣誓:
“小勝,我不想,我不想的,但是我必須要走了。”
“我想成為一個人,小勝,一個活着的人,你和轟君都無法給我的東西。”
他顫抖地轉頭,轟焦凍仰着頭看他,是一種他非常熟悉的姿态,帶着淚意的眼睛充滿沸騰的情感膠着地看向另一個人,這個曾經把他困在手心裏的人好像是已經走不動了,他甚至無法保持站立的姿态,跪在地上如同一只即将被抛棄的狗一樣無措地向這邊靠近,就和當初的想要回去救他的自已一樣狼狽不堪地靠近着這裏,八百萬試圖把他扶起來,一邊慌亂地看着天臺上的人。
綠谷閉上了眼睛,他要被風吹到了,雪落在臉上的感覺很涼。
他往前走了一步,他聽到有人嘶啞又瘋狂地喊他的名字:
“廢久——!!!”
“綠谷——!!!!”
而他跌落在風裏,而他跌落在夢裏,他跌落在回憶裏。
他什麽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