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流水無情
謝衡月抱着她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不消一會兒,便回到了他們的小院。
他從牆頭飛了下來,看懷裏的嬌妻摟着他默默無言的模樣。
謝衡月知道蘇雪遙思慮很重,念及大夫剛剛叮囑,要她開懷一點兒,心裏也有一點兒為難。
月光如水,将近中秋,月相雖未完滿,依然十分明亮。
這小院裏遍植翠竹,一陣風吹過,一陣沙沙聲。
院內外皆是謝衡月帶來的王府侍衛,訓練有素,見謝衡月這般落在院中,都不曾發出一點兒聲響。
這院中,便顯得越發寂靜。
他和他的妻,在月下望着對方,似有萬語千言,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然而這片寂靜中,忽然傳來了一陣環佩叮當聲,一個極好聽的女聲在小院外朗聲道:“王爺大婚,芙蓉特來祝賀。”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小院裏卻聽得清清楚楚。
謝衡月的眉微微一皺,他知道越芙蓉執着,除非他命侍衛将她叉出去,否則今夜若不見她,她必然不肯幹休。
他正要跟蘇雪遙說,讓她等他片刻,他去去就來。蘇雪遙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謝衡月微微一愣,看着月光下蘇雪遙的眼睛,那眼神中既無憤怒亦無猜忌,十分清澈。
蘇雪遙柔聲道:“夫君已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這般貴重的許諾,我若再生疑心,怎麽對得起夫君的這一片心。”
謝衡月一時愣住了。這番話竟恰恰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他不由又是激動又是欣喜,一時忍不住将她橫抱起來,擡腿便踢開房門,只說:“不管她,随她鬧去。”
蘇雪遙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忙伸臂勾着他的脖子,想想越芙蓉的脾氣,她不由低聲說:“夫君,還是出去看看越姑娘吧。”
謝衡月在她唇上印上一吻,低聲說:“娘子,我必不會讓你受一點兒委屈。先皇後薨逝之前,曾對父皇說,為何天下女子如此之苦,男子能三妻四妾,三宮六院,女子卻只能守着一人。即便如此,最終亦不免秋扇見捐,長門夢斷。”
他的話十分沉郁,蘇雪遙竟似乎從中聽到了多年以前嘉怡皇後的憤怒。
蘇雪遙愣在那裏,望着她的夫君,這番話自然十分離經叛道,尤其不該出自母儀天下的皇後之口,然而她卻覺得十分有道理。
她不禁脫口而出:“佛說,衆生平等。嘉怡皇後有大智慧。”
謝衡月定定地看着她,他也不曾想今夜自己心情激蕩,竟然向他的妻說出這般秘事。
當年母後在憤怒之中說出這些話來,父皇為了不堕她身後賢後的聲名,連當初在一邊記錄起居注的太監都一起處置了。
沒想到多年之後,會有人這般坦坦蕩蕩地誇獎她。
自己在那荷塘邊,對這小人兒一見傾心,心中認定了她是自己此生的伴侶,自己果然不曾看走眼。他的小嬌妻,果然與他心意相通。
謝衡月只覺心頭一熱,低頭吻上了她:“可惜母親見不到你了,否則你們一定很投緣。”
他們一時相擁而吻,只覺得彼此之間的隔閡又少了幾分,這個吻竟比平常更加纏綿。
卻聽門外越芙蓉聲音高了幾分又道:“王爺!你若不肯出來,我便進去了!”
蘇雪遙上輩子跟越芙蓉鬥了幾年,深知她的脾氣,知道她說到做到,必能闖得進來。她忙一推謝衡月,勻了勻氣,理了理鬓邊的發,說:“夫君,走吧。”
謝衡月以前只覺得越芙蓉性子剛烈,敢作敢當,現下卻覺得她實在不知進退。
他低聲說:“我去去便回。”
蘇雪遙卻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擡頭道:“我也去。”
謝衡月一愣,說:“也好。”
越芙蓉早已卸了戲裝,梳高高的雲髻,銀紅外衫,絹帛紅裙上繡着精美花鳥,大串花枝逶迤遍布裙角,繡工卓著,在月光下變換着顏色,十分美麗。然而服飾這般精美華麗,亦不曾壓過她的豔麗容貌。
即使蘇雪遙是個女子,也不由心中贊嘆越芙蓉的美麗。
越芙蓉不曾想謝衡月會跟蘇雪遙一起出來。想到這首輔之女的彪悍名聲,越芙蓉心中冷笑。待她定睛在月下認真打量蘇雪遙,心中卻大吃一驚。
只見蘇雪遙的衣裙顏色很淡,月光下近乎于白,鬓上也只插了一只步搖,打扮得十分簡素,一點兒也不像個新嫁娘。然而她的目光落在蘇雪遙的臉上,卻移不開眼睛,這般絕色,暗夜之中可與明月争輝。越芙蓉一貫自負美貌,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謝芙蓉不由心中一陣黯然,卻依然笑道:“不想世上竟有王妃這般美貌的女子,王爺有福氣。”
說着她這才盈盈拜了下去,口中稱:“越芙蓉拜見主母。”
蘇雪遙卻側過身,避過了這一禮,開口道:“越姑娘不必多禮。”
她沒想到今生越芙蓉一見她,便要以妾禮自居。
明明前世她想坐實越芙蓉的妾室身份,以便拿家法挾制她,越芙蓉卻傲然道:“我以藝寄身晉王府,晉王爺都對我禮遇有加,王妃怎地以一般倡優待我?”
前世越芙蓉一意地拿捏身份,不肯俯身,氣得蘇雪遙挑腳,卻拿她沒有法子。
怎麽重來一世,會有這樣大的變化呢?
蘇雪遙忽的憶起,當初她和越芙蓉初見,她正拿果盤砸謝衡月,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她心中微嘆,前世她總是被越芙蓉壓一頭,每日被氣得倒仰,真是自作孽啊。
謝衡月見越芙蓉竟這樣拜下去也是一呆,他此時十分慶幸他跟妻子說了個明白,否則這一禮受了,她這個妾室,自己是認還是不認。
到此時,謝衡月終于有點生氣了:“芙蓉,王妃不是你的主母,本王也不曾許過你婚約。你想當面道賀,現在本王和王妃出來見過你了。你退下吧。”
越芙蓉不曾想她下了這樣的決心,豁出了一切,只賭謝衡月的不忍心,居然輸得這般慘。
她擡起頭來,眼裏已經滿盈了淚水:“王爺,妾身錯了。妾身蒲柳之姿,能托庇王爺,已覺此生無憾。今日特彩衣重裝,想為王爺王妃新禧獻藝,不想竟不得見面,心中憂慮,才情急之下,吵嚷幾句,只為能登門求見,不想更觸怒了王妃。妾身萬死,望王爺王妃垂憐。”
蘇雪遙見她楚楚可憐地拜下去,心中也是一驚。
越芙蓉前世跟她争鋒相對,何等牙尖嘴利,什麽時候這般示弱過?她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個越芙蓉是假冒的了。只是胡說八道張嘴就來,倒是越芙蓉的一貫作風。
卻聽謝衡月低低嘆了口氣說:“王妃既不缺妾室執帚伺候,也不缺樂伶歌舞娛人。你且想想,你當初為什麽進晉王府,我又為什麽留下你。”
謝衡月每說一句話,越芙蓉臉上就白一分。
到最後一句話說完的時候,她一時便軟倒在地上,竟撐不住行禮的姿勢,端是可憐。
謝衡月望着她,到底她與別人不同,他放緩了口氣道:“天下美貌歌姬如恒河沙數,你何必去學有違你天性的模樣。”
越芙蓉只覺心如死灰。
她跟在謝衡月身邊,經常見謝衡月冷酷地拒絕各色心儀他的女子,那時候她只覺得自己與旁人不同,對那些嘤嘤而去的女子,帶着居高臨下的憐憫。
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壓上所有,也不過鏡花水月一場空。
蘇雪遙看她癱坐在地上,不見剛才顧盼生姿的模樣。
她前世與越芙蓉口角不斷,實在是敵非友。前世做夢她都想壓越芙蓉一頭,只恨謝衡月總是偏幫她,而此時她前世的夢想成真,她心中卻并不怎麽快活。
蘇雪遙眼前不由浮現出越芙蓉最終就義之時,烈烈紅裙飄揚的潇灑肆意來,她脫口而出:“越姑娘是女中豪傑,何必效妾婦之道。”
謝衡月和越芙蓉都驚訝地看着她。
卻見蘇雪遙望着謝衡月輕輕道:“有人能山高海闊憑魚躍,有人只願深閨夢中兩心知。”
她又轉眼看着越芙蓉:“個人自有個人的緣分,半點強求不得。”
越芙蓉驚異地看着她。
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全然不見剛才的恭敬。越芙蓉紅袖一展,竟向後躍起,陡然甩出披帛,卷着院中竹枝,輕輕借力,便已經飛出了十幾丈。
遠遠傳來了她的聲音:“謝王妃良言警句,他日定會再來拜訪!”
越芙蓉一身輕功造詣極高,謝衡月也不曾想她會對自己生出別樣的心思。
她臨去的時候這句話,不知道所指何意,他望着自己怔怔的小嬌妻,她顯然對越芙蓉的危險一無所知,只是一臉羨慕地望着越芙蓉消失的地方,大概是覺得她剛才這一躍,身姿美麗吧。
謝衡月心中微嘆,卻伸手擡起她的下巴來,目光銳利地盯着她道:“娘子好像對越芙蓉十分了解?”
蘇雪遙不自覺垂下眼來,那是自然了,前世還沒有第二個人讓我那般傷腦筋。
她忽的又擡起眼睛來,将他的手推開,低聲道:“那本《月下遇芙蓉》,妾身也曾通讀過幾次。”
《月下遇芙蓉》正是影射謝衡月跟越芙蓉的話本。
蘇雪遙說完看了謝衡月一眼,那一眼似嗔似怨,含羞帶怯,令謝衡月不由心中一熱。她竟不理謝衡月,自己往小院去。
謝衡月身子一動,便已到了蘇雪遙身邊,不由分說,将她打橫抱起,足尖一點便回到了房中,他将她扔在柔軟的塌上,在她頭暈眼花之際便俯身壓了上來,一邊深深地吻她一邊說:“明日我便命人跑遍全城,将那書收回來,全都燒掉。”
他吻得略微狂放,蘇雪遙竟說不出一個字,她原本推據着他的手,也不自覺地纏繞上他的頸。一時一室旖旎,風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