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沒寫第六次發文好緊張hhhhh (4)
幾重顏色,恍惚如同溫柔的園湖鱗波。好巧不巧,數只飛鳥無聲掠過天野,在一根樹枝上斂了翅,梳理起羽毛來。它們旁邊升起袅袅一縷炊煙,炊煙淺白,更襯得天光明豔。
辰池許久不曾留意這樣的景色,一時間竟然看呆了。只忽聽仇端聲音低低傳來:“怎樣?三殿下?”
辰池驟然醒轉,上身微微向後一仰,正仰在仇端臂膀裏。她臉上又是一紅,道了句:“不錯。很好看。”而仇端則不曾察覺她異樣,只是笑了一聲,自己也湊過去看了一會。
——仇端不識權謀心計,不識人心險惡,不會投人所好,不會避嫌,就連男女間觸碰也不避諱。明明在這烽煙四起的紛亂人世裏長大,卻如同一個空有軀身的嬰孩,他和他眼裏的世界,都純澈明淨,不染塵埃。
此時他與辰池共處與這狹小陰暗的一室,将她攬在自己臂彎裏,卻絕絕是心無雜念。而辰池整張臉都快被埋在他脖頸裏,知道仇端并無他意,便忍了一會,最後實在是不知仇端要看到什麽時候,才終于輕輕推了推他。
仇端如夢初醒,呆了半天,才想起松開她。辰池卻沒有馬上走,先往後一步開了門,才邁步走了出去。
她往後退那一步,不自知地幾乎退到仇端懷裏了。開門時風一流動,她衣上的皂角味道和淡淡的香氣直向仇端鼻端掃去。仇端下意識伸手一夠,卻撈了個空。
滿身清香的辰池在茅廁外站直身體,被夕光包圍着,一瞬間美的竟不像個人間女子。而仇端從來不曾想那許多,也從不留意這樣的細節,只多看了一眼,便飛揚地挑了眉,興致勃勃問道:“怎樣,三殿下,這下心情好多了吧?”
辰池也笑,道:“的确。”
而後兩人便并肩回承恩寺去。期間辰池問道:“你怎會知道那樣一個……地點?”
仇端毫不遲疑,笑道:“我幼年常與爹娘怄氣,我爹氣急了,就會輪着根藤條打我。有一次我闖了大禍,不敢回家,就找了個荒僻地方,藏在這茅房裏。那時候我心情也極低落,在茅廁裏蹲了許久,到兩條腿麻得沒了知覺,一扭頭,就看到那樣一條縫隙,透了好多星光進來。”他說到這裏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又映出了那夜好多明亮的星光一樣,“後來就習慣藏在那裏。雖然有些惡臭難忍,但黑黑的感覺很安全,而且又很少有人經過,更不會被人發現。透過那條縫隙,又總能看見不同的太陽不同的景色,看過之後,總會覺得心情變好許多。”
辰池聽罷不由得一笑。
那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只是仇端畢竟估不準辰池的傷勢,只聽着她步履聲越來越沉重低緩,心下覺得不太對頭,側頭一看,就正好是辰池力竭松手,從他攙扶裏無聲無息跌到地上的瞬間。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以為是好長一段……但是在word的頁數裏好像也不多……
剛剛統計了一下有五千多字有點驚訝_(:зゝ∠)_
☆、四月十二,宜嫁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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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池再睜開眼的時候,傷口已經被人仔細處理過了,索瑪和喬禾都在她的面前。前者已經昏昏欲睡,而後者,卻似乎還是懷着一絲擔憂,目光清明地望着她。
真像是擯棄了一切家國立場,情深不壽。
辰池看着他,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喬禾頓了頓,答道:“三殿下不必擔心這點。”
辰池皺眉:“我只問——”
“三殿下,以後莫要再逞強了。”喬禾微微擡高音量打斷她。他一貫不顯山不露水,此刻嚴肅起來,神态愈發威嚴的像是一個帝王。或許這正是骨子裏的他,雖然刻意因故隐瞞,卻在偶然流露的時候更顯震撼。
辰池看着他這神态,苦笑了一下。
“喬禾,有些人生來錦衣玉食、萬人景仰。尋常時候,常人都羨慕他們位高權重、說出的每句話都不容置喙。你難道不知與此對應的是什麽麽?
“是每場災難他都首當其沖,是他一生都不能有伏小做低的資格和舉措,是所有耿耿的忠心變成對他最低的要求,是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時等着他英勇無匹,是這家國,太平時做他的屏障、戰亂時便成了他座下針氈!”
喬禾垂着眼睛,久久不曾說話。很久,才道:“三殿下,這話似乎太絕對了些。”
辰池不再與他辯解,只下床道:“喬将軍自泠州一路而來,難免疲憊。我辰臺不比往日,無能以佳人美酒招待,将軍便好好睡一睡吧。我有事,你不必跟來了。”
然後她拍醒索瑪,問道:“我二哥呢?”
索瑪打個哈欠,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他說他就在你們從前居住的地方等你。”
辰池不假思索,便出去了。
而索瑪伸着懶腰跟了上去,喬禾雖得辰池冷言冷語一番訓斥,卻也并沒有猶豫,緊緊跟在辰池身後。
辰池回頭看着喬禾,抿了抿嘴唇,最後冷聲道:“你一個燕橋人,跟着我幹什麽?”
喬禾也不怒,只反問道:“我一個燕橋人,三殿下又何必留我在身邊?”
辰池不再理他。
當然,最後,辰池還是沒有帶喬禾去通元當鋪。推開辰甫安書房房門的時候,辰池有那麽一瞬間,在懷疑自己留下喬禾的舉動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若他不是争帝,倒也無傷大雅。若他是争帝……總比放任他在外施展手段來得安全。
這一思量的功夫,辰甫安就已經發覺門外有人。書房裏便傳來他的聲音:“誰?進來說話。”
辰池便不再想。
進去之後辰甫安看了她和索瑪一眼,一邊不動聲色放好了劍,一邊笑道:“怎麽了?”
辰池道:“二哥,既然我已經回來,就和之前一樣,和你一起處理複國之事吧。”
辰甫安頓了頓,道:“好。不過燕橋那人,你又如何打算?我看他似乎對你有意……可是真心?”
辰池怔了怔。或許是虛弱的人總會多想,辰甫安的笑容,此時落在她眼底,卻是有些陌生了。
“就算他有心,只怕也沒有什麽區別。這時候,感情算什麽。而且……皇兄忘了麽,在你回宮的區區幾天之前,與我兩情相悅的那個人,就已經戰死了啊。”
辰甫安低了一下頭,察覺出辰池語氣中淡淡的敵意,又道:“你的傷……我已聽說了。大黑的确是我的手下,但今日之事,卻不是我的命令。他已經與我解釋過了。你不要多想。”
說到後面他擡着頭,認真地看着辰池的眼睛。那雙早些年就寫滿了風流的眼裏,是難得的清澈。
辰池笑笑,心裏已經不想再追究——再多疑的人心裏,也會有一個信任的人。無論多深的誤會,只要那個人說一個“不是”,便煙消雲散了。辰甫安正是辰池信任的人。于是她只是頓了一下,便施施然坐到辰甫安對面,翻看着他還未處理的紙頁。
索瑪本是站在她身後,此時卻跑到辰甫安那邊去,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樣,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辰甫安看着他,又笑了笑,道:“我和小池身邊很危險。明天我請你喝酒。”
索瑪一揚眉,神采飛揚道:“好!”
辰甫安畢竟有些江湖人的影子。
國滅後,他共向四個生死之交求助過。只有這個索瑪,答應了自己,幫自己複國。
而剩下的,如今卻已經杳無音信了。
那天晚些的時候,索瑪被辰池叫去看住喬禾。
就算他不是燕争帝,畢竟也是頭猛虎,雖此時還是一團和氣,也終需小心。
然後她安靜地坐下來,翻起文書,平靜得像是她不曾去過泠州,辰甫安的手下也不曾對她痛下殺手。
辰甫安也安靜地翻看着什麽。他甚至比辰池還要平靜。
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傍晚。房間裏的光暗下來。辰甫安剛要擡頭,辰池就已經在燈臺上點起了燭火。
那燈罩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
辰甫安神色稍微有些不自然。他正要開口說什麽,辰池卻又已低下頭去。燭光照在她的臉上,暖洋洋的。
他們兩個卻都不覺得溫暖。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敲門。辰甫安眼角一跳,辰池含笑瞥了他一眼,沒有出聲,而是直接走過去,親自開了門。
門外的人身量纖細,弱不勝衣。看到了辰池,臉色緊張到發白。
辰池見了吳曉,反而笑了笑,讓過了身,道:“吳姑娘?”
辰甫安皺眉皺的陰影沉沉。
辰池雖讓了吳曉進來,卻是快她一步,在吳曉關門之時就已坐回了椅子。吳曉回身的時候,就已無處可坐了。
她瞥了辰甫安一眼,依舊是似笑非笑的模樣。
“吳姑娘如何得知這裏?”
吳曉雖出身卑微,卻不知何處學來一身不凡氣度。此時她已平靜下來,道:“被逐出行宮後,我不知如何是好,正遇見大黑與秋水二人。我攜了穆從言與孫破之間的密信、一些口頭消息,和一些隐匿在瑣事中的信息。而大黑向來與我關系親密,便将我帶到了這裏。不想遇見了岑甫安。不過這些事情太多,我一時也不能全都記起,更無法說完。于是每天,若我想起了什麽不曾說過的,便來補全。”
辰池見她不似說謊,便也嘆了口氣。
這一嘆氣,她周身架子都已似不在。吳曉頓時松了一口氣,忽覺冷汗涔涔。
畢竟辰池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更握過權柄,擒過刀兵,經過離亂,縱此刻淪落至此,比起吳曉自己那不光彩的出身,還是強勢了太多。
但吳曉沒有想到,辰池的下一句話,更令她難以招架。
她沒頭沒尾,忽然對吳曉抛出了一個要求。
“我記得,二皇兄在外游歷江湖的時候,有一段時間你一直在他身旁,紅袖添香。現在,雖我二人已經沒落,但我可以保證,他,還是原來的他。雖然國破家亡、機關算盡,他對你,依舊是一往情深。
“吳曉,你若也真心實意對他,可願嫁給他,做我辰池的皇嫂?”
聽到這裏,辰甫安才終于有了聲音,道:“小池,莫要胡鬧。”
辰池卻都不看他,只繼續道:“與他榮辱與共,生死相依。你,可願意?”
吳曉頂着辰池的目光,背後又開始發涼。她知道,若說不,便只有兩個結果。
一是自己死于辰池之手,二,便是辰氏兄妹隔閡愈烈。
她還不能死,所以在辰甫安看過來之前,她就已看着辰池的雙眼,堅定道:
“好。我願與甫安,從此榮辱與共、生死相依。今後若他之事業未竟,我定也盡我微薄之力。而若有朝一日,他落敗身死,我亦将随他而去,絕不多茍活半日。”
辰池這才真正笑笑。她看了眼辰甫安,滿眼得意。
之前種種疏離,都是一種極隐晦的撒嬌與不滿。但她知道,辰甫安仍将她視為極親近之人。不然,這面對千軍萬馬猶能泰然自若、孤身周旋穆燕二國又僞裝的滴水不漏之人,怎麽也不會在她面前亂了心神。
到了這如今,她終讓辰甫安迎娶了自己喜歡的姑娘,心裏的得意,便是壓不住了。
辰甫安苦笑一下。畢竟也不是第一次栽在辰池手上了。
但這氣氛只是一瞬間的消融,吳曉尚未來得及再松口氣,便已又聽辰池嚴肅道:“但今日以後,請你一直留在當鋪裏。你若要出去,便不得離開我和二皇兄五步之外。如今情況非比尋常,吳姑娘你嫁的更不是尋常人家,想必,也能理解。”
吳曉不小心觸到她的目光,心裏一凜。
她認識那樣的目光。孫破每每遇上想要行刺的辰臺舊人時,都是這模樣。
辰池看了她一眼,又笑道;“我今日有些疲憊,先不說了。這地方也沒什麽花燭喜酒,更沒什麽排場。吳姑娘,你的婚禮我會親自去準備。但在準備好之前,也就請你先将就一下了。”
說罷,她便轉身離去。
這地方的确沒什麽花燭喜酒,日子被定在四月十二。辰池說了是去準備,卻一直沒有動靜。吳曉都已經準備好了迎接一個慘淡的婚禮,卻在那一天醒來的時候,就看到自己房間裏被放進了幾雙紅燭,兩壺清酒,一襲紅衣。
酒壺上有血跡。旁邊還有一張便箋。那字跡與辰甫安的有着些許相似,卻少了幾分飄逸,多了一分沉穩正式。很明顯是辰池親筆所書。
——南城如今一副民不聊生慘狀,北城守衛又太過森嚴。我也是花了這麽多天,才勉強尋到這些物件。希望嫂嫂不要嫌棄。日後若有機會,我定為嫂嫂好好準備一場婚禮。
便箋上還壓着一盒新脂粉、一支嶄新的發簪。那香氣,與辰池身上的香味極像。
她看完便箋後,便穿上了那身紅衣。然後她對着銅鏡,抹了些脂粉,帶上那簪子。
那簪子極貴重,珠寶甚多,有些沉重。它看起來像是皇宮中物件,也不知辰池何處尋來的。
吳曉看着鏡中的人,眼神有些微妙的變化。從這一刻起她便是一個人婦,若想再嫁,只怕也有了瑕疵。尤其她心上的人,絕不會迎娶一位再嫁的女子——從此便算是更遠了一步。
往事如煙,不知怎麽,總往她腦海裏飄來。她想起從前很多事情,好的壞的悲的喜的,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她又看了看自己,走到水盆旁邊。
又走回來。
如此反複了幾次。
然後她還是洗掉了那些看不慣的脂粉,只穿着紅衣,戴着簪子,走出去了。
那簪子還是太過沉重,她又知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所以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不自然。
出門走了沒幾步,她便見到了辰池。
辰池似乎心情很好,眉眼間雖然還是肅然的模樣,眼底卻有一絲笑意,那笑意雖淺而弱,卻是真實存在的,讓她看起來平易近人了許多。
“皇嫂,今天,你可是新嫁娘呢。”
就連話語裏都帶着一絲暖意。對于吳曉來說,這并不多見。
她也只好笑笑。
辰池又道:“那脂粉已是我在附近所見最好的一盒了,皇嫂你不要嫌棄。說來慚愧,從前在宮廷裏錦衣玉食而不自知,到現在,舉步維艱,我才明白,原來只是生活,便多有不易。”
吳曉這才不由擡起頭,多看了她一眼。今日辰池也化了妝,身上有着女子柔和的香氣,半點都不凜冽,完全不像她替她二哥求婚的那晚,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換句話說,這模樣,愈發平凡了。
然後吳曉就被辰池攥住了手。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她帶着,走到了房間裏。
辰池開始親自為她整理她漫不經心穿上的衣物,又親手為她施脂抹粉。做起這種事情,她有些笨手笨腳的,還不及吳曉。
但是吳曉心裏卻仿佛升起了一股寒意。她看着辰池今天格外溫和悲憫的眉眼,仿佛明白了她的用意。
昨日施威,今日施恩。看起來再柔和的打扮,也掩不去她本身的鋒芒。
辰池這手,與穆從言的治下手段雖有些不同,她卻并非不能看穿。這是要将吳曉與辰甫安牢牢綁在一起,若非她辰池或辰甫安願意,沒人能将他們的名字命運分開。
用情分,用輿論。
——昨晚辰甫安就已經提醒過吳曉,辰池雖然不會大張旗鼓舉辦一個形式,卻一定會發布消息。至少這辰歡城裏面,八成的人,都會知道他們如今的關系。
用這樣簡陋的婚禮,就換來一人。
這樣,他也不知會如何做想。
他一定已經知道了。自己放在心尖上時時思念的那個人……他那樣大智若愚,哪會有什麽不知道的事情?
吳曉坐在辰池面前,思維卻已不自覺的放空。辰池看了她幾眼,眼裏好容易浮起的喜悅,又不動聲色地、飛快地沉沒了下去。
她對于吳曉的看法,又有了變化。
☆、四月十二,宜嫁娶(下)
一日無話。
到了晚上,辰甫安就被辰池半推半搡到了吳曉的房間裏。他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就被自己的親生妹妹帶着仇端索瑪幹脆利落地鎖在了裏面。那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簡直看不出她身上還帶着可怖的傷。
辰甫安關心辰池,自是不敢太過掙紮。直到被丢進房間,才嘆着氣,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他表示自己受到了驚吓。
吳曉穿着一身紅衣,默默看着他。她雙唇抿的一條線一樣,拳頭也緊握着,攥着一塊紅布——她的蓋頭。
她的目光堅忍如蒲葦,隐隐帶着一絲反抗。落在辰甫安眼裏,她這表情,就好象是一只困于籠中、卻還對着面前的人劍拔弩張的野貓一樣。
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還是不甘就這樣嫁作他人婦。
而辰甫安笑了笑。
有點無奈,卻令吳曉格外熟悉。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并不是你的敵人。”
他在吳曉身邊坐下。
“我一直都明白,我喜歡你,和你喜歡我,其實并沒有什麽因果關系。我一直沒有說破,因為我沒有資格,去獲取那種平凡的生活。
“我也知道,你一向當我作朋友、作兄長、作為一種永恒存在的依托。從前的日子,我是岑甫安,我可以陪着你,可以護着你。那段生活,對我來說,是很美好的。它美好到讓現在的我一生都觸手不及。
“我把你帶到這裏,的确是為了利用你。我自己也知道,你怕是已經不會原諒我了。但是小池不知道這件事,至少直到今天為止,她都以為你我是兩廂情願。今天這事,雖像是胡鬧,其中也藏着一些權謀,但小池本意,是真的有些期許的。
“希望你選擇依靠的那個人,不會利用你。
“但是,我不能讓你有回去的機會了。你知道,他貴為皇子,父親又是一個冷靜而可怕的人。今晚過後,你便再也無法和他在一起了。”
他這話的語氣極盡纏綿溫柔,唇角的笑容也如同清晨的陽光,溫暖和煦。但他的目光卻緊緊鎖住了吳曉眼裏每一絲的變化,手也捉住了她的手腕。
這是一種絕對壓制的姿态。過去,在他的身上,吳曉從來沒有見過的姿态。
她似乎有些慌亂,用了一整天時間構建起的安全感,被辰甫安一個動作輕而易舉地擊潰,就如同天降磐石,壓碎一個空的蛋殼。
她像是身處蛋殼之下,被壓的有些窒息。
辰甫安端詳着她的臉龐,帶着她仰面躺在了床上。蠟燭沒有熄滅,燈光依舊明亮,他卻毫無顧忌。
而那一整個時辰裏面,吳曉都是大腦一片空白。她呆呆看着這曾經熟悉的人,心裏卻想着穆從言。
她仿佛這才明白,為了國家大事,區區一個人,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她沒有看到辰甫安眼裏的愧疚,也沒有聽到他一聲聲的“對不起”。
她只知道,後來辰甫安為她蓋上了被子,然後便穿好衣服,吹滅蠟燭,打開不知何時被開了鎖的房門,走了出去。
她只知道,辰甫安回來的時候,動作很輕的上了床,呼吸很快就變得平穩悠長。
她數清天色發白之前她能想到的與心上人所有的故事。
然後淚水忽然奪眶而出。但她捂着嘴巴,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這一生啊,都是為了什麽。
何人熙攘何人冷,何處如意一郎君。
而吳曉不知道的是,這一晚,辰池一個人坐在書房裏。
喝酒。
燭臺上火光躍動,她面前除了一壺酒,一個杯子,就什麽都沒有了。今天的事情其實已經處理過了,她早該去睡了的。但她卻什麽都不做,只在這裏,喝酒發呆。
她似乎并不喜歡酒,只是将杯子湊到嘴邊,幾乎算是一滴一滴地抿着。她的目光就如同剛剛吳曉的目光一樣,像在追憶着什麽遙遠的往事,空洞而迷茫。她臉上甚至還比吳曉多了一分笑意。只是那笑意,格外不明顯,格外遙遠,就像是從那回憶中生生拉扯出來的一樣。
當年皇宮裏的陽光是有多明亮,仿佛都能穿透游廊,照到人心裏去。那時候自己不過是個忙碌了些的公主罷了,有相互喜歡的人,有父母兄長,有朋友姐妹。那時候謝甘蒙三家的後輩相約着出行的時候總叫上她。甘怡也由庶出漸露頭角……還有謝雲令。
那時候的少年,最喜歡在院子裏練槍。那時自己有事去了謝家,正撞上他把槍放在一邊,打算回去歇息。見辰池過來,謝雲令便停了手上的動作,笑着行了個将軍的禮節,擡起頭來,目光明亮得像是能照亮一切陰霾。
辰池幾乎忘了自己來謝家是為了甘怡的事情,險些撞到他槍尖上去。謝雲令更笑得開懷,上前一步,直接把她抱在自己懷裏,在她耳邊低笑着嘲笑她:“你是不是蠢。”
辰池與他,從來就熟識。那時候兩人不過剩了一層窗戶紙不曾捅破——一切是從那時候開始,才真正算是開始。
辰池苦笑一下,拿起酒壺酒杯,去把杯子洗了洗,便坐在院子裏呆呆看着月亮。
若複國成功了,那我便随他去罷……二哥已有了吳曉,大概也……不會在意吧。
她越想越心酸,知道該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思維卻如墜下深淵般不可抑止。她曾在這樣的月色裏與一身戎裝的少年将軍卿卿我我,曾在這樣的月光裏等到個盛裝華服捧着半個西瓜的世家子弟,曾在這樣的月光裏被戀人說蠢——他總喜歡說她蠢,還給她起了個字叫封才,真不知是何居心。最後辰池不情願地想起那少年死去的那場戰争,有關他回憶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他一把攬過自己,在自己耳邊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他口中流瀉的氣流弄得自己酥□□癢,就好像某個舊日午後纏綿的時光。她明明該是想笑的,嘴角卻不知為何,格外僵硬。
她王袍上染了一層他身上的血,她皮膚被他碎裂的盔甲刺破。
他背着腿上受了重傷的辰池向宮外奔跑。他的手臂只能盡可能緊的托住她。最後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在很近的地方止住。于是他拍了拍她,示意她抱好自己的脖子,然後提着槍站直了身體。
“碧色白紋!王袍!将軍,辰臺國君在那!”
辰池側過頭去,看着這個少年的側臉。這人依稀還是心動時的模樣,卻有些微小的變化,讓他整個人都比那時鋒利了許多。但是辰池最想問的,是老天為什麽,要在他身上蓋一層斑駁的血色?又不是要長眠,他只需一身英勇裹身就夠了。為什麽,為什麽要有這樣不詳的顏色?
“怎麽是個女人?”
腳步聲戛然而止。幾十個人紛紛停下來,驚疑地看着兩人。
卻突然有個人恍然大悟般,指着辰池叫道:“這個是辰池!辰臺的三殿下!前幾日我見到過她!殺了她,同樣是大功一件!”
謝雲令上前了一步,沒有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
辰池趴在他背上,沒有動。她不怕,也知道自己已逃不掉。宮城已破,她也只能如此,為父王拖延一下時間了。
她握緊濱光,把它橫檔在謝雲令胸前。
那之後是怎樣的呢。無論怎麽回憶都十分混亂。亂的像是腦海裏被抹上了模糊的色塊,分辨不出原來的模樣。
她只知道,最後到處都是駭人的血色腥味,閉上眼,逃不過一聲聲悚然、利刃刺穿皮肉的聲音。
她只知道,總有人拉扯着她,讓她躲過了致命的傷。
她只知道,一見辰甫安趕來,她身後的那人就不顧性命地将她托到辰甫安手裏,緊接着就脫力一般,重重倒了下去。
他倒在一灘血泊裏,很快被人砍得面目全非。
辰甫安只救下了辰池,一眼瞥見她的神色,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殘骸。
“那人是誰?莫不是……你的戀人?”
“不。”想都未想,辰池盯着謝雲令,自己身上都開始發疼。她道,“我喜歡的人,已在你回來之前戰死了。”
如果不是生死之事太慘烈,那天陽光原本很好。好的像是情定那一刻。
辰池走向房間。天上沒有太陽,只有半輪冷月。
于是她看都沒有看一眼。
——謝雲令,我總要與你同歸一處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之後不久,正好辰甫安下了床,去了書房。
他聞到淡淡的酒味,皺了皺眉。但最終,也只能嘆了口氣。
若複國成功了,定要把她時時刻刻捧在手心裏,再也不讓她接觸人心權謀。
就算這世界覆滅,也要讓她未來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似起波瀾
之後便一直無事,轉眼到了月底。
就連喬禾——這幾乎就可以肯定了是燕争帝的人,都有種無所事事的即視感。辰池遇刺後他不知為何對辰池主動了不少,雖然做起親密之舉他還很不自然,但比起最初已經好得多了——應對起辰池的疏離,也駕輕就熟的多了。
但他也并不是全然無所事事的。比如——此時。
“喲喬禾,你又來?這地方有什麽好的啊你說說,又沒酒又沒肉的……诶莊雲天你小子又跟着喬禾來,說說,妞你是不是想大爺我了?”
莊雲天翻了個白眼,望天道:“我看你那件衣裳是不想要了。”
仇端頓時委曲求全:“大爺我錯了!大爺您身份尊貴,自然不會想起我來!大爺……大爺,我落在你那的衣服,你什麽時候還我啊?”
莊雲天看了他一眼,嘴角突然揚起一抹笑容:“啊,我突然想起來,前兩天看到個乞丐,好像順手給他了啊。不好意思不好……诶你放下那個燒火棍!小和尚!慧空!啊啊啊啊啊啊老喬老喬!快救我!”
喬禾臉上難得有了一點笑意,卻習以為常袖手旁觀,甚至還退了一步,給他們讓開了地方。這時候慧空從禪房裏出來,看着莊雲天被仇端追的雞飛狗跳,也不由搖頭閉目,笑誦了一句佛號。
這樣灰暗的日子裏,難得有這樣明亮跳脫的人,能給生活添一點亮色。他們就像是一個小太陽一樣,維系着辰臺與燕橋這些合謀者極少見的歡樂。
喬禾眼裏還帶着笑意,看了慧空一眼:“高僧,今日,我們講什麽?”
慧空擡頭看着他,眉眼間還是有些局促,甚至比面對辰池時更甚:“施主想聽什麽?”
喬禾想了想,笑笑道:“今日,我想聽,佛,如何說情。”
聽到情這個字,慧空全身一震。
晚花不斷落下,夕光如舊。
而仇端莊雲天喧鬧的聲音都似乎被拉遠。
“施主,這邊請。”
“所以說,情與憎,最後還要歸到一個“緣”上?”
喬禾看着窗邊,淡淡問了一句。
慧空神色緊張,坐姿都甚為拘謹:“是。”
“生、老、病、死、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喬禾嘆了口氣,而後原本很剛毅的唇微微抿了起來。
“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
他喉結上下翻動了一下,吐出這麽一句話。
“求不得、求不得……”
慧空偷眼看他。他的表情雖然還是毫無破綻,卻分明如同一個被人奪去了什麽的小孩。而且還是個心高氣盛的小孩,卻找不到奪他所愛之人的下落,此刻很是迷茫。
他喃喃重複着這句話,神色雖然委屈憾然,卻似乎已接受了這個結果,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然後他突然問了一句:
“慧空,你有喜歡的人沒有?”
慧空本來心裏就有鬼,被這麽一問吓了一跳,詫然間驚慌失措地一擡眼,正撞上喬禾的目光,頓時更加慌亂,目光觸電般縮了回去,又馬上垂下去。
“施主……施主為什麽這麽問?我入了佛門,就已斬去所有紅塵旎念,自然不會有……”
他強定心神,嗫嗫嚅嚅說着,卻突然被喬禾打斷:“那麽受戒之前呢?”
慧空更加慌亂,支支吾吾半天沒有說出幾個字來。
喬禾輕笑一聲,不再逼問了。卻又不甘沉默一樣,笑道:“高僧大概也看了出來,我這個人,心上也供奉着一個人。愛上她之前,我從沒見過她,但是她的能耐風采,我卻是早有耳聞。我很佩服她,卻更心疼她。我經常會忍不住去想,她會不會太累,會不會太傷心,會不會太絕望。她是不是很需要一個人在她身邊,或者什麽都不說也好,只要在她身邊,讓她有個依托就可以了。但是轉念再想,如果她不曾落到這樣的境地,我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她,更枉論娶她過門。或者直到她身死,我大概,都沒法與她說上一句話、沒法見過她一面、沒法碰觸到她衣袍的一角。她就只能活在我的夢裏、活在史冊書卷裏——但就算在史冊書卷裏,我這樣的人,大概也距她十萬八千裏,遙遙不可及。這樣一想,我又覺得,我們現在各為其主,真是幸甚。”
慧空不語。他稚嫩卑微,并不代表他愚鈍無知。這一番話如此露骨,他又怎麽聽不出,喬禾喜歡的就是辰池。
他弱弱看了喬禾一眼,喬禾長篇大論說完,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