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鬼神之說
翌日清晨,蘇雪遙并不敢貪睡,天蒙蒙亮便起身了。謝衡月要将她撈回被窩裏多睡一會兒,都被她拒絕了。
臨行時候田氏哭得跟淚人一樣,抱着她不撒手。她兩個哥哥倒是一副你趕緊走,走了就別回來的模樣。謝衡月叮囑他兩個大舅哥,隔日便來王府點卯,他們只在心中叫苦,并不敢說什麽。
回府的馬車裏,蘇雪遙被謝衡月擁在懷裏,她心中默默想着父親剛才跟她私下說的話。
父親向她坦誠,皇後命這三個字,确實讓他心中忐忑不安,為此他教養蘇雪遙,也不免有些畏首畏尾,比平常更放縱了些。原以為她那驕縱的性子滿城皆知,總能擋住些沖着“皇後命”三個字來的人。
沒想到那般利欲熏心的人,為了皇位早就紅了眼,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哪怕是為了讨個彩頭,也不輕易放過她。
蘇雪遙默默地聽着父親的話,忍不住唇邊露出一絲苦笑:“父親,您是當代大儒,子不語怪力亂神。您居然會為這無稽的谶語煩惱。”
蘇皓不曾想他這個女兒出嫁之後,會有這般脫胎換骨的改變。
蘇皓壓下心中煩亂的猜測:“遙兒,你母親生你的時候,夢到小星入懷,光華燦爛。本以為是個男丁,沒想到生出了女孩兒。當初給你算命的人,并不是為父請來的,卻是突然穿牆過府出現在蘇府。那人看着你丢下這幾句話之後,便立時遁走。這樁事,實在太過詭異,為父也不能等閑視之啊。”
蘇雪遙不曾想父親會向她吐露這個前世她都不曾知曉的秘密。
然而她前世總是心心念念着她的皇後命,卻在青燈古佛前過了四十年。
在她心中,皇後命三個字,不過是個笑話而已。只是如今父親苦口婆心地勸告她,讓她不可鋒芒畢露,要記得韬光養晦。她自然知道這是父親的一片關愛之情,便一一應下了。
蘇皓見女兒說什麽都應允,卻不知道她到底聽進去了幾分。他嘆了口氣:“你二娘犯下這樣的大錯,自然罪無可赦,可是她到底是清婉的娘……”
蘇雪遙擡起眼輕輕地說:“父親,我不會要二娘的命。我那陪嫁田莊廣大,正需要人手。二娘既犯了錯,便到莊子上,晚間抄經,白日種田,這般贖罪便可。”
蘇皓不由松了口氣,到底多年夫妻,他也不想讓女兒辣手打殺小妾。“你姐姐脾氣硬,原需要磨磨性子,你勿要天天與她争吵,讓王爺為難才好。”
蘇雪遙十分驚訝,她是想帶着蘇清婉走,可是父親若不吐口,她思來想去,也不願意傷他的心。
沒有想到父親最終還是答應了她的請求。她要帶蘇清婉走,卻不是為了報複,而是讓她避禍。
他們首輔府內院,本就沒人整肅,現在夏氏事發,那裏面的關系更是亂成了篩子一樣。未免禍端,蘇清婉還是跟她去比較好。
想來父親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蘇雪遙向父親斂衽一禮:“姐姐明年便要出閣,只是來我莊子住一陣子,繡嫁妝罷。明年她問名納彩之時,阿遙必然送姐姐回家。”
蘇皓望着她,輕輕嘆了口氣,這托小星而生的女兒,果然聰慧過人,生生就這樣被他耽擱了。若她是個男孩便好了。如今卻這般尴尬。
馬車裏,謝衡月見懷中的蘇雪遙眉目低垂,緩緩轉動着手中的佛珠,看上去既沉默又安靜,透着幾分岑寂之意。不知道又在想什麽。
蘇雪遙想的依然是她的父親。前世她就已經原宥了父親的無情。父親不僅是她的父親,還是蘇家的掌舵人,肩負着上下宗族的重擔。
世事無常,大浪打來,能架着船兒江湖避世,亦是極好的結局了。
而且前世父親本也替她選定了好姻緣,只是她一味使氣任性,将這姻緣,變成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
而父親亦從此一招錯,步步錯,最後他只能斷尾求生,将她抛卻。
不曾想她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定得加倍珍惜才是。她擡眼望着夫君輕輕問:“夫君,我這皇後命,夫君如何看?”
謝衡月發現了她平靜面容下的緊張,伸臂摟緊了她,湊在她耳邊悄悄說:“娘子既然問起,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高祖爺當初起兵的時候,什麽萬鳥朝觐,石龜顯字等等祥瑞,都是高祖的皇後家搞得把戲。”
蘇雪遙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都有點結巴了:“夫君,這是真的麽?”
謝衡月彈彈她的腦門,呵呵一笑:“高祖皇後家是靠耍把戲走江湖發跡的,這你總知道吧?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有志之士揭竿而起。其實當時的十八路諸侯,都給自己搞了好多祥瑞征兆,只是事敗了,便成了僞朝作孽的罪證了。世上有沒有神仙,我不知道,跳出來說自己是神仙的,娘子盡可放心,都是拙劣的騙子罷了。如此這般,娘子可曾開懷一些?不再糾纏那些虛無缥缈之事了麽?”
蘇雪遙不曾想謝衡月會對她說出這一番話來。
她心內十分震驚,佛珠轉動間,不由想,她用了四十年才看明白的事情,她的夫君居然開始就不曾迷惑。皇後命,原來真的這般可笑。
她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也不怪她前生會過得那般糊塗,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也不看清他的心意,竟生生蹉跎了半生。
她心下輕松了不少。坐在車上,透過輕紗車簾朝外看去,金秋時節的京畿大街,燦爛的銀杏樹葉金黃一片,往來商販叫賣,十分熱鬧。
這般紅塵熱鬧景象,她多年未見,一時竟有些看呆了。
謝衡月見小嬌妻似乎打開了一個心結,有心情看街景了。
謝衡月心裏也有點開心,她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讓他十分擔憂,眼下這般,倒像個活潑的小姑娘了。
謝衡月便說:“你若想逛街,我們便不忙回王府,我帶你去朱雀坊玩。”
蘇雪遙望着他,聽到朱雀坊三個字,只覺得有些熟悉,她搖搖頭說:“不,夫君帶我去我京郊的田莊吧。我想去田莊裏走走。”
謝衡月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不知道蘇雪遙要将夏氏和姐姐都送到田莊上,他只記得那些跟謝清商勾結,她入門便打發了的陪嫁家人們,此時皆在她的莊子上。
只是現在他看着她,只見蘇雪遙眸子清澈,神态坦然,到底他還是不願意違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蘇雪遙微微一笑,車子卻猛的一晃,謝衡月手疾眼快将她護在懷裏,才沒有讓她的頭撞在車壁上。
他不由喝道:“怎麽回事兒?”
他王府的車夫,本是極妥當的老把式,今日不知這是怎麽了。
只聽車外馬蹄陣陣,一陣駿馬的嘶鳴,風一般卷起了車子的轎簾,與王府馬車擦肩而過,直奔皇城而去。
展宇已經奔到了馬車前,隔着簾子向謝衡月報告道:“方才是大皇子的人,差一點兒傷了路邊路過的孩童。我們王府的侍衛出手救人,車夫為免與大皇子的奔馬相撞,只得用力勒住了馬匹,故而讓王爺王妃受驚了。”
“大哥的人?在禦街上縱馬傷人?”謝衡月哼了一聲。
展宇說:“馬隊中間護着的那人看上去風塵仆仆,身上背着文書匣子,看上去應該是來送加急軍報的。”
謝衡月眼神一黯,如今諸位皇子年歲漸長,皆開府領了差事。
他大哥目下正在兵部行走,風頭極盛。
他的死對頭四皇子謝清商,更是執掌戶部,權傾朝野。
只有他,號稱風流王爺,身上只有翰林院修書的一個閑差。衆人皆說他性子太過閑雲野鶴,皇上不喜。他雖然生母是先皇後,是正經嫡子,出身高貴,當下已然無望問鼎大位了。
衆兄弟們對他也懷着十分輕蔑。即使想要拉攏他的兄弟,待他也十分漫不經心。
首輔将女兒嫁給他,大家都頗為扼腕嘆息。
在別的兄弟那裏,娶到蘇雪遙,跟首輔蘇皓搭上線,便等于搭上了士林。然而大家認為蘇雪遙嫁給他,一步好棋,就變成了兩個廢物做了堆。他們心中亦恨首輔蘇皓一個老滑頭,不見兔子不撒鷹,到如今大家鬥得不可開交,他寧把女兒嫁給不成器的六皇子,也不肯選邊站。
謝衡月臉上冷笑,道:“有軍務,便可以當街縱馬傷害百姓?那叛軍還沒有打進來,百姓們倒先要糟自己人的秧了?豈有此理!”
卻聽車旁有人號一聲:“阿彌陀佛,王爺宅心仁厚,體恤百姓,必有福報。”
謝衡月不曾想他帶着這麽多護衛,居然還有人能夠近前,他不由将蘇雪遙護在身後,喝道:“何人?”
蘇雪遙聽到這個聲音,卻微微一顫,她極力掙脫了謝衡月的懷抱,撲到了車窗前,撩開了紗簾。
望着來人,她差一點要脫口而出喊出她的名字。
展宇也不知道這尼姑什麽時候到了跟前,他急忙說:“王爺,剛才侍衛們救下的人,正是這尼姑的弟子。是兩個七八歲的小尼姑。想這老尼姑是來給王爺道謝的吧。”
謝衡月不愛跟這些僧尼打交道,他便在車裏說:“舉手之勞,無需挂懷。我們走吧。”
蘇雪遙卻回身握着他的手,略帶急切地說:“王爺,可否請那位師太一敘?”
謝衡月看着急切的嬌妻,想起了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夢,雖然心中有點煩躁,但是還是溫言道:“王妃若想禮佛,我回去便請京中大德高僧來為你誦經解惑。這萍水相逢的野尼,最是巧舌如簧,善于蠱惑人心,就不見了吧。等下我們多多布施于她,也算全了這段相逢的緣分。”
蘇雪遙一愣,他們成婚幾日,謝衡月對她百依百順,即使她看上去像是在胡鬧,他也一句不問,一意維護她,幾乎要讓她忘卻他們前生的所有不快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駁回她的話。
如是旁的事情,她便不計較了,可是眼前的這人,她卻不能不見。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服丈夫,她不由抓着他的臂膀,急切地道:“我在夢中見過她!她是普善寺的……”
謝衡月聽到普善寺三個字,眼神一變,他對馬車外的展宇低聲道:“攔着那女尼,她随行的人也都看住了。一個都不要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