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七年後,東京羽田機場。
巨大的機翼貼着陰霾的空氣降落在地,把幾乎垂落地面的烏雲劃出波紋一樣的漣漪,這并不是一個适宜外出的天氣,整個機場裏都是起此彼伏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延遲航班的通報,切島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緩慢地在登出口踱步,晚點了一個半小時。
有人雷厲風行地從拐角的地方露出行李箱的一角,這個比七年前還要挺拔英俊的男人側影裏令人頭發發麻的攻擊性和侵略感一絲一毫都沒有減少,與日俱增的只不過是越發厚重的威懾力,标準的淺灰色馬甲包裹住他線條流暢完美甚至帶一點野性氣息的胸腹部,西裝的外套因為過于悶熱的長途旅行被他随意地搭在手臂上,他像是突兀地出現在平民日常電影裏的高格調意大利殺手,氣場過于濃墨重彩地閃着刀光,大家自發地避開這個好像能無動于衷地從行李箱內掏出一把沖鋒槍的戾氣男人。
切島終于松了一口氣,他主動接過了爆豪的行李箱,不出意外地被他斜着睨了一眼之後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尴尬地放開了這個自我地盤意識一天比一天更重的頂頭上司的私人物品,無奈地一邊追着爆豪走一邊向他彙報今天的行程:
“爆豪,好了我知道你剛剛回國,但是今天有些場合你必須去——”
爆豪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下明顯有睡不好出現的青黑色,配上那雙全是紅血絲的眼睛,像個下一秒就要把切島的頭咬掉一半的奪命厲鬼,他拖着行李箱最終停在了切島來開車接他的豪車旁邊,這是一輛超級加長版本的限量豪車,看起來和機場這個日常化的場景格格不入,周邊時不時有孩子或是年輕人大呼小叫地對着這輛豪車拍照,切島在爆豪暴虐的目光裏心虛地別過了視線:
“嗯,咳,那個,你飛機晚點了嗎,沒辦法,你要去參加鈴木良子小姐的訂婚宴,總不能開一輛随随便便的車,再回去開又來不及了,所以我叫他們直接開到機——”
切島的話在爆豪面無表情的目光自動消音,他看着這個不發一言上車,渾身上下都是「老子要去砍人」的低氣壓的人,松了口氣坐到了前面駕駛座,切島從後視鏡裏看到抱胸靠在背後假寐的爆豪,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
“爆豪你的失眠還是——”
後面的人像是已經睡着了,沒有回他的話,切島抿緊了嘴唇很想幽幽長嘆一口氣,他知道爆豪肯定沒有睡着,他平時在适合入睡的環境裏都要攝入不少劑量的安眠藥物才能入睡,更不用說在這種晃動着前進的車廂內部,這種無法進入睡眠的狀态從….綠谷死的那天起就開始了。
他無數次在深夜的時候看見爆豪坐在靠在窗臺旁邊抽煙,暗紅的眼睛沒有焦距地倒影着盤旋上升的濃白煙氣,他很少抽,只是讓猩紅的煙點燒灼,直到燙到他的指尖。
切島打了一下方向盤,進入了更加幽深的大道,兩遍被茂盛的樹木的綠蔭傾斜環繞,他看着後視鏡裏爆豪手背上那個觸目驚心的燒傷傷痕,為這家夥七年如一日的固執頭疼,明明從死亡證據到屍體證明全部都指向一個結論,那就是綠谷死亡了,蛙吹甚至為了讓把資料翻遍的爆豪相信這一事實,給他看了死亡屍體的DNA鑒定書,但是爆豪卻堅持死的是另一個人。
切島越想越覺得爆豪可能是被打擊得精神錯亂,這個人說在這家醫院前一天還跳樓死了一個人,但是無論怎麽調查,這家醫院也沒有他說的那個人的入院記錄,學校裏也沒有相關的入學證明,他還說自己這天去超市買了東西,結果這家超市根本就沒有爆豪當天來購物的監控資料。
而且這家夥還在不斷地找尋蛛絲馬跡證明綠谷還活着這一點,前不久之前去英國就是因為他放出的相似特征的尋人啓事在英國被人看到了類似外貌特征的人,這個人居然就抛下偌大一個公司過去了,直到昨天淩晨才打電話給他,聲音嘶啞地不成樣子,像是風塵仆仆地奔走了好幾天一滴水都沒有進過喉嚨。
切島在清晨的時候被一通異國他鄉的電話驚吓醒來,就聽到爆豪宛如被砂紙用力摩擦過的聲帶在電話那頭疲倦地震顫着:
“不是他。”
切島一瞬間百感交集,認識爆豪的人應該都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畢竟他找人找得大張旗鼓,恨不得每個人都聽聞過這一段帶着桃色的緋聞,像一個明目張膽地放在水裏給某個人的看誘餌,嚣張跋扈地展示着「快給主動老子滾回來的」的占有味道。
——但這一次并沒有一條單純又天真的,名為綠谷出久的魚咬餌。
爆豪勝己飼養已久的魚那天在他的面前全身發抖的哭泣,他一直覺得這個懦弱又廢柴的家夥是水做的,眼淚像是從空氣裏攝取般來得過于輕而易舉,哭完不到半個小時就又會怯怯地靠近他,也像魚一樣只有七秒的記憶,永遠停留在那些缱绻又閃亮的回憶裏。
他剔透的綠色眼睛仰着頭看自己,像是懵懂的孩子像看一顆發光的星星,帶着天生的憧憬和向往,但是——
——但是別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他就是一條只有七秒記憶的魚,記吃不記打,心裏面的感情明亮無比,不包含任何任何雜質。
綠谷出久是一條淡水魚,他不懂深海裏的猛禽的欲望,他只靠單純的好感和善良生存,并沒有愛欲,他不給任何人愛欲。
切島聽到爆豪沉重黯啞的呼吸聲從電話那頭傳過來,背景音還有嘈雜的電視音和外國男女熱情火辣的交媾聲,切島能聽到床板在他平緩的吐息裏吱呀吱呀地搖晃着,他似乎能想到這個連髒一點的毛巾都忍不了的人,為了找人随手住進了一家劣質下等的小賓館裏,這個時候這些過于焦躁的東西一定會讓爆豪點一支煙纾解自己,他很少抽,深白的尼古丁煙霧像深海裏的植物一樣纏繞着他,而他只是平靜地讓煙點燙傷自己。
“只是背影很像——”
爆豪頓了一下,莫名地嗤笑道:
“真的很像,又瘦又小,比老子矮大半個頭,離他還有十米得時候像是吓到一樣往後就跑,為了追他我連行李箱都弄掉了,媽的,還得搞一個新的。”
切島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一瞬間竟然沒有辦法如同尋常那樣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出那句勸誡的話——
——爆豪,綠谷已經死了。
你見過他的骨灰,他在面前被你親眼看着送入焚化爐,你甚至大鬧了一場不準任何人碰綠谷,你說這個是證據,可以證明那個廢物沒有死,你像一頭發了狂守着自己雌獸屍體的雄獸,對任何一個企圖燒毀綠谷的人惡狠狠地攻擊,直到連夜趕來的,雙眼通紅的綠谷的媽媽來到你面前——
切島不忍心再回憶了,他這個旁觀者有一瞬間都覺得疼痛。
這個矮矮小小的婦女有着胖乎乎的身體,被八百萬攙扶着,手軟腳軟地來到爆豪面前,這個女人似乎哭了很久了,她看起來和綠谷一樣愛哭,但是她努力地在爆豪面前控制住蓄滿眼眶的眼淚,像是不想在爆豪面前落下下風地挺直了身體,她甚至需要仰頭看爆豪,她的拳頭攥得發白,聲音裏全是鮮血淋漓的哽咽:
“出久,他,是在你面前,跳下去的嗎?”
這個柔弱的婦女上前一步,爆豪罕見地低着頭,切島看不清他被垂落下來的頭發擋住的神情,但是他看到了爆豪顫抖的雙手,切島第一次看到這家夥握不緊拳頭。
綠谷的媽媽看起來情緒起伏得厲害,她定定得看了爆豪很久,似乎是想要開口說什麽,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掉下來的眼淚,帶着哭腔平複着自己的呼吸:
“你讓開,我要帶出久回家。”
她頓了一下,淚眼朦胧地注視着這個比她高太多的男人,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這個人了,小時候那個有點調皮的小男孩帶着出久玩鬧的樣子依舊印刻在一個母親的記憶裏,這是一個優秀而驕傲的孩子,但——
綠谷引子抽了抽鼻子,她簡簡單單地就揮開了站在“綠谷”屍體面前的,剛剛所有人都無法撼動的爆豪,她平靜地對旁邊被爆豪吓到畏手畏腳的工作人員說道:
“我是他的媽媽,我決定——”
綠谷引子顫抖着說道:“我決定燒了他,我要帶他回家。”
八百萬安靜地低着頭宛如儀式雙手交疊在前默哀着,在所有人都低着頭悼念亡者的時刻只有爆豪一個人看着那個火焰旺盛的焚化爐,他牢牢地,死死地,看着那個吞沒一切的鐵皮爐子,裏面有皮肉被火炙烤到綻開的聲音噼裏啪啦地傳出來,火光在他鮮紅欲滴的眸子裏跳躍着,他的鼻腔湧動着炭烤記憶的味道,他被灰燼的氣息嗆得咳了一下。
當那個小小的骨灰盒被拿出來的時候,上面刺目地放着綠谷微笑的小照片,引子似乎不想再看了,她呼吸不暢地被淚水糊滿了眼睛,只是低聲怮哭,輕輕用手指摸那個裝着綠谷出久的小盒子上面的花紋,忽然恍惚地笑了一下:
“這個盒子,上的花紋,是出久喜歡的。”
她崩潰地大哭出聲:“他一定會很開心的,一定會很開心的。”
爆豪是所有人之中最後離去的,他長久又離奇地沉默在被打開的焚化爐前面,裏面的炭火和灰燼像是鉛色的雪一樣飛揚在爆豪的周圍,鐵皮門上還有沒有褪去的高溫,邊角泛着透亮的紅色,而切島複雜地回頭看這個脫離大部隊插着兜守在焚化爐面前的人,剛剛切島在綠谷引子面前的欲言又止的心情,這一刻變本加厲地翻湧過來,他複雜地看了兩眼爆豪的背影,終于嘆着氣離去了。
他迷茫地想,那個盒子其實是爆豪在大一的時候的作業,昨天突然被塞到了切島這裏叫他用,上面刻的圖案就是那幅畫——
——《達芙妮的眼睛》,一只中間有一點綠光的美麗眼睛,爆豪帶着一點嫌棄又不耐煩的笑意刻了好久,切島問他用來幹什麽的時候,這個人漫不經心地随口回答道:
“等一年吧,可以用來裝老子想裝的東西。”
切島困惑地反問:“幹嘛要明年啊,今年有什麽東西你拿不到嗎?”
爆豪雕刻的手頓了一下,又平靜地繼續,帶一點微不可查的焦躁:
“啧,不要再問了。”
切島之所以會選那個打火機作為禮物送給爆豪,是因為他從來沒見過爆豪這麽喜歡過一樣東西,就是這個眼睛,這副他在課上的作業,雖然他自己并不承認,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意義不一樣——
——因為他看着這眼睛的時候,自己的眼睛裏跳躍着高漲的火光,而這火光,在剛剛,似乎随着幹癟焦化的軀體,一點一點熄滅了。
切島在準備離開的最後一刻瞳孔猛然收縮了,他拔高了聲音失态地喊出聲:
“爆豪!!!!!!”
爆豪的肌肉因為極度的疼痛不自然地抽動着,他的臉上冷汗層層貼着下颌骨湧下,額角和頸部的青筋暴起跳躍,他卻在殘暴又愉悅地笑着,面部猙獰地拉開了嘴角,他的一只手被他放進了餘溫未褪的焚化爐內,高溫貼着他的手臂攀爬着,他的腕骨像是被X光照耀一樣發出了清晰可見的紅色——
——這炙烤過另一個人的餘溫炙烤着自己,痛苦纖毫不露地傳遞到骨骼和血肉,他咬牙切齒地笑着說道:
“這他媽—也不算很痛嗎?!”
爆豪喘着氣,他在唾罵一個無辜的死者:
“你他媽,都這麽痛了!!”
切島匆忙地跑過去,他聽到爆豪的像是在宣戰的嘶吼:
“為什麽不來殺我!!!老子不需要你的理解!!!!”
切島楞在原地,他看到垂下頭把頭靠在手臂上緩慢抽出焚化爐的爆豪,眼睛裏居然帶着淚,砸在還帶着火星的手上熄滅出了一道詭異的煙,而爆豪說道,他兇狠地擡起頭看向那個焚化爐說道:
“你就是個廢物,綠谷出久。”
他冰冷地嗤笑着:“你就是個垃圾,活該被燒。”
他被燒灼的右手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黑色的,燃燒的,還沒完全停下來的貼在皮膚進行的酷刑慢慢消失了溫度。
就像被他辱罵的焚化爐一樣冷卻下來着注視這個失控的死者家屬,一個和剛剛綠谷引子姿态并沒有太多不同的普通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