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綠谷平穩地關上了門,他轉頭遞給守在外面的切島一式兩份的簽署合同,并禮貌地表示爆豪先生在裏面睡着了,可能需要他等會兒花點功夫帶回去,衆人心領神會地掃了一眼綠谷西服上的皺褶,默許了這一場代價高昂的情色交易,而切島只是眼神複雜地看着綠谷遞給他合同上明晃晃地寫着的“30%”的數字,頓了一下問道:
“爆豪,嗯,他睡着了?”
綠谷舔了一下沾着血跡而越發豔紅的嘴唇,他因為唇瓣上細小的傷口感到輕微的疼痛,但仍舊平靜地回複了切島:
“是的,睡得很熟,爆豪先生最近熬夜很厲害吧,他看起來很疲憊。”
切島望着綠谷就像來時那樣匆匆的背影,荒謬的想法毫無根據地升騰起來,他感覺綠谷只是随意地來奔赴一場帶有成年人意味的宴會,而在裏面安眠的人和這份價值30%的合同不過是他偶然發現的點綴——
——而他并不在意這些,他只是來參加而已。
這些波瀾壯闊的往日糾葛和愛欲生死和他已經毫無幹系,這和那場訂婚宴一樣,對他而言是一場簡簡單單的聚會,只不過來參與的人裏面,有幾個他認識的而已。
——只不過給他發邀請函的人,叫做爆豪勝己而已。
事情突兀地進入了和平期,彌漫的硝煙氣息漸漸散開,露出回憶瘡痍的地平面,而綠谷平緩地在上面行走着,他并不低頭看這些滑稽又沒有價值的過去,他有他自己要做的事情,一味的留戀往事對他沒什麽意義,而且往事也沒有什麽好值得他留戀的。
他開始如同無法抓住的魚一樣貼在爆豪和轟焦凍之間游走,他們縱情歡愛,綠谷柔軟地親吻他們的眼睛和嘴唇,偶爾留他們過夜,在起來的清晨給他們做豐盛的早餐,交換離開之前的吻,親密得像愛人,會在床笫之間不吝啬自己大方的誇贊,在事業上給出自己合理得當的建議,不過多幹涉他們的生活,恰如其分地避開自己不該知道的東西——
——一個過分體貼且合格的情人。
他們彼此之間達到一種微妙無比的平衡,比蛛絲還要纖細易破地相互制衡着,綠谷不拒絕爆豪和轟的靠近,但也不主動,和爆豪失控地開始不斷鉗制綠谷,但他控制不住轟焦凍來找綠谷,轟焦凍只是乖順地出現在任何綠谷能夠出現的地方,安靜地等在一米外的地方,等綠谷結束之後帶他回家——
——或者接起電話之後,對他歉意地微笑,然後當着他的面轉身去另外一個人,爆豪勝己的家裏。
綠谷對他們縱容且溫柔,轟焦凍能夠發現爆豪頸部沒有洗去的綠谷寫下的字跡,他會要求綠谷在臉上給自己寫一個一模一樣的,綠谷從善如流地靠在床上,他姿态随意且慵懶地把「deku」寫在了轟焦凍眼睛下面的地方,并誇獎他:
“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轟君。”
轟焦凍溫順地把眼睛靠過去,綠谷給了一個如他所願的親吻,貼在他震顫的眼皮上輕得像魚鱗貼着海水劃過,轟無法控制地沉溺在虛拟的洋流裏,他被綠谷拍打着抱着他,難以遏制的恐慌和悲傷中沉睡過去,綠谷貼在他的耳邊對他說“晚安。”
他在擁有幸福的惶恐中陷入黑甜的夢境裏,暴風雪在他的夢裏席卷着,他看見自己貼在手腳上都帶有枷鎖的綠谷露出赤裸的眼神,他顫抖了起來,他為故事的結局提前感到畏懼,他的眼淚流出來,把眼下剛剛寫上的「deku」暈染開一片模糊不清的字跡。
而婚約在不斷地交互中如約而至,三天後就是綠谷和鈴木的婚禮。
暧昧的關系戛然而止,綠谷發給這兩位和他擁有許多愉快夜晚的人一條措辭公式化的郵件,平鋪直敘地表示了一個已婚丈夫收斂的意味,雖然這并不是一場嚴格社會意義上的婚姻關系,但他仍然想尊重自己妻子的權利,盡管他們并不相愛。
爆豪陰沉地看向電腦上的郵件的婚禮時間,轟焦凍觸碰郵件落款上的名字,這個人短暫的順從下是強有力的麻痹藥物,他們不約而同地被這給予的不真實的糖衣包裹,居然沒有發現這個家夥的真正意味——
——綠谷想要安撫他們到婚禮進行,一旦他獲得鈴木的合法丈夫身份,再次掌控他就不再是那麽簡單的一件事情了。
而他只是輕而易舉地就蒙蔽了這兩人,用一個鉗着溫軟笑意的吻。
綠谷的死亡是他對他們的第一次欺騙,他的複生是第二次——
——而他在昏暗的夜晚裏,伏在他們耳邊和嘴角,帶着氣音和體溫的吻,是第三次。
綠谷第一次來到了這個心理咨詢室,這個在東京是很有名的質詢室,它的有效和它的價格一樣匪夷所思高昂,而綠谷選擇它的理由非常簡單——
——他在國外的時候長期咨詢的心理醫生現在在這家咨詢室工作。
綠谷坐在柔軟下陷的沙發裏,他對面的醫生有着和藹的面容和花白的頭發,看起來是個應該已經退休多年的老頭,毫無殺傷力地捧着茶杯坐在他對面,綠谷尊敬地前傾身體:
“佐佐木先生,很久不見了。”
佐佐木自然地遞給綠谷一杯茶,他像個忘年交一樣和綠谷聊起來:
“是很久不見了,你大概有一年多沒有找我了吧,怎麽突然想起我來了?”
佐佐木露出一個調侃的微笑:“婚前焦慮症?我認識的綠谷先生好像沒有這種心理狀态。”
綠谷頓了一下,他看着淺綠透明的茶水裏倒影着的自己,輕聲道:
“我又遇到了他們。”
“我又看到了他。”
轟焦凍筆直地坐在凳子上,他對面的醫生戴着厚重的鏡片,手上嚴禁地記錄着:
“轟焦凍先生,您說的是您之前捆綁和禁锢過的那位先生嗎?”
醫生記錄的筆停頓了一下,他欲言又止:“我記得您和我在電話交流過,你們之前有過一段和平的時期,你們很幸福,雖然這幸福似乎包含第三者,但是轟焦凍先生,你難得能達到一種不進行自我傷害的和諧姿态,我覺得這種關系可以維持下去。”
轟焦凍平靜又誠實地敘述:“是的,雖然我嫉妒,我很想殺了和我共同擁有他的人,但我知道我沒有這個權利。”
他的眼睛下像是中世紀奴隸的傷疤一樣,有着邊緣泛紅的四個小小的黑色字母「deku」,烙印一樣地霸占在他完美的臉上,像一只明目張膽地宣告着自己所有權的名貴寵物,他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這個不久前自己把綠谷寫在臉上的字的紋身,他沸騰的情緒又一次平息下來,他開口道:
“但是他終止了這樣的關系。”
轟焦凍說道:“他要結婚了。”
“他要結婚了。”
爆豪壓制着戾氣,他的頭靠在交握的手上坐在他大學的空蕩蕩教室裏,對面的講臺上是那個這幾年衰老得越發厲害的老教授,這個為老不尊的老混蛋在綠谷死後和爆豪維持了相當長一段聯系,他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好奇随着年齡的與日俱增,他就是斬釘截鐵地下了綠谷不會死的結論的人,爆豪在一片勸谏他放棄的聲音裏,只有這個老混蛋怡然自得地支持着他折磨自己,锲而不舍地尋找綠谷。
老教授淡淡地掃了爆豪一眼,似乎想要嘲笑這個敗犬一樣的家夥:“你不是說他不會結婚嗎,爆豪,你的傲慢已經不再有效了。”
“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了,綠谷成長起來了,你的光環對他無效了,你需要平視這個家夥了。”
老教授熟練地從自己皺巴巴的荷包裏掏出兩支同樣皺巴巴的煙,把其中一支自然地抛給了對面的爆豪,自己咬着煙頭含糊不清地一邊找打火機一邊說話:
“他對你或許有過仰慕,有過憧憬,但那些都已經随着他自己擁有了你身上的某些特質後消失了,爆豪,你不再對他所向披靡,你不再是他世界裏的常勝将軍了。”
他淡淡地說道:“爆豪,你還愛他,但是他愛的你,已經敗了。”
“他要結婚了,你只是伴郎而已。”
“你為什麽找他們做你的伴郎?”佐佐木問道。
綠谷的十指交錯着,他皺着眉頭思索了一會兒,最終無可奈何地搖頭說道: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選了,當鈴木和我提起要找關系比較密切的人做伴郎的時候,我大腦裏一片空白,然後他們無比自然地緩緩浮現,我的腦子裏一個其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了。”
佐佐木手心向下舒緩地下壓做了個放松的姿勢,身體前傾問道:
“你知道他們會為此受折磨嗎?放松,綠谷,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報複他們嗎?這并不可恥,畢竟他們曾經讓你那樣痛苦。”
綠谷的手指貼在陶土茶杯粗糙的杯口無意識地敲了兩下,他低着頭回答道:
“可能我潛意識有吧,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需要一個他們見證的場合,保證我能夠不再受鉗制。”
佐佐木給綠谷的茶杯裏續上水,接口道:“就像當初那場死亡,對嗎?”
“你并不是蓄意報複,但你需要在他們面前展示你的自由,展示你自己擁有你自己的所有權,你是屬于你自己的,這毋庸置疑。”
佐佐木停頓了一下,他又繼續說道:“但綠谷,你希望他們見證這一切,潛意識就是希望擁有他們人生一部分的掌控權,你在占有和控制他們。”
“你不排斥和他們親吻和做愛,也和他們一同入眠,也會親手給他們做早餐,希望他們分享你人生裏所有自己擁有自己的時刻,在他們身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綠谷,你得誠實地回答我——”
佐佐木風平浪靜地和綠谷對視:“你愛他們嗎?”
“我愛他。”
轟焦凍平靜地說道:“我渴望占有他,擁抱他,哪怕他并不愛我,我知道他不愛我,他愛過爆豪,但他沒有愛過我。”
他又觸碰了一下那個傷口沒有完全愈合的紋身,微弱的燒灼疼痛感讓他能夠更快冷靜下來,他試圖從身體裏揪出那個最本質的自己攤開在醫生面前,他艱澀地開口:
“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我只要看他一眼,一眼——”
他恍惚地回答:“我就知道,我愛他。”
醫生貼在硬質筆記本上的鋼筆突兀地停下,他擡頭看了轟焦凍一眼,企圖梳理這位已經服藥六七年的病人更加邏輯清晰的感情脈絡:
“轟焦凍先生,人在幼年期間的家庭狀況會很深地影響一個人,這種影響很難根除,就像是遺傳的基因一樣流淌在你的血液和骨骼裏——”
醫生委婉地換了一個說法:“你對他,可能很大部分是處于各種情況造成的移情,你把無法寄托到其他人身上的情感投遞在這個對你善良并且拯救過你的人身上,但這種感情大部分并不是愛情。”
“确切一點,只是一種安慰劑一樣的精神支柱,轟焦凍先生。”
“你只是愛他的善良。”
轟焦凍雙目空洞地看着醫生,他失神地反駁道:
“不,我也愛他的殘忍。”
“我愛他給予我的一切。”
他喃喃自語:“——包括死亡。”
“…….那個家夥,是真的想死。”
爆豪學生時代留下來的一個人靠三個座的壞習慣依舊沒改,他的手霸道地靠在旁邊兩個椅子背面,仰着頭看着天花板嘴裏面叼着煙緩慢地呼出煙圈,他手裏無意識地玩弄着剛剛被拿出來的打火機,這打火機雖然被他良好地保養,但依舊生鏽了,那只眼睛外面的輪廓都是鏽跡斑斑的,他偶爾會被這過于粗粝的質感在手指上劃出刮痕,但他依舊沒有換掉。
“他當時站在那裏,他一邊哭一邊看着我,他是真的想往下跳的。”
爆豪頓了一下,嗤笑起來:“我當時也有一瞬間想跳下去抓住他,就頭腦發熱的一瞬間,我看到他病號服被風吹起來,身上還帶着老子的咬痕,然後就——”
“——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爛,手和腳全部折了,一塊一塊的,然後我看到他脖子上那個咬痕了。”
“我——”
爆豪突兀地沉默了,老教授靠在椅子上吞雲吐霧,斜着睨這個突然失語的爆豪一眼,冷笑着開口:
“爆豪先生也會這麽磨磨唧唧地回憶往事啊,是不是每天晚上做夢都夢到綠谷變成厲鬼來找你索命啊。”
爆豪吸了一口煙,他在濃白的煙氣裏有點失神地說道:
“他沒有來找我。”
“我沒有夢見過他來找我,他沒有來找我。”
他又開始冷嘲熱諷起來:“廢物。”
他似乎被煙熏出了眼淚:“廢物。”
老教授挑了一下眉毛,一針見血地點評:“你該不會是因為沒有夢到綠谷才失眠的吧?”
爆豪沒有回答。
綠谷沒有回答,他只是捧着茶杯沉思,他看着窗外陰霾的天氣呼吸平穩地起伏,佐佐木安靜地等他給出答案,綠谷低下頭淺淺地喝了一口茶:
“我不知道。”
佐佐木換了一種問法:“你願意給他們當婚禮上的伴郎嗎?和另外一個陌生女人的婚禮。”
綠谷淡淡地回答:“或許吧,如果他們邀請的話。”
佐佐木看着綠谷微微繃直的姿态,他覺得自己得到答案了,他收起了綠谷手裏的茶杯,和之前一樣帶着溫軟注視着這個他看着成長起來的孩子: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像一頭警惕的小鹿,我問你什麽都不說,就握緊拳頭坐在我對面。”
“你長大了,你在長時間的磨砺中成為成熟且優秀的大人,能夠随時随地對我敞開自己的內心。”
綠谷笑了起來:“要感謝佐佐木先生和鈴木小姐,我學到了很多。”
佐佐木微笑着搖搖頭:“不,綠谷,我和她什麽都沒教你,你的強大來自于你自己的內心。”
“你本身就是一個強大的人,他們當初無法征服你,現在也無法征服你,你從始至終的強大着,而我只是見證這一切。”
佐佐木笑着對他說:“從一開始,綠谷,你在心理上就淩駕在他們之上,他們無法掌控你,這是他們焦灼的原因,主動權一開始就在你手裏,而現在你完全掌握了主動權。”
“綠谷,試着面對自己的內心吧。”
佐佐木對着站起來準備離開的綠谷揮了揮手,對他說道:
“新婚快樂,綠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