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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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江山長卷之四·帝王家
作者:将小明
文案
“你這條命,我知道你是不在乎的。你只不過是辰臺遺留下的一個孤魂野鬼罷了,本來就沒有性命可言。但是孤魂野鬼也有消散的一天,你莫非真的以為,一己之力,就可以恢複當初數十萬大軍聯手覆滅的辰臺?”
“我知道你的執念,但是執念只是執念罷了。你的執念不可能完成,所以你就要放手,給別的執念讓路。”
“辰池,我有執念,也有希望。旁人也有他們的執念和希望。你自己窮途末路了,不能把他們也拖累到你如今的境地。”
“無論複國成功與否,在辰臺國破的那一刻,你就已經不久于世了。”
內容标簽:報仇雪恨 女強
搜索關鍵字:主角:辰池,辰甫安,燕河奉 ┃ 配角:仇端,慧空,吳曉,秋水,白子卿,莊雲天,唐廣,孫破,穆從言 ┃ 其它:複國,辰臺,燕橋,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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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縷吳風揭天曉
正是隆冬時節。辰歡城外,飛雪漫漫,寒梅開遍。
鋪天蓋地的花,幾乎就掩過一片斷壁殘垣,幾乎就掩過金戈鐵馬的肅殺。
吳曉站在梅花林外,雪白的狐裘襯得她愈發長發如墨、冰肌玉骨。她似乎已經有些困倦,睜着一雙似能望穿秋水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望向遠方。
她靜靜等着,臉上的表情平和而安靜,像是先前二十餘年完全沒有給她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她還是一個剛剛降臨到世上的懵懂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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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上,若是有哪個人——尤其是哪個男子——肯被她這樣的等着,必定是十分幸運、十分激動的。
風吹起來,狐裘的毛微微動了動,擦在吳曉的臉頰上。她的眼神似乎生動了些,可是她自己,卻還是一動不動。
辰甫安策馬馳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可是他卻仿佛連這麽樣的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但是他卻偏偏就在經過她身邊的那一剎那,伸出手一把捉住她的胳膊,發力、拉提,一瞬間就将她提到了馬背上。他感受着她在自己懷裏被凍的發抖。他抿了抿唇,卻忍住了,沒有說話。
他身後雜亂的聲音漸漸漸漸響了起來。一點一點細碎地追過來,最後彙成鼎鼎沸沸殺聲一片。
那些人正是向着吳曉而來。
而辰甫安,正是為了救她而來。
辰甫安一切都聽得很清楚,卻毫不慌張。他披堅執銳,身上輕甲反射出耀眼的光。他的臉龐年輕卻疲憊,可是眼睛裏卻依舊帶着堅定而視死如歸的神色。
他不斷催馬前行。那匹馬肌肉如同銅澆鐵注,無疑是萬裏挑一的良馬名駒。但此時,卻是汗如雨下。
辰甫安心裏愈來愈急。
終于一絲血跡,飛灑而出,濺上梅花。
辰甫安脊背一涼,更加快了速度。
不遠處,便是高大的辰歡城。這座城城牆高聳,氣勢恢宏,俯瞰着人間,恍如神跡。
它側門已經打開了,辰甫安如離弦之箭般沖入,城門頓時便又緩緩拉起。這一切都像是演練了一萬遍,天衣無縫。
而直到這時辰甫安方開口,說了短短兩個字道:“抱歉。”
吳曉看着他,還是不說話。她本就不是個話多的人,何況此時也确實沒有什麽話好說。
她搖了搖頭,跳下馬背。她的雙腳竟是□□的,被凍得像一對紅玉,一着地,頓時僵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是她卻在解着身上的狐裘,很快,那件狐裘被她踮腳放到了辰甫安懷中。
狐裘下的衣衫是褴褛如乞兒。這樣的天氣裏,瞬間就被打透。
辰甫安垂着眼睛,把殘破戰矛随手往地上一插,将狐裘抖開,俯身又為她披上,系好。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認真的眉眼。眉峰和睫毛投下的陰影堪堪蓋住青黑的眼圈。
他為她做這一切都輕車熟路。
可是吳曉,只用了一根手指,就拉開了那個精致的線結。潔白的狐裘就這樣委頓在她腳下,脆弱而無辜。
她道:“不要再給我留下什麽了。我的确是不應該和你扯到一起的。”
每字每句都很絕情,她卻說的很冷靜。她道:“我本以為你是個江湖人,卻在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還是位權貴。甚至這等時候,還能號令守兵,大開城門。我在你身邊,無論如何,似乎都會惹上麻煩。”
辰甫安歪了歪頭,突然笑道:“如果我說,我不是岑甫安,而是他的孿生兄弟呢?”
吳曉怔了怔,但很快又決然道:“即使這樣,我也不願再與他有半分牽扯。”
辰甫安苦笑一下,探身摸了摸她被凍的冰涼的臉:“我的确不是岑甫安。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岑甫安這麽個人。我叫辰甫安。記着。辰,辰臺的辰。”
辰臺國,辰歡為都,皇室皆以辰姓。
可是吳曉似乎不知道一般。她只是平靜地笑笑,道:“好。”
辰甫安便撥轉馬頭,緩緩離去。
他走之後烈風頓時撞了吳曉滿懷。
他的背影向皇宮而去,漸漸隐沒在街巷遠處。
動作雖然遲緩,義無反顧的味道卻分外濃烈。
——那個時候就連辰甫安也不知道,這冬天無數場大雪,就好像是覆壓住了無數愛恨情仇,還有全部的辰臺國運。
四十天後,穆國攻破辰歡城。臘梅正豔。
只是那萬裏幽香,無論怎麽聞來,都似帶着血腥的味道。
和着那座被燒毀的舊宮,還有城頭君王後妃的頭顱。
——吳曉此時,正一個人走在冰天雪地裏,不住哆嗦着。
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的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是她流亡途中,除辰甫安之外,遇到的最有氣度的一個人。他的父親曾經做過一位丞相的幕僚。
他從小飽讀詩書,常常能夠随口吟出前人佳句。他舉止優雅,就連多年的乞丐生涯,也沒有磨去他骨子裏的一些東西。
可是後來他卻被凍死在一座破廟裏。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那衣衫被拉得緊緊的,也還是有風從破洞中掃進去,更隔不住半點寒冷。
沒過一會他的屍體就被人們丢了出來,丢到城西的亂葬崗去。吳曉上一次見他他還笑容從容,最後一次見他他卻已曝屍荒野。
她瑟瑟走着,直到突然有一個人,擋下了她的去路。
“姑娘,一個人?”
陌生的聲音。
吳曉猛地擡頭,看到那人後沒有一絲猶豫,轉身就跑。
她長長的頭發一下子散開,發香就彌散在那人的鼻端。
他卻也不追,只是微微笑着。
許久他才離開,輕輕哼着辰臺的一首舊歌。
前朝流傳下來的一支舊歌。
聞說邊國風已寒,遍攏鐵衣衫。長更無語輕霜漸,角聲月色殘。
明日聞有強敵犯,軍力未足半。鴻雁一去負歸願,倏爾落敵關。
甩開那人,吳曉終于松了口氣。
其實她知道辰甫安岑甫安一字之差到底代表着什麽。自那以後,她一直謹小慎微。
可是誰知此事還是沒有結束。
那個陌生的聲音又在她身邊響起:“是我唐突,剛剛可是吓到了姑娘?”
吳曉心裏一沉,便知自己已是避無可避,于是所幸一橫,不再避讓,擡眼道:“閣下也可以這麽說。”
那人便笑,笑容有點邪氣,卻漫不經心:“我奉我家大人命令,來招募下人。姑娘頗合我眼緣,看起來又有些困厄,願不願意試試?”
吳曉吸了口氣,反問道:“看你的意思,我若是不答應,你就要一直跟下去?”
那人颔首,含笑不語。
吳曉道:“那我也只好願意了。”
那人道:“姑娘可有名字?”
吳曉道:“吳曉。”
那個朋友為她取的名字。
前人的一句詩:寸縷吳風揭天曉。
想不到這人竟也知道,信口便吟了出來。但他似乎并沒有什麽感慨,只漫不經心對吳曉道:“這邊。”
那個方向上,不久前,發生過一場大火。吳曉記得。她當然記得——那場大火足足焚盡了一整個王朝。
不過她卻也不在意。這片江山靜好或破裂,這個王座姓方還是姓原,與她,從來沒有一點關系。
于是接着她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行宮。
它就在舊宮的旁邊。舊宮已經只是一堆焦黑的廢墟。只有些許珠光,悄悄訴說着往日裏一些奢華的痕跡。
而那行宮,卻是精巧絕倫。輕便的木質結構,沒有金屬,沒有裝飾,只有輕淺卻細致的紋路。龍鳳飛舞,和睦安詳。
它似乎全無防備,極易摧毀。
可是實際上,吳曉卻知道,這樣的事情怕是不會發生。她看到暗處隐藏的寒光,聽到宮牆後沉穩的軍令,感受到這裏暗藏的肅殺。她看了眼那個帶他來的人,那人卻還只是笑,漫不經心:“姑娘莫怕,就是這裏。”
吳曉點了點頭,伸手便去推門。誰知那人一掌将她攔下。
“這裏怕是不比別處,姑娘還是稍微小心一點。”
而後行宮旁的一條巷口裏走出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子,那人看了吳曉一眼,打開宮門。
他模樣還算俊美,卻不知為何令人觸目即忘。
不過她卻也沒有多想,只是走了進去,回頭看着領自己過來的那人。
那人跟進來,門就立刻關上。他道:“見了大人,要叫殿下。穆國,從言殿下。”
吳曉心裏一動,終究問了一句:“你又是誰?”
那人笑道:“孫破。”
吳曉盯着他看了看,目光純明,似乎不明白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
所謂殿下,原來不過是一個柔弱的男子。
吳曉第一眼看到他手上拿着墨筆,只覺得那纖長的手指白白淨淨,與辰甫安和孫破截然不同。
他的笑容也是幹淨而純良,一張娃娃臉,兩個深深的酒窩,虎牙,眼睛黑亮。身上只帶了一塊玉佩,旁的一點裝飾都沒有。一身衣服也寬大随意,不細看都瞧不出它的華貴精致來。這人見了孫破吳曉,目光在吳曉身上一頓,才對孫破笑道:“有勞孫将軍。”
接着又對吳曉道:“姑娘不必拘謹,随意就好。左右我也閑來無事,不會為難姑娘。”
吳曉退了一步,看了眼孫破。
穆從言又笑。
孫破躬身道:“殿下,她叫吳曉。”
穆從言點了點頭,竟然也嘆了聲:“寸縷吳風揭天曉。”
——在這之前,吳曉見過唯一知道自己名字出處的,還只有岑甫安。
孫破又低了低頭,道:“殿下,辰臺甫滅,還應搜捕皇室罪民,以防動蕩。末将既俯身受命,自當盡心盡力,對于殿下,怕是難有周全。而今,有了吳曉姑娘幫助,程統領及末将便将各自全力宮中、城中之事,以便行事。”
孫破目光垂的很低,看上去便沒有平時那樣的邪氣桀骜,反而安全溫馴了許多。穆從言當然看不到他眼裏的寒光,只彎起眼笑道:“我自知将軍事務繁忙。有勞了。”
孫破再次躬身,退下。與吳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掃了她一眼,柔軟的唇角似笑非笑,說不出的解脫桀骜。
吳曉臉色又白了些。她膽怯地一咬嘴唇,捏着衣角的手已經近乎僵硬,甚至有一個瞬間忘了怎麽呼吸。過了半晌,她才擡起自己亮晶晶的眼睛,又看向穆從言。
穆從言正低着頭把玩着那支墨筆。不久擡起頭來,毫無異樣,笑容純淨而溫和,正像鄰家兩小無猜的少年郎:“我寫一篇賦文正寫到一半,還請姑娘研墨。”
當真一股從容風流,從他的骨子裏滲透出來。
哪怕他正踐踏着旁人的國土。
反觀孫破出了門卻是在輕聲吩咐着:
“這女子,聽聞曾與辰甫安有過密切接觸。雖然只是個乞丐,也要小心些。放出消息招募下人,散布流言說她自願而來。那兩個姓辰的,但凡露出一絲破綻,就逼出來殺了!”
他一張年輕邪氣的臉上,哪還有半點漫不經心,反而目光寒冷,殺意淩人。就連唯一透出些柔軟的淡色嘴唇,也抿出一條刀鋒般的線。
他沒有什麽權力,甚至不能斥醒那愚昧的儲君。雖少年名将,卻一輩子,也只能以此報國。
他甚至也葬送了自己。
不知思緒突然游離到了哪裏,孫破向着東南的方向遠遠看了一眼,目光幽深。
他眼瞳倒映着明亮天光,隐隐約約卻透出悲烈的哀傷。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在晉江發文好緊張啊hhhh
☆、百尺辰光遠穹郊
“二哥,聽說你先前在江湖裏的時候,與一位女子走的很近?”
問話的是辰甫安的妹妹,辰臺歷史上最為特殊的一位公主。
近年來她處理了大多國事,甚至被視作皇位繼任者,與辰甫安地位等同。
她手下更是有着直屬自己的軍力——她最近的一位親信,就是甘怡,那位在辰臺軍中聲望才幹均名列第二、僅次于謝君儒的女将。後人甚至分析,若不是甘怡莫名的失蹤,辰臺也就不會亡國。
不過這個封號辰池的人,表面上卻并不出色。她身材容貌都平平凡凡,微微有點胖,笑起來的時候也沒什麽特點。可是除卻這些外,她的能耐和偶爾流露的氣勢一點也不普通,在辰甫安浪跡江湖的時候,她就曾提醒過自己這位看似太過随意灑脫的兄長:“王兄,辰臺之事,你當真不過目?若有一日大軍壓境,你也不插手嗎?”
而當時辰甫安只道:“一切不都有你麽。再說,縱大軍壓境,以謝、甘兩位将軍,加上謝甘蒙三個家族,還不能橫掃千軍麽?”
本來都是對的。結果甘怡莫名失蹤,燕橋驟然發難,穆國接連來犯,大将謝君儒戰死,辰池獨木難支,以致辰甫安回來,也難以一力傾天。
于是辰臺一潰千裏,大廈傾頹。
辰甫安不知道自己還應該怎麽面對這個國家。
眼下,面對辰池那個問題,他也只好答着一句:“是啊。”
辰池挑眉,又問道:“她現在怎麽樣?”
“我自然已經将她安頓下來。”
辰池看着他,布衣木釵,輕輕笑了一笑。
她與辰甫安扮作讀書人,藏在一間廢棄的當鋪,卻似乎還保有着一個皇室應有的氣度,就好像辰甫安不問政事的那幾年。
辰甫安心裏愈發的愧疚了。
外人看來,此時的辰甫安與辰池就是戰亂之中一對普通的兄妹,住在通元當鋪的廢墟裏,勉強挑燈度日。
而實際上,他們卻是在徹夜思量着複國計劃。
此刻辰池正皺着眉頭,道:“聽說穆國那個草包來了這裏,孫破在行宮招募下人。”
辰歡城破後不知多少百姓死于非命,也不知多少燕橋人穆國人蜂擁而入,兩國的風俗飾物都染上昔日辰臺的心髒。
它們讓辰池覺得肮髒。而燕橋和穆國,也讓她極度厭惡。
而孫破正是穆國主将,城破之前,辰池還在城牆上見到他。他看起來意氣風發,桀骜而邪氣,仿佛已經認定辰臺無力回天,正縱酒高歌,讓她恨入骨髓。
但他最可恨的,還并不是這點。
——聽了辰池這句話,辰甫安擡起頭,問道:“那又如何?”
他當然也恨孫破入骨,可是那又如何。成者王敗者寇,一切都要等到翻盤之後再說。
辰池本在看着自己的兄長,卻忽然移開了目光:“甘怡失蹤之前,便是與他在一起。他還安然無恙,那麽甘老五怕是……真的已經不在了。”
辰甫安垂下目光,嗯了一聲。
許久他才說了句:“想哭就哭吧。”
近年來辰池仿佛從來沒有哭過。
燕橋發難的時候,辰池沒有哭。
燕橋剛被擊退,穆國又氣勢洶洶兵臨城下的時候,辰池沒有哭。
辰臺大将謝君儒戰死,舉國奔喪的時候,辰池沒有哭。
他的妻子舉旗沙場,埋骨黃沙的時候,辰池沒有哭。
謝甘蒙三家家主齊齊跪在她面前,懇請親禦外敵,不死不歸的時候,辰池沒有哭。
哪怕後來國破家沒,摯親盡去,她也沒有哭。
但是這消息傳來,新仇舊恨,新悲舊憤,她在心裏忍了這麽久,恐怕早已崩潰了吧。
那個英姿飒爽的甘老五,出身于那樣顯赫的世家,從不得寵愛的庶女一步步站到辰臺軍權的巅峰。她有生之年,向來與辰池關系最好。可以說與辰池一樣,都是辰甫安看着長大的。他最知道她們情同姐妹,最知道她們恨不共死。
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對辰池來說未免有些太殘忍了。
他的妹妹,曾經是一個多麽天真多麽愛哭的小丫頭。
而她此時卻這樣安靜,這樣壓抑而沉痛。
她似乎又看了一會名冊,才死死盯着一個名字道:“我只想問問孫破,他們穆國人,是不是都和他一樣冷血。”
辰甫安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記得亡國前夜,他一身戎裝,站在城牆上,問身邊的辰池:“怪不怪我?若不是我回來的太晚,穆國或許就不會兵臨城下。”
而自己這個小妹妹卻只是笑笑,道:“無論如何,二皇兄回來就好。”
那天是他們最後一次站在辰臺的最高處。那裏風很涼,不由分說,灌入雙袖雙耳,獵獵成聲。
辰池心情平複後,辰甫安又問起她穆國行宮的事情。
“畢竟不可能興師動衆,從穆國本國抽派人手。細想起來,當時若不是燕橋軍力已竭,讓孫破占了便宜,辰臺大抵也不會倒。”
“穆立飛的确很厲害——一個無情的人終究不會太軟弱。只可惜燕橋倒知足,拿了點好處就什麽也不要了。”
“趁這個機會,或許可以派人刺殺?”
“不。這沒準是孫破的圈套。”
“但總有人要發洩亡國怒火。比起他們各自送死,不如由我們聚集統領,或有一搏之力。”
“但咱們現在不能動。”
辰池擡頭,看着眼前的人。熟悉的深沉俊美的五官,粗糙的布衣,眸光正落在她身上,像是月下鱗波那樣明亮。
忽然有些陌生。
幸而她隐約記起,自己七八歲,還沒有被稱作“三殿下”的時候。
那時候的二皇兄是冷靜無情的目光,為人堅毅果決,毫無半點後來的風流倜傥,被看作将是複振辰臺、南下東張的盛世明君。
再後來,也許是他累了,也許是他不欲與自己争奪,漸漸風流市井。可是辰池記得,每次見到他,他的文才武藝,其實都在持續而可怕地增長着。
他原本的面目,遠比自己可怕。
辰池想着,突然對辰臺複國充滿了信心。
而她不知道的是,辰甫安的手裏緊緊握着一份密信。
——吳曉自願入行宮。
所以他表情雖然堅毅,內心卻舉棋不定。
他知道吳曉從來沒有家國的概念。
他知道這一定是穆國對他的示威。
可是最終,就在辰池看向他的那一瞬間,他終于突然想通:
有穆從言那樣一個婦人之仁的草包在,行宮對于溫馴的吳曉來說,反而是這辰歡城裏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所有的威脅,都不會落到她身上分毫。
他深深吸了口氣。
——但就算不如此、就算她被人百般折磨生不如死,他同辰池身負光複大業,又怎能去理會這兒女私情?!
辰池已經太累了。
至于吳曉,再怎麽情深,也不過是一個外人。
而辰池,卻是自己最後的親人;自己與她,更是辰臺最後的希望。
他把密信丢到燭火上。
小小一張紙條,頃刻間灰飛煙滅。
辰池似乎沒有在意。
關于刺殺一事,她也沒有再提。她只是抿了抿唇,道:“今天我該去試探高宇廉。”
高宇廉此人,曾是辰臺名士。
其實辰甫安辰池此時最需要的并不是文人。文人再怎麽風骨嶙峭,難道還能帶兵打仗沖鋒陷陣?
但是此時,辰臺文臣俱為穆國看押,武人半數戰死沙場。去找這樣一個文人,不過是想着聊勝于無。
辰甫安點點頭,道:“拿上濱光。”
濱光是蒙家歷代嫡女防身所用的短劍。它上一個主人,正是一個小女孩。
可惜亡國之前,謝甘蒙三家覆滅之時,她也死在了那場戰火之中。她的短劍被親信勉力帶回,可是她的屍身,那人卻已無能為力。他只能跪在光線昏暗的辰臺大殿裏,跪在辰池面前,用最後一點力氣,呈上那孩子的遺物。
辰池給辰甫安看了看她的袖口。一抹寒光,正安安靜靜落在那裏。
歷盡鮮血戰火生離死別,這一瞬間,突然又有什麽變回了曾經的模樣。
“我走了。天黑之前回來。”
他們每次出行都會約定回來的時間。一旦稍晚,另外一人就會立即撤離。
他們就這樣在通元當鋪居住了已經兩個月,卻一點點複國甚至生活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兩個人,除卻彼此間一點溫情,都已經精密得像是只懷着冰冷的仇恨。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次在晉江發文好激動啊hhhh
☆、國仇家恨兩眉端
高宇廉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子,突然有點忐忑。
是老了。他想着,似乎在茶水中都瞥見了自己一絲白發。
這個女子穿着時下最為常見的衣裳,用着一件半舊的雍容首飾——看起來,國破之前,也是個非富即貴的女人。她似乎恨不得每時每刻都輕輕扶着那首飾,有些刻意。
平凡而虛榮。單單看着這張臉,高宇廉就能想象出一個家境殷實的新婦,橫遭國難的經歷。這個新婦此時輕輕環視着高宇廉身邊的侍人,努力想要目空一切傲氣淩人,卻又掩不住自己的惶恐。
于是他喝了口茶,揮退下人。
他向來風流,又生的英俊,更具才名,國破後似乎也還有一些底子,極讨女人喜歡。
而他更是向來來者不拒。
聽說,亡國那夜,他還閉門謝客,與一位有夫之婦,共度良宵。
這些下人們早已見怪不怪。
只不過,這次情況确有不同。
只見此時高宇廉低着眉眼,垂眸不語。反而是那個女子,氣度突然變化,一瞬間就令人忘了她那身可笑又可憐的裝束,轉而嘆服于她的大氣沉靜。
最終還是高宇廉先開口。
“三殿下。”
沒錯,這人,就是辰池。
分明出身富貴、智勇無雙,卻也甘心扮作凄苦無依、外出尋歡之婦的女子。
辰池道:“先生既為辰臺之人,如今眼看別國,內心可無一點觸動?”
高宇廉沉吟着,卻還是不敢看她。
畢竟先前他眼看着辰臺式微,卻仍是拒絕了出仕之請。更何況亡國那夜……
他臉紅了一下。
接着他聽到辰池笑了一聲。
“先生不必愧疚,那時燕橋穆國來勢洶洶,辰臺國滅已經不可挽回。明哲保身也不失為上策。不過如今,我與二皇兄皆已決心複國。若先生肯祝我們一臂之力,則一來可享榮華富貴,二來,可成傳世美名。如何?”
高宇廉輕輕嘆了口氣,終于擡起眼睛。辰池見了頓時就是一驚——這樣一雙眼的主人,他的心境必然已經蒼老。
果然,高宇廉幽幽嘆道:“三殿下,草民如今已老了。”
辰池挑眉,還欲再做勸說,卻又聽高宇廉道:“草民一直羨慕三殿下天資無雙,而今,又要羨慕殿下您年輕有為了。”
辰池不動聲色,已經壓下一絲輕不可查的嘆息。
誰料高宇廉語氣又是一轉,又道:“不過,既然殿下敢以自己一生做賭,草民也莫敢不從。何況此生,草民已享盡了榮華盛名。只是沒想到,到老了,原來還有機會一搏。”
他眼角已帶上一絲笑意,而辰池更是欣喜,唇角都已經揚起。
接下來沒有什麽正式的儀式,兩人擊掌為誓。
可是誰知,辰池伸出手掌的一瞬間,就被高宇廉緊緊握住。她臉上驚訝神色一閃而過,卻是笑道:“先生這是何意?”
高宇廉目光已經陰鸷地落在她的臉上。她這張平凡的臉,不知曾經尤其是現在,被多少人念想。
他低聲道:“三殿下,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你項上頭顱?”
辰池從容一笑,道:“只怕不少。不過先生如此這般,我又該如何……從他們爪牙下脫身?”
高宇廉的手絲毫沒有松動。他甚至沒有答話,只是自桌案下面忽然抽出一柄匕首,就要刺向辰池心窩。
辰池将濱光藏在左袖,正似早有準備,右手受制,濱光已滑至掌心。她将那匕首全力一擋,寒光一扭,便又要去刺高宇廉抓着她的手。
高宇廉亦是揮匕而擋。他本身力氣就比辰池大些,又是以右手抗衡辰池左手,頓時便将她輕易格開。
兩人都已沒心思說話。辰池雖自幼身子虛弱,小時候卻也很是沉迷刀光劍影的,更有甘怡在旁同練,戰力卻也是不遜于一個男子。
他們扭打着,彼此都不見了氣度形象。
而辰池,漸漸落入下風。她畢竟不慣用左手,至此也無能為力。
幸而這時,突然高宇廉府中一個下人,破門而入。
見了這景象,他竟然也沒有半點驚訝,仿佛是早有預料。
他進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回身關門。
高宇廉見了他本是一喜,但門一關,他的心就徹底涼了下去。這裏算是個密室,門一旦關上,屋內聲音光影,就全都傳不出去。
這無疑對自己不利。
果然,他進來之後,便拔出腰邊配劍,向着高宇廉挑去。
高宇廉急急一躲,猙獰問道:“仇端,你還想不想在我府中做事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居然笑了,而且笑的很是愉快:“大人,您這是賣蠢,還是以為我蠢?”
饒是情況危急,辰池也險些笑出來。她這情緒一變化,力氣頓時就一消,高宇廉匕首趁機一逼,幾乎就要穿透她的血肉。
那名叫仇端的青年人見此向高宇廉刺出一劍,讓辰池得以喘息,又連連幾劍,逼得高宇廉接連後退,松開辰池。
辰池靠着牆壁,滿身冷汗。
而另一邊,高宇廉畢竟文人,遠非侍衛對手,不多時,果然便落敗身亡。
他屍體還流着血,辰池卻終于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仇端笑了笑,走過來,向她伸出手。
“三殿下。”
他很高,燭光中身後留下長長的陰影。他長相很普通,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卻顯得格外溫暖開朗。
辰池被他拉起來,笑着問了句:“你是?”
她收起了濱光,暗裏卻握緊了劍柄。
“我是辰臺人。三殿下,和高大人不同的那種辰臺人。”頓了頓,又笑,“至于名字,剛剛高大人不是已經親切介紹過了嗎?”
辰池也笑。
可是她還是有着疑問。
“你的父母呢?還有,你又怎會突然闖入?”
“其實亡國那天夜裏,高大人并不是在翻雲覆雨。”仇端收斂了表情,淡淡道,“當時,我記得,有一個人進來與他商談了一晚。他很戒備,讓我和他另外幾個親信随行。那時我便已知道,高大人已經叛國。而那個人,自是燕橋人。那之後高大人沉寂了幾個月,而殿下您,恰好就是亡國之後他所見的第一個人,剛剛又是那番景象,您手中兵器也非凡品,于是您的身份,也着實不難猜。”
接着他又頓了頓,語氣突然又輕快起來:“至于我的父母,他們曾經是辰臺人。現在,應該已經是辰臺的鬼了呀。”
辰池終于将濱光收起。
“這裏,你還能呆下去麽?”
仇端随意一笑,道:“總又不會餓死。”
“不如随我來?”
仇端頓了頓,突然緩慢綻開一個真誠而充滿希望的笑容:“複國嗎?”
辰池不由得也笑,踮腳拍了拍他的頭:“當然。”
辰池當然不是把仇端帶回當鋪那裏。
不過辰歡城內,為他找一處藏身之處,倒也不難。
承恩寺。
這寺廟向來香火不旺,但它的歷代住持,都是辰臺謝家的常客,也可以說是辰池暗自埋下的一支微不足道的眼線。這一代的承恩寺住持在城破的時候,為了保護兩位老妪,已經死了,現在整個承恩寺中,就只剩下一個小和尚。
就這一個小和尚,還太過怯懦年少,辰池見了他的時候,竟都不忍讓他為自己效力,只借來承恩寺這麽個架子,算作無處可去時的後路之一。
寺廟不大,殘破不堪。佛像的笑容都已經斑駁,模糊的像是已經放棄了這片土地。
輕輕的木魚聲,瘦骨嶙峋的一個小和尚。他撚着佛珠,垂着眉眼,只是在聽到辰池說話的時候才欣喜地偷偷望了一眼。
“你便好好在這裏生活,不會有人發現你。一旦有事,我親自來通知你。”
仇端聽見辰池對自己這麽說着。
接着她轉身便走了。出門之前,他注意到這三殿下整了整衣服,又開始扶着那半舊的首飾。
他向來自來熟,拉着那慧空小和尚一邊閑聊一邊就收拾了屋子。他清點了一下水和食物,想了想,數了數身上的錢,也出去了。
他去買了幾個包子,一邊吃着一邊就回來了。
而後就見這裏又已經有了兩個人。一個是辰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