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沒寫第六次發文好緊張hhhhh (12)
争帝回去的時候,他身上已經一層薄汗。
燕争帝沒看他,也沒有讓他起身,只道:“你好歹也是為了沣州城,雖然不忠,也算是盡職。我知道軍中定然有你的心腹,你若是交出這些人,便大可死的體面些。”
張鶴擡起頭,卻是看向了梁衡玉。梁衡玉卻躲閃着,也不看他。
又是這樣各為其主的故事,在亂世裏一次閃躲中淹沒過去。
張鶴便用手抹了抹臉,看向燕争帝,道:“陛下,若如此,您可能以他們保全我沣州百姓百年平安?”
燕争帝看着他,也不掩飾,便道:“不能。”
辰臺覆滅只不過是一個開始。燕橋與穆國總要一争長短,現下兩國風平浪靜的,卻是都盯着辰氏兄妹。辰臺是一塊肥肉,待這塊肥肉有了主人,就是戰事荼蘼的時候。那一天定然已經不遠了。他舍了梁衡玉這麽一枚大棋奪來的沣州,若還護着它,無異于平添個時時可能叛變的累贅,有尾大不掉之嫌。
張鶴便又看向梁衡玉。他雖然身在官場,周身卻總是有一種仙氣缥缈的氣場,像個得道多年不食人間煙火的道長一樣。這一眼裏難得帶了點哀求的意味——燕争帝總不可能一直在這裏,梁衡玉卻将活着,在燕橋的庇佑下長久地活下去。
而且他一定會留在沣州。不為什麽,就憑他們這些年的一點點情誼。
但梁衡玉卻沉吟着,不說話。他的目光像是個死人的手臂,無力地驟然垂下來,了無生氣地看着張鶴。
昔時把酒對月、共與圖謀,他還記得這麽多年他一成不變的仙風道骨,尤其是他剛到城主府那一夜,張鶴在雨裏遞來的那一把純白的傘。那時候張鶴佩着一塊玉,壓着滾滾的袍邊,卻還是憑虛禦風的風骨。
今時他頂替了張鶴。袍上壓玉的人,當年眉目清冽不失溫和,鶴發童顏一張臉,現在卻蒼老頹然、滿面失意,絕望赴死。
死到臨頭,還要用這樣乞求無力的目光,看着自己。
幸而在張鶴的目光徹底冷去之前,梁衡玉終于開口了。他站在張鶴身前,站到燕争帝面前,垂手道:“陛下,臣私認為,沣州的價值不大。畢竟,相比起我燕橋兵強馬壯,沣州再如何鐵騎雄獅,也不過一支私軍罷了。在臣看來,他們還不如張鶴一人的價值。”
燕争帝顯然沒有考慮過張鶴的價值,此時不由得看向他,道:“繼續說。”
梁衡玉又道:“沣州地處三國交界,多年來是必争之地。而張鶴此人,雖忠心不足,卻對沣州盡心盡力,統領沣州多年,深得此地民心,可以說正是沣州的關鍵。利用這樣一個人,一來可以向穆國示威,二來可以将辰池索瑪等人的死全都推到穆國去——陛下,辰池就算沒有死,而是落在穆國手中,也不會有半分生機。雖然穆國皇子懦弱無能,孫破和程十七卻都是心思缜密、不擇手段的人。辰池身為辰臺公主,無論骨頭是軟是硬,都是毫無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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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争帝面無表情,眼中神采卻是黯了黯。
而後他又看了看張鶴和梁衡玉,将他們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張鶴從心如死灰中驀然流露的一絲驚喜,和梁衡玉意氣風發中的一點悲憫和痛苦。
他竟點了點頭,道:“好。”
保全沣州,怎麽說也算是張鶴的遺願。那便撒個謊與他罷。
別像她一樣,抱着那麽大的遺憾走。
張鶴聞言,身子頓時挺直了,就連神采都又生動了起來,依稀又仿佛是當年仙風道骨的模樣。他滿臉興奮與欣喜,噗通一聲就向着燕争帝磕了個頭,求死的聲音,倒格外年輕有力、中氣十足:
“臣、謝陛下!謝陛下!陛下……臣還有一事相求!臣自認失職,死不足惜!臨終悔悟,亦難釋然!為謝陛下隆恩,警示後人,臣願受淩遲!!!”
“撲通”。
梁衡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燕争帝瞥了他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張鶴卻連這一瞥也未曾。
梁衡玉顫顫巍巍道:“張鶴、張鶴……!”
他緩緩扭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張鶴。這幾個字經由轉過的脖子,從他牙縫裏艱難冒出頭來,就幹巴巴地斷了頭。扭扭巴巴,皺皺縮縮。他表情也是過分的猙獰,連帶着這幾個字也可怖了起來。
該怎樣去形容那樣絕望憤恨的聲音呢,還帶着不甘,卻是可憐巴巴、眼睜睜的。
像是他梁衡玉才是那個死到臨頭、将被千刀萬剮的人。
張鶴只是肅然看着燕争帝,将臉上肌肉繃得死死的,咬緊了牙關,不說一個字。
他才不管他。他看着就好了。這樣血淋淋的結束,哪怕過去僅曾有一絲真情,他也不至于眼見自己遺願落空吧。
至于燕争帝的承諾,見過辰池,他已經不敢信了。
他在自己的心跳聲裏,終于聽到燕争帝道:“準。”
張鶴這才站起身來,向梁衡玉一字一頓道:
“我要你看着我死。我要你記住我的死法。我要從頭到尾,都刻在你命裏。”
說罷,便被押了下去。梁衡玉癱坐在地上,說不出一句話。
他不懂。他不懂燕争帝是如何忍得下心,将辰池酷刑折磨致死。
要多硬的心啊。
他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張鶴,再換得他一次全無保留的信任,告訴他,不必這般血淋淋的結束,他也定不負所托。
張鶴的淩遲花了兩天又五個時辰。只有梁衡玉一直在他身邊陪着他。到了最後,他也要崩潰了一般,反而是張鶴,掙紮着動了動血肉模糊的手,擦了擦他的肩頭。
——那本該是個拍肩的動作。
潮濕的牢房裏有蒼蠅繞着張鶴的血肉飛着,有的甚至落在他的身上骨架上,吐出醜陋的口器,在他身上吸食着新鮮的血液或膿。
張鶴不可謂不得人心,縱然是燕争帝,身在沣州城,也不敢光明正大酷刑處決他。
“你還要記着,我是為沣州死的。你若想我死而瞑目,就別讓它敗在你的手上。”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話。
那之後梁衡玉睜大空洞紅腫的眼,看了他最後一眼。那身軀血骨模糊,望之森然。
哪還有什麽風骨。張鶴的風骨深深刻在他的血肉裏,但是現在,他連血肉都沒有了。
他這幾日水米未進,眼淚倒流了不少。他此時動了動幹裂的嘴唇,沒有說話。
他突然明白了張鶴的執着。
這亂世當中,官吏尚且如此。若沣州百姓卷入其中,又将是多少生離死別、人間慘劇?!
若論人間最好……
大抵是萬裏河山之中,淅淅瀝瀝夜雨裏一把白色的傘罷。
“你這傷……”
“嘶——我說你!幹什麽呢!謀殺親、親哥嗎!算了算了,你丫別動了,本老人家自己來自己來。”
“別動。”
“放手!咬你了啊!”
“乖,聽話。你這傷口不能動。躺好,為父親自給你換藥!”
“你會嗎!噗咳咳咳咳咳——別動別動別動——娘的——!”
莊雲天一撲就把仇端手舞足蹈的四肢壓了下去,卻小心避過了他肚子上的傷口。他看都不看,漫不經心道:“乖。”
他一只手裏拿着藥膏和繃帶,正給仇端止血。
仇端今天差點被人捅了個對穿,這傷不可謂不重。莊雲天也算是個從小在刀尖上舔血的人,都不知道他如何還這般精力十足了。
“下次沖鋒陷陣什麽的,放給手下人去做就好了。你現在也是個将軍,總這麽拼,死了,還是個麻煩。”
“胡說!”仇端睜大了眼,道:“我福大命大的,怎麽可能就死了!再說了,我不沖鋒陷陣,誰去沖鋒陷陣?辰歡這邊沒兵沒将的,怪我?還不都是你們!”
莊雲天翻了個白眼,糊了一大坨藥膏在他傷口上:“那怪我?”
“嗷——!”仇端臉色一變,又一秒笑嘻嘻,像是繼承了某西南地區的變臉絕技,“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賠我!”
莊雲天又翻了個白眼。
仇端不依不饒:“賠我!賠我賠我!”
莊雲天嘆了口氣,不理他。
——老子一個這麽嚴肅的人,平時哥幾個湊一起霸氣側漏到日天又日地,怎麽偏偏就栽在這小子手上?
他心裏這般想着,嘴上卻道:“擡頭。”
仇端把嘴撅的高高的。
莊雲天卻只在他側臉親了一下,然後又一臉揶揄地看着他,笑道:“好了,賠完了。”
“這算什麽賠!”仇端不滿。
“好了好了,我們談點正事。”莊雲天正了正臉色,道:“沣州城已多日沒有消息了,三殿下索瑪喬禾三人只怕是兇多吉少。我問你,若辰池真的死了,你打算怎樣?”
仇端一怔,臉色也漸漸嚴肅了起來。
他們倆都自帶兩套系統的。一套平日裏絕不輕易示人,就像毛茸茸的猛獸絕不輕易露出獠牙。
“若是如此,少年,我就只能跟着二殿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了。”
莊雲天已三十多歲,早稱不上少年。不過仇端一直覺得他年輕,英氣逼人,便執拗地這般稱呼他。
但這句裏的“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很明顯卻是連他也算在裏面了。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莊雲天苦笑了一下,道:“是了。”
仇端默默不語,許久才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莊雲天不答,反問道:“若燕橋與辰臺難免一戰,我為燕橋,你為辰臺,你覺得我們會不會遇上?”
說罷不待仇端回答,又道:“我想領你回家看看我娘的。”
仇端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笑容又明朗燦爛起來。
“走走走!”
他十分激動,險些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所幸莊雲天還稍微壓着他,沒有令他傷口再次裂開。
“冷靜冷靜,我是說,什麽時候太平了,咱們都得了一兩年空閑的時候。”莊雲天頓了頓,又笑道:“我家,可遠得很吶……”
仇端只笑笑,欲言又止。莊雲天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由問道:“想說什麽?”
“我突然想到,你不過是有家不能回,我卻已經是無家可歸了。”仇端笑得目光飄忽,道:“你家人還在麽?”
莊雲天道:“早些年,娘給我寫信,說是爹染了病,死了。”
仇端垂下眼睛,忽然站起身來,簡單披了件衣服,就呲牙咧嘴地往外走。莊雲天問他去哪,他頭也不回,道:“今天氣氛不太對,太矯情了,我出去透透氣。”
莊雲天被他忽然一句話堵得不知道怎麽接,手足無措地牙根都癢癢,又擔心他身上的傷,正要出去,又聽仇端道:“本父親去找二殿下聊聊天,你待在這裏面壁思過吧你。”
作者有話要說: 良狗糧苦口,請大家安心食用。
☆、遺書
仇端出去沒打算去找辰甫安。他心裏除了莊雲天之外也沒有旁人了。于是他選擇漫無目的的閑逛。不知不覺他就走進了營帳深處,再擡頭時,才發現面前竟然是辰甫安的帳子——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沒事不要亂說話,更不能亂立弗萊格。
這帳子一如他的主人,沉靜地坐落在那裏,風聲凜冽,不悲不喜。只在一些細微的地方,顯出一些破舊疲憊來。
比如帳子上殘舊的一點血跡,比如它并不齊整的底邊。每一處都随着一條性命散了。
他一陣窒息,忽然掀開簾子就沖了進去——然後怔住了。
帳子外分明毫無聲息,只有暖色的光安靜地從簾子旁劈出一線,和一切都是一副相安無事的樣子。
但進去之後,他竟然看到辰甫安低頭看着面前的匣子,全身顫抖,臉色蒼白,無聲無息地……在哭?!
他一驚,心裏頓時又涼了一大半。
見仇端進來,辰甫安明顯也有些措手不及,還睜着一雙亮晶晶的淚眼。但他很快安定下來,一擦眼淚的功夫,就順手戴了張面具——或許還披了件披風,因為他現在連肩膀都沉了下去。
“仇将軍,找我何事?”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很難聽得出是剛剛哭過。
仇端不免尴尬,道:“嗯……沒什麽,和莊雲天幾句話說的不太愉快,過來散散心。”
辰甫安端詳着他,一雙眼睛有些悲恸,卻因為剛剛哭過,顯得有些清亮:“身邊的人,好好抓住罷。”
他悲傷之下的神色,柔和了一些,卻不顯得女氣,反而讓他看着年輕了些,不像是平日裏那個連續不眠而有些虛弱的——半像個儒雅中年人的青年。
他和仇端隔着一個不大的盒子,像是隔了個世界。一邊是些許被時光稀釋過許多層的閑愁,像一小把扇子帶出的細風,一邊是寒冬裏凜冽的風刀霜劍。
仇端一皺眉。他伸長脖子,想去看辰甫安面前的東西。辰甫安見此一笑,将匣子并兩張紙一起向前推了推:“看罷。”
那兩頁紙原來是沣州來信。匣子的蓋子已經蓋上了。仇端看着那匣子,心裏頓時湧上一陣不安。
他沒去看信,先打開了匣子。是一匣石灰,鎮着一顆瘦削的人頭。那人閉着眼,睡在匣子裏,稱不上安詳。
那個人他認識,從前經常随着辰池的。他記得這仿佛是辰甫安最後一個親密的朋友了。
他手指冰涼,打開辰甫安親手推來的那紙。
“二殿下,如今辰池索瑪,都死在了沣州城。若不收手,下一個,便是你了。”
“辰池之死狀,令我等不忍入目。其肌膚潰爛,雙目圓睜,死不瞑目。我國殿下于心不忍,已将其葬下,故無人頭歸返。但二殿下,請将此恩情記下。殺我一位穆國人,便是殺你兄妹一位恩公啊。”
“但在下也知道,想必燕橋更在意的是喬禾的性命。此事乃在下之過,請轉告這茍且偷生的小人,日後必将他性命取來歸還!”
仇端看罷,已說不出話來。
辰甫安臉上依舊是那一絲笑意,只不過越來越冷淡虛假了。他看着仇端看完了信,手指不由自主不動聲色地,攥住了随信而來的那骨笛。
——那以索瑪戀人指骨所制、辰池生前幾乎片刻不離的骨笛。
他依舊覺得一口氣堵在喉嚨,令人悲恸着,寝食難安。他看到仇端看向自己,閉了閉眼,一口氣吐出來,一個生動的笑容也浮了出來,喉嚨卻依舊哽着。
“事已至此,穆從言還私下來信說,小池還活着。你說我是該信他,還是該信這穆國送來的頭顱遺物?還是該攻破辰歡,自己去看?”
仇端踟蹰一下,道:“這……”
辰甫安頓了頓,又問了一遍,他神态恍惚,似在自言自語,完全不知道面前還站着一個人。
仇端往後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辰池失蹤時辰甫安的大失其态。他只不過覺得,現在的辰甫安散發着一種奇特、可怕的氣場。雖然很安靜,卻如同蟄伏的野獸,有瞬間奪命的危險。
“二殿下,節哀順變罷。”仇端聽到自己說,“眼下,燕橋那邊……可知道此事?”
辰甫安想了想,道:“還不知。”
仇端又一次的找不出話。他呆呆看着辰甫安,竟想不出話來安慰他。
這個人,國破、家亡、故友散去、所愛不得。
從前他也接觸過江湖,也聽過江湖中“長衣噙笑,一劍甫安”的名頭,如今那人從雲端直墜,雖光華依舊,卻也難免疲憊。
“那……二殿下,你早點休息。”仇端低聲道,“明天還要攻城呢。”
說罷他便退了下去。出了帳子的那一剎,他聽到辰甫安低聲的自嘲。
“呵。”他低聲道,“何必休息。死了之後,時間豈不數不勝數?”
那句話說到後面,似乎又有些哽咽。仇端回頭一看,那人竟蜷縮了起來,身子也蜷縮着,表情也蜷縮着,只有眼淚舒展下來。
仇端不知道,沣州還将辰池的錦帛遺書也一并捎了過來。她字跡有些無力,語氣卻還是淡泊堅定的。
她每一個字裏都有一個筆畫習慣性地重重一拖,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吾生平,未一事後悔。只恨年紀尚小,才疏難成。今朝身死,也無怨言。吾兄,我去之後,年歲尚久,山長水短,宇內奇觀,可為親看。切勿相念。
又過了不到一兩天,喬禾也趕了回來。他盔甲殘破,風塵仆仆,狼狽不堪。
辰甫安沒有去接他,聽聞他到了,也不過淡淡哦了一聲,便繼續去與旁邊的人說話去了。
這也不怪他。沣州已失,辰池已死,最壞不過再多扛住一個沣州的兵力罷了。見這個人,也不過徒添悲傷。
他很想見見喬禾,見見這個見了辰池最後一面的人。但是那改變不了任何事實。而他身邊幾人,則是辰臺聚集的希望——是謝家甘家兩家剩下的一些青年将領。
——曾經權勢滔天、人傑輩出的謝、甘、蒙三家,如今不過剩了這幾個人。
其中謝問宣一聽喬禾回來了,一雙眼頓時看向辰甫安,熱切、沖動、憤怒……一時間擠滿了他眼裏的方寸世界。
他是謝家嫡系血脈中極普通的一人,從小生活在辰池的影響下。辰池死了,他立刻就要忠心耿耿收集消息,為她報仇。
而辰甫安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不許去。”
身量尚還沒有長成的少年不由得瞪大了眼:“為什麽?!三殿下……死在沣州人手上!喬禾才從沣州逃出,從他這裏,我們能知道不少關于三殿下的事情!”
這話一說出來,便有幾人應和。辰甫安聽在耳裏,更清楚了辰池對于他們和辰臺的分量。
但他依舊沒有移開目光,依舊側目看着謝問宣,緩緩道:“小池已經死了。當務之急是盡快拿下辰歡城。拿下辰歡城,再聚兵馬,複國才能算開始。不過她既已經死了,以後不要再稱她為三殿下,稱她忠孝純烈公主罷。別再提起來了……她已經死了。”
頓了頓,見謝問宣幾人似乎又有話要說,便重複了第四次:“小池已經死了。”
他一句一句逼着自己,手指在沙盤邊緣緩緩收緊了。他心裏那翻湧的情緒,也漸漸收緊了。
他心裏疼的幾乎忘了呼吸,卻喃喃又說了一遍:“小池已經死了……”
他說這一遍的時候,臉色已經蒼白到極點,全身都在顫抖,五髒六腑難受的幾乎要溢出血來。
謝問宣見情勢不對,終于不問了。不料辰甫安深深呼吸幾下,正欲說話,又聽身後有人在帳外通禀道:“二殿下,燕橋将領喬禾求見。他說他知道三殿下臨死前的事情,三殿下死前,有話對您說。”
連着兩聲三殿下,像是一把匕首深深釘在辰甫安心裏。
他又開始深呼吸,但這次已全然無用了。他閉上眼,很久,才對着帳外風聲吩咐了一句:
“讓他跪在外面,候着。”
辰甫安說完眼前這件事,才叫了喬禾進來。他明顯沒有想到帳子裏會有這麽多人。進來之後,馬上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他依舊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他撲通一聲就對着辰甫安跪了下去,涕泗橫流。
他極用力地磕了幾個響頭,泣不成聲道:“二殿下……末将這條命都是三殿下保回來的!救命之恩,定沒齒難忘!”
辰甫安淡漠地看着他,像是不悲不喜,但整個人都仿佛輕飄飄的,聲音也像是要飄起來:“小池她……有什麽遺言沒有?”
喬禾淚水更多了些。
辰甫安側過頭去,閉了閉眼。
“三殿下薨逝之前,已經神智不清……”喬禾擡着頭,一字一頓道:“但她告訴我,這件事一定要讓你知道——她不悔舉旗複國,只恨沒能見到辰歡複興,辰臺昌盛。”
辰甫安沉默了半晌,才低低逼出一個“嗯”字。
“三殿下還說……要二殿下別想着她。她生前對這天下執念太重,要離去,就要無牽無挂,幹幹淨淨地離去。”
辰甫安聽着,呼吸漸漸帶上哭泣的感覺。謝家甘家的幾個後輩就只聽着,不敢插話。
最後他才低啞着嗓子道:“好。”
然後又帶着淡淡鼻音,問了句:“小池……如何而死?”
喬禾猶豫了。
他蓬頭垢面,這一怔愈發像是一個落魄乞丐:“末将……末将被抓回沣州城,與三殿下關在一處,聽說是穆國人在拷問三殿下,又不肯她睡下,想逼她說出辰臺複國的計劃。三殿下一直不肯說,身子也……染了很重的風寒。她很多傷口都化了膿,而後一次受刑的時候,便……”
他又以手掩面,恸然而泣。
辰甫安第一次見一個男子哭的這般凄慘。
辰甫安一窒,卻不能停,自顧自又問道:“那麽,索瑪呢?”
“末将不知……”喬禾悲聲慨然,道:“他未與我們一起……”
辰甫安沒有聽見。他滿心思緒都挂在辰池身上,問一句索瑪,已經是極限了——他不敢想辰池受刑的痛苦。他抱在懷裏的小妹妹,最後竟死于刑器……
那會有多疼。她是不是不肯哭。
她的魂魄呢?難道一直被困在沣州一座陰暗的牢房裏,每日每夜,就看着自己的血嗎?她的血有沒有濺得到處都是,有沒有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黯淡失色……像是、像是她最後一點鮮活的生命,漸漸溜走一樣?
她甚至沒有受過太重的傷,要逼供手段又定然不會留情。那種疼會不會刻到她骨頭裏,讓她睡覺都睡不安寧,死後也如萬蟻噬身?
她……會不會在等我?等着她唯一的親人,再看她一眼?
辰甫安已經忘了自己在哪,在做什麽,只怔怔想着這些問題,直到腦袋發疼。
然而直到腦袋發疼也沒有結果。
他無意識地站在那裏,突然眼前一黑。
☆、鞭笞
辰池就在他面前,穿着幼時輕薄的宮紗。她那時候還有點豐腴,看着白白嫩嫩的,摸起來像是一塊柔軟的暖玉,光是俏生生站在那裏,就幾乎要把人心都萌化了。
不知道哪裏來的風,她身上宮紗輕輕飄着,像是一片雲一樣。
身遭東西南北都是她脆生生的聲音:
“二皇兄,二皇兄,你又出宮去嗎?”
“二皇兄二皇兄,我想吃上次那個山楂球!要多裹一層糖呀……”
“二皇兄……甄妃要殺我……”
“二哥!……大哥死了!”
“二哥你看,這是我命人做的兩套衣裳,你和雲令一人一件的。雲令穿上特別好看,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別扭,你也穿上看看!”
“咦——?原來一般是男方給女方送衣裳的嗎?!”
“二哥,是我……害了辰臺……”
“二哥,若我死在你前面,若不影響大局,請你每年都至少來看我一次罷?”
……
是辰池從小到大,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從一個稚嫩的女孩,經暗殺、宮鬥、掌權,變成一個能擔起辰臺的女子——無名有實的帝王。
她的變化翻天覆地,唯獨對他辰甫安,毫無防備,信任如初,甚至……愈發親近,愈發依賴。
最後辰池一挺胸一掂腳,突然就長成十□□歲臨去沣州時的模樣。她輕輕貼在辰甫安懷抱裏,擡頭看着他,眸光清澈而柔和,聲音像是一個夢。
“二皇兄,別再記挂着我。”
她将他輕輕一推。
辰甫安整個人都似猛地一墜。他一抽搐,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抹了一把臉,滿臉淚痕。他又看了看四周,喬禾已經不在了,帳子裏只留下一個謝平愠和一個甘澄。兩人背對着他,正說着什麽,唏噓着,不住搖頭。
聽見辰甫安醒了,唏噓聲驟然停止,甘澄回頭道:“二殿下,他們先前讨論出了幾種進軍方式,但奪取穆國行宮之時只怕都會有不小傷亡。您要不要看看?”
辰甫安怔了一下,點了點頭,披起一件外衣便下了床榻,走到沙盤旁邊。
帳外仇端和莊雲天一并守着。兩人絮絮地說着軍中瑣事家長裏短,隐隐約約還讨論了一番中衣為什麽都是白色的。碎碎的聲音落在辰甫安耳裏,成了他求而不得的溫情脈脈。
——巨大的悲痛茫茫一片。辰甫安不知為什麽忽然擡起了頭,正看見吳曉輕手輕腳走進來。吳曉現在僅有的活動範圍就是她自己和辰甫安的軍帳。她頭發沒有仔細梳,全都披在一側的肩頭。她衣裳也是辰甫安的外袍,顯得她整個人格外柔弱。
她似乎是剛睡醒,看見辰甫安的時候,眼睛裏還有一層薄薄的水汽。她盯着辰甫安看了看,忽然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辰甫安心裏一動。
而這個時候的穆國行宮裏,穆從言還在不緊不慢地畫着一只鳳凰。
孫破在外面,程十七隐在暗處。
這兩個人不能見面,一見面他們就抑不住心裏巨大的嘆息。
“程統領……”穆從言突然嘆了一口氣,道:“你說若燕橋人告訴辰甫安辰池身死,他得多傷心。”
程十七依舊在暗處,只聲音低沉地答了一句:“是。”
穆從言又道:“我聽說最近辰甫安攻勢很猛,我們已經死了不少人?”
程十七頓了頓,又道:“是。”
穆從言道:“那我們為何不告訴他辰池尚在,叫他退兵來換呢?”
程十七依舊沉着聲音,回道:“殿下,留下辰池,或可逼問出辰臺計劃,或關鍵時要挾辰甫安退讓。目前形勢,還不至于棄了這個人。當今軍情,還皆在末将與孫将軍掌控之中。”
穆從言一聽卻是瞪大了眼睛,驚怒道:“你們竟要逼問那麽柔弱的一個女子?!天下是男人的天下,我原以諸位将軍為傲,可如今,你們竟對一女子發難!真是、真是……真是令人發指!”
說罷一甩袖,便振袖而去。程十七阻攔不及,只來得及急聲問道:“殿下,您要去哪裏?請允末将跟随!”
穆從言鐵青着臉,不理他。程十七幾步追上,撲通一聲跪攔在他面前,進勸道:“殿下!辰池并非平凡女子!她雖身為辰臺公主,自幼嬌生慣養,但論計謀偉略,絕不輸任何男子!就連燕橋燕争帝,都忌憚三尺!您……!”
“呵。”穆從言冷笑一聲,道:“她已經落在我們手上,還有什麽威脅?!我們争奪天下,你程十七武藝超群、帝寵在身,難道還要為難一個女子?辰池已經落了難,好好待她,她自會将心裏話盡數托付與你!”
“……”程十七不語,只擡起頭,定定看着他。
穆從言不管,繞開他接着走。程十七悲從中來,也只好跟在他身後,收斂聲息,一言不發。
走了幾步,程十七又聽穆從言怒氣沖沖地問道:“她被你們關在哪裏?”
程十七眼前一黑。
現在辰池幾乎是最乖巧的囚徒。
她每天被緊緊縛住,便只躺在那裏發呆。睡着和醒着的區別不過是閉着眼和睜着眼。每天中午和傍晚,有下人為她帶飯過來,順便為她松綁,帶她如廁。但是她睡着也不能好好的睡,她時常莫名驚醒,而後便繃緊精神,久久無法入睡。
她身體稍微好一些的時候,白天便會有人過來拷問。她雖咬緊了牙不說,身體元氣卻不能像那些秘密一樣固若金湯。受幾日刑,到身體虛弱瀕臨死去,便再過幾天發呆的日子。
穆國看起來一點都不急,像是勝券在握了一樣。辰池心急如焚,卻都哽在心裏。她不知道這是穆從言“婦人之仁”下的安排。不過,刑訊沒有以前密集殘忍,她竟仿佛比起在沣州的時候豐腴了一些,總算不是格外皮包骨頭的樣子了。但臉色卻總是灰暗的。有時候施長岚或孫破會來和她聊天,她也閉緊了眼睛,不屑應答。
這天穆從言到的時候,她正受刑。她剛被冷水潑醒,身上濕淋淋的,單薄的中衣被連着皮膚撕開,露出血肉模糊猙獰的皮肉。
她原本就體虛,極易發汗。此時身上就出了一層冷汗,但依舊一言不發。她臉色蒼白的像是死人一樣,穆從言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憔悴的臉。
他氣的全身發抖,一把奪過施刑者的鞭子,反手一鞭就将那人抽到一邊。他雖不常露面,沒幾個人認得他,但身後跟着程十七,他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當下無人膽敢反抗,就看着他幾刀砍斷繩索,解下刑架上的辰池,将她緊緊攬在懷裏,用手中鞭子指着對面的人,氣的呼吸都不穩了。
“你們……你們幾個,當真心狠手辣!”
他似乎将辰池抱得太緊,她忽然悶哼了一聲。
見無人說話,穆從言又一摔手裏鞭子,怒道:“這辰池好歹也是金枝玉葉,更是一個柔弱女子,到底犯下什麽彌天大錯,讓你們如此相待!這般歹毒之人,我穆從言不要也罷!都滾、都滾,都滾出我穆從言的行宮去!”
他面前那些人早戰戰兢兢撲了一地,一聽此言,更不敢起身,只暗地裏偷偷瞄着,等着程十七的話。
辰池已閉上了眼睛,仿佛連呼吸都沒了。穆從言見此,又惱下人竟不理會自己,只看程十七臉色,更是一股怒氣由心而起,回身一看,便一鞭又重重抽在程十七身上。
到底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