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沒寫第六次發文好緊張hhhhh (16)

我覺得我心裏的痛苦比他受刑時更甚。這些痛苦一直一直沉在我心裏,它們無比真實地告訴我,我們沒有結果。”

辰池不語。

“我們沒有結果,所以我一切都不奢求。我不求你的感動,更不求你的接受、不求你的信任,不求你的親近……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雖然與你立場對立,但是,是真的喜歡你,不比任何人少。”

辰池道:“我知道。”

燕争帝最後苦笑了一聲,又道:“你不知道。”

辰池看着他,欲言又止。

這對不分伯仲的人中英傑、擡手間便可翻雲覆雨的夫妻,就這樣靜默的對視。

最後是辰池收回目光,道:“從前在宮裏,除了雲令,也有人喜歡我的。”

燕争帝不言。

“你應該知道,我大哥在十七歲上便病逝了。但實際上,他是為了保護我,死在刺客的毒上。”辰池靜靜地講述着那段許久不曾提起的過往,眼睛裏映着茶杯釉色,一時間,燕争帝竟覺得美得不可方物。

辰池看着茶杯,道:“那個刺客我認得。他是大皇兄母妃宮中的人,對我向來很好的。我記得他跟我說喜歡我的時候,我才不過四五歲,勉強通一些政事。我随口說過我喜歡淑妃宮中的一株奇花,他便偷了來,問我喜不喜歡。我說‘當然喜歡!你去求了淑妃娘娘讓她把花賜給你了嗎?’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又問我‘三殿下,你喜歡花,喜不喜歡臣下?’。”

燕争帝不由得問道:“你怎樣回答?”

辰池道:“我當時道‘也喜歡你啊。你長得這樣好看,怎麽會有人不喜歡你?’但是他卻只是笑笑,對我說‘旁人喜不喜歡都不要緊,三殿下喜歡,那麽臣下死也值當了。’。”

燕争帝忽然問道:“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辰池苦笑道:“因為第二天,淑妃就借着這一盆花查到了我的寝宮裏,但她來勢洶洶的,轉眼便沒了聲息。後來我才知道,除了二皇兄種種鉗制,那人還主動去認了罪,被打了二十大板。我後來去看了他,給他送了藥。卻不曾想到,他的傷剛剛痊愈了一點,才能下床的時候——”

她突然頓住,似乎想起了什麽極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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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争帝見她神色有異,也不忍再問,只靜靜等着她自己說出。

辰池忽然咳嗽起來。她急急忙忙想端起茶來喝一口,卻反而打翻茶杯,險些弄濕自己的衣襟。

燕争帝起身抱開她,免得她沾濕了。他輕輕環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辰池嘶聲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麽?”燕争帝輕輕接了話。

“我當時還在奇怪,他為什麽體力還沒有恢複,就非要來刺殺我。——他根本就沒想得手!那把匕首剛剛擦傷大皇兄,他就自刎謝罪了!”

辰池顫抖着。她記憶裏那個灰暗的人再次鮮活起來。

那個人穿着單薄的素色衣裳,手裏拿着淬了毒的匕首。雖然說是要殺了她,卻從來沒有指向過她。他自己倒下的時候,也只是對辰池笑了笑,道:“三殿下,大殿下雖然現如今與你親近……終究會成為您的阻礙。臣下……到底算是不負于您……”

他笑的時候眉眼彎彎,溫暖又柔情。可惜片刻後全都沉默着埋在自己的血泊裏,當時年幼的辰池哭的如同天崩地裂,還是辰甫安趕了過來,把她親自接走,又令人處理了後事。

燕争帝靜靜撫摸着辰池的頭發,不發一言。但這番動靜,終于是驚醒了床榻上的吳曉。她慢慢睜開雙眼,臉上盡是茫然之色。

她一襲黑亮如緞的長發披散着,愈發顯得她眉清目秀,冰肌玉骨。見是辰池和燕争帝在這,便擡手掩好被子,道:“三殿下與喬将軍,來我這裏是要做什麽?”

辰池深吸一口氣,轉眼便像是換了一個人。她向吳曉笑:“我不過是最近心中煩悶,想來皇嫂談談心罷了。”

吳曉眼中漸漸生出一抹戒備之色。她将被子掩的更緊了些,道:“三殿下請講。”

辰池見了,也不以為意,只道:“嫂嫂不必太過戒備。你的身份我與二哥早已知曉,若要不利于你,你早已不在人世了。”

吳曉嘴唇抿的更緊了些。她從小在外流浪,過慣了風餐露宿、受盡白眼的日子,她幾乎不可能如此輕易地相信任何人。

辰池向來工于人心,一見這反應自然就知道了是怎麽回事,便只坐在原處,笑道:“我二哥對嫂嫂一番心意,嫂嫂應是知道的。雖然我覺得有些不妥,但二哥的私事,他自己有了決斷,我便不會插手。嫂嫂放心,我亦不會為難與你。”

吳曉冷聲道:“無緣無故,你又為何來與我談心?辰臺的三殿下,在我印象中可向來不是這般和善可親的人。”

辰池苦笑一聲,問道:“嫂嫂可是還在介懷我不分青紅皂白,就逼迫着你嫁給我二哥的事情?若是如此,嫂嫂可真是誤會了我了。我當時,是真的以為你與二哥兩情相許。卻不曾料想,我二哥對嫂嫂一往情深,嫂嫂心中卻原來是另有他人了。提起這事,我心中對嫂嫂,也滿是愧意。”

辰池已說的這般客氣,吳曉的敵意卻分毫沒有消減。她冷冷道:“所以在你的思維中,凡是辰甫安所喜歡的女子,便該都傾心于他?若你真是這般作想,那麽三殿下,您對您的兄長,可還真是信心十足。”

這話其實是有些不講道理的。辰池所見過的、與辰甫安相熟的女子,真的很少有不傾心于他的。那副皮相,加上那般風度,再加上出身顯赫文武雙全……更何況辰甫安先前不少次與辰池提起吳曉的時候,眉眼都極風流地舒開,辰池自然一直誤以為吳曉也喜歡他的。

但辰池竟還不動怒,只繼續溫溫和和道:“嫂嫂既然這般認為,便這般吧。不過嫂嫂莫要生氣,二哥說嫂嫂身子有恙,我雖然不知道是何種頑疴,卻還是命人準備了些補品送來。”

吳曉不言。

辰池嘆道:“我對嫂嫂,實在沒有什麽惡意。”

頓了頓,吳曉冷冰冰道:“我只是不懂,向來不假辭色、日理萬機的辰臺三殿下,如今為何有了閑心來與我一介囚徒談心。”

辰池避而不答,只道:“嫂嫂雖心屬穆國,卻到底已嫁入了辰臺皇室,實在算不上我辰臺的敵人。”

聽了這句話,吳曉卻忽然暴怒,厲聲道:“那麽三殿下嫁與燕橋皇帝,豈非也算是辰臺的敵人?”

一聽這話燕争帝的眼睛頓時便亮了起來。他默默看了辰池一眼,沒有插話。

而辰池頓了頓,也沒再答話。——實際上,說這許多話,她已累了。

她歇了歇,才又道:“我走了,嫂嫂保重。”

吳曉一個人縮在被子裏,卻一直還在想着她究竟是為何來看望自己。

出了祈生閣,辰池輕輕咳了一聲,對燕争帝笑道:“或許旁人眼裏,你我皆是這樣的惡人罷了。”

燕争帝不可置信道:“莫非你忽然因此事而傷懷?”

辰臺國的三殿下,不可能是這樣介懷小事的人。不過一個女人多說了幾句話罷了,怎麽可能真的叫她放到心裏去。

辰池一面慢慢走着,一面搖頭笑道:“只是突然想到了。你也知道,病中的人總會亂想許多。”

燕争帝聽她提起“病中”二字,心中一動,不由得放柔了聲音,道:“亂想了什麽?”

辰池道:“或許千年以後,甚至區區百年以後,史官在提及我的時候,也會如吳曉這般,種種惡意揣摩。我舉兵複國,最開始其實不過是憑着一腔執念罷了,但或許史官們一杆子筆墨下去,便是女子攝政,禍至國破,又不顧天命強行起兵,致使千萬人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她苦笑着搖搖頭,“誰知道呢。”

她不過随口一提,誰料燕争帝卻一本正經允諾道:“……不會。”

“不會什麽?”

“若最終,是我燕橋一統江山,我燕橋的史官不會這般寫。天下的史官,無論正史野史,也都不敢這般寫。”

辰池怔了怔,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不以為意道:“就算最後統一天下的是你們燕橋,你也未必活的到那時候。”

燕争帝皺了眉,道:“但那時即位的,也必将是我的子孫。你是什麽模樣,他們便該原原本本地記載下來。你雖然是女子攝政,但當時辰臺皇室不過剩了你一人罷了。與其說是攝政,不如說是臨危受命。再說,是你父輩留下的江山根基不穩,你雖然勤政,但兩國大軍逼近,加之手下将領無故失蹤,我扪心自問,就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無法做的更好了。”

辰池笑笑,顯然沒有當真。

她繼續向前走去。

“你不必安慰我。我能從你和穆從言手中撿回這一條命,已經極是幸運了。那些史官該怎麽說,便由他們去吧。何況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實在也不算少。”

燕争帝一時語塞,卻不舍與她相對沉默,腦海裏瞬間濾過無數個話題,最終卻只是漫無邊際地問了一句:“……你剛剛說我或許活不到那時候,是覺得我年紀太大?”

他年紀确實已經不小了。他十九登基,到如今十八年。這三十七年裏他自然有過妃子,甚至燕橋的太子如今,比辰池只小了一歲。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這一提之後卻忽然擔憂了起來。正擔憂着,卻聽辰池悠悠道:“我并不嫌棄你老。”

燕争帝一口氣松下來。但松到一半,又聽辰池道:“左右我絕無半點可能喜歡上你,又怎麽會嫌棄你老?”

他的心又墜下去。

☆、斷心鈴

當天晚上燕争帝依舊和辰池在太寧宮裏一起住下,但守衛的親衛卻是換了一撥人。

燕争帝将辰池抱到床的裏側去,自己披了衣服,去看書。

辰池躺在床上,卻忽然笑出了聲。

燕争帝聽了,心情也是極好,便擡頭柔聲問道:“笑什麽?”

“我是覺得,看開之後,看什麽都不一樣了。辰臺剛亡國的那時候,我拉着我二哥,只有我們兩個人,靠仇恨活着,真的是太累了。”

燕争帝頓了頓,忽然另抽出一張紙來,寫了一行字。而後卷了卷,藏在自己的袖子裏。

辰池剛好看見,便問道:“你在寫什麽?”

燕争帝道:“給朋友的一封信罷了。”

辰池眯了眼睛。

燕争帝唇角抿了起來。

辰池雖然是平和了許多,甚至執念都淡去了,但在不明緣由之前,他不相信她會連複國都放棄了。

甚至他不相信這些,他甚至懷疑,這是辰池所做的假象。他燕河奉甘之如饴沒錯,但燕争帝,卻不能飲鸩止渴。

而後辰池長出一口氣。燕争帝的餘光瞥見,她轉了目光。

他繼續拿起書翻看。這書是在辰甫安寝宮裏找來的,字裏行間、天地留白,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字跡稚嫩,字卻不稚嫩。這本書是前朝的《警示言》,燕争帝自問自己兒時,這樣的書是絕對看不下去的,更枉論如此細致的批注。

辰甫安在他心中的威脅驟然便大了起來。但這時候辰池忽然之間又說話了。她道:“小時候我經常睡在這裏。”

燕争帝不知道如何接話,便漫不經心般道:“為什麽?”

辰池道:“我和二皇兄的感情向來很好。我當年稀裏糊塗被推上政治争鬥,又稀裏糊塗被人幫着握住了權柄。這個過程中,有人替我殺了大哥,而二哥,則是自己跟我道了別,然後就出宮去闖江湖了。”

她頓了頓,道:“我發現自己和二哥之間的沖突的時候,幾乎寝食難安。不光是不忍手足相殘,更是知道我鬥不過他。二哥雖然自小厭惡帝王之術,但是他比我聰明許多,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他過來瞄一眼,三言兩語就給我講清楚了。”

燕争帝點頭道:“他終究是帝子,再頑劣也有名師大儒撐腰。”

辰池卻笑道:“說到名師大儒,二哥最煩他們。小時候他經常給那些老頭子取外號,藏了他們的紙筆。這些人大多是清流臣子,只好去找父皇哭。哭到父皇不耐煩了,二哥挨頓打,然後再去煩他們。”

燕争帝心裏一動。

他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會有一天,能坐下來和辰池心平氣和的聊天,還是辰池主動講起她小時候的事情。

辰池卻忽然不再說了。燕争帝心頭一滞,一面思量着自己到底是哪一句話說的不對,一面漫不經心合了書——但突然心裏一墜!

他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果然見辰池臉色蒼白,額頭上已結出了汗珠。

似乎是感受到他過來,辰池的唇角抽搐般地彎了彎,她顫聲道:“無妨。我……可能是有些熱了。”

這謊言顯然很拙劣。現在已是八月,正開始轉涼,辰池周圍也并無太多被衾之物。但燕争帝也從來沒見過這陣仗——他倒是見過軍中将領受傷,知道後宮女人間争寵,種種毒辣手段層出不窮,總有人生不如死……可是那些時候,有軍醫,有禦醫,他也向來不放在心上。

但是辰池……他看着辰池,一瞬間有點慌亂。

他猶豫着伸出手去,想抱一抱她,但又不敢碰她,怕她會更疼。

而這時他忽然發現,辰池竟然已經不能對他的動作做出什麽反應了。他的手在辰池眼前晃了晃,那人卻像是毫無反應一樣。

他只覺得後頸一涼,竟然也出了一手的冷汗。他剛定了定心神,便聽到今夜看護辰池的五個親衛站了出來,為首的一個冷聲喝道:“大人,你要對三殿下做什麽?!”

燕争帝收回伸出了一半的手,道:“小池毒發了。你們快去把那個郎中叫過來。”

那侍衛将信将疑向帳子裏探了一眼,見辰池果然狀态不對,警覺之意驟然又擡了一個臺階:“小武,你快去叫郎中過來。”

說着自己上前一步,一面道:“三殿下,大人,多有冒犯了。”一面帶着餘下三人走上前來,一雙眼緊緊盯着燕争帝和辰池。

燕争帝終于在這樣的目光下伸手去握住了辰池的手。那雙手涼的像一塊冰,仿佛握着握着,它就會融化一樣。

他心裏打了個冷戰,手上一松,力道又去了些。

郎中捧着藥箱蓬頭垢面一路小跑着過來之前短短的幾分鐘裏,辰池已經在劇痛下暈了過去。她身上的幾處繃帶已經滲出了新鮮的血跡。

燕争帝正坐立不安,見了郎中過來唰的一聲站了起來,道:“快來看看。”

郎中出身平民,一見這陣仗,就有些慌了。他撲通一聲跪在辰池病榻前,看了看辰池臉色,才小心翼翼坐了床榻的一小條邊,伸出一只手去探她的脈。

他臉色很是不好,這脈探了許久才終于睜開了眼睛。燕争帝比辰池那幾個親衛都焦急,立時搶聲道:“如何?”

郎中看了他一眼,雙目無神,許久,撲通一聲,向燕争帝再次跪下了。

燕争帝一瞬間就出了一後背的汗。他捏緊手中辰池的手,冷聲又問了一遍:“如何?”

郎中顫顫巍巍道:“大人,三殿下身中不治之毒,恐怕已是……”

他把頭埋在地毯上,剩下的話,便不敢說了。

燕争帝又問道:“什麽毒?”

“……斷心鈴。”

燕争帝此前三十七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他穩了穩,道:“詳細說說。”

郎中沒有擡頭,道:“此毒……”

這郎中說話一口一個省略號,燕争帝頗有些不耐煩。但記挂着辰池,沒法,還是堅持着磕磕絆絆地聽完了。

聽完之後倒寧可自己沒有爆發出這麽好的耐性。

這斷心鈴是穆國特産的毒,具體制法誰也不知道。它最奇特的一點就是發作無常——不發作時,中毒者無論脈象、感官、氣色,都與常人無異,但一旦發作起來,脈相便兇險異常,中毒者更是痛如血肉潰爛、筋骨寸斷,甚至五髒也會漸漸虛弱,陽氣大減,最終無力回天。

只是聽着,燕争帝都覺得這痛似乎化作了實質,令人觸目驚心。

那個郎中還跪在地上。他期期艾艾解釋完了斷心鈴,已經不敢去看燕争帝的臉色了——他怕自己也被燕争帝一怒之下喂了斷心鈴下去——卻忘了燕争帝手裏,是沒有這種毒的。

此毒無解,所謂解藥也不過幾日幾日吊着,不讓人太痛苦罷了。但無論有無解藥,四個月後,人就已經油盡燈枯了。

燕争帝後背發毛,卻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從中毒到毒發時不能視物,要多久?!”

郎中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但戰戰兢兢算了一算,還是小心翼翼給出了答案:“大人,其間或許……要三個月罷。”

燕争帝瞳孔一縮,臉上卻還是不動聲色。他聽完,便道:“你下去,準備幾味鎮痛的藥罷。”

從中毒到身亡,不過四個月。

從中毒到目盲,就占去了三個月。

那麽如今,似乎已經目盲了的辰池,大概只有一個月可活了。

郎中退下後他近乎頹然地從袖中抽出那一小條剛剛寫好的信,将其付之一炬。

他既不可能在這情況下問那人要到解藥,也不可能在辰池只剩一個月性命的時候為了她傳書自己

的盟友,只問幾句已被證實的話。

旁邊負責護衛辰池的侍衛問道:“大人,這是何物?您為何無故将其焚燒?”

燕争帝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道:“燕橋公文。”

☆、江山芥子

辰池是被侍衛換崗時輕微的聲音驚醒的。她剛剛醒來,腦海裏還一片茫然,第一反應竟是去袖底尋自己的濱光。

但是濱光早已經不在了。她又是一驚,冒了一身冷汗,指骨上又泛來一陣疼。

燕争帝也被她驚動。他亦是剛剛醒來,見辰池如此,緩緩收回虛攬着她的胳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臂。

“別怕。這裏沒有人要害你。”

辰池帶着一點殘餘的驚疑,看了他一眼,漸漸清醒過來。她勉強坐起身來,全身都疲倦乏力。

“現在是什麽時候?”

“剛過五更。”

辰池道:“昨晚與你說話到一半,忽然失态,抱歉。”

燕争帝心裏一疼,只覺眼前這人太過倔強堅強。明明只是一只飛鳥,卻非要背負萬丈青天,非不肯顯出疲态。哪怕已經要翼斷筋折,也要用一雙無所謂般的眸子,優雅地看着他。

看起來彬彬有禮,卻永遠不可能囿于你手裏一根繩子,不可能平平淡淡地死去,不可能不将人一拒千裏。

但他卻不會就此失語,只道:“我知道你是忽然毒發。無妨的。”

他剛說完這話,卻發現辰池睜大着眼睛,明明是要睡去的模樣,卻還掙紮着,要清醒着。

他道:“你接着睡一會吧。”

辰池不肯,伸手虛軟地摸了摸太陽穴,身子一動,又要起身下床。

“你有什麽事,一定要現在去做?”

辰池道:“沒什麽。”說着已經雙腳着了地,卻虛浮的不像樣子,險些一頭紮在地上。

燕争帝拉了她一把,也起了身。

“你現在路都走不了,想去哪裏?”

辰池目光一冷,許久才緩和了些,緩緩看向他,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既然決定了要留在辰歡,那麽肯定有我自己的打算。辰歡剛剛回到我們手裏,肯定還有不少事情需要打理,我怎麽可能因故無為?”

燕争帝勸道:“不妨等你身體好了再說。”

辰池冷笑一聲,沒再說話。

——那時,只怕太晚了罷。

燕争帝也猜到她的意思,只好不再阻攔。他活動了一下自己酸麻的胳膊,也要下床。

守夜的幾個侍衛本要過來服侍辰池,卻被燕争帝制止了。辰池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出去。”

燕争帝不願,抿緊了唇一言不發。辰池正要說什麽,便聽侍衛道:“三殿下,昨日來了一個叫秋水的姑娘,說從前是二殿下手下的人,此時三殿下若身邊沒有侍女,有需要便令她來做便是了。”

辰池心裏這才松了一口氣。她道:“她在何處?”

“此時應就在太寧宮中。”

“那便煩勞她過來了。”辰池笑笑,又坐下了。

一個侍衛領命而去,餘下四人再次歸于暗處,燕争帝站在她旁邊。

近日裏太陽出的越來越晚了,這會才五更,天色還陰沉着。辰池周圍幾個燭臺被新進宮的下人悄悄點亮,燭火曳曳的,漸漸也歸于平靜。

這裏擺設大多如初。辰池幼年不知多少次留宿在這裏。那時候她和辰甫安抵足而眠,她還天真懵懂,唯一不滿的便是自己或許将嫁與高官顯貴平淡富貴的未來,總想象着有一天自己成為權傾天下的人,有看不完的美人、玩不完的游戲、吃不完的美食、用不完的自由。

那時候身邊沒有人要殺她,沒有人要通過她握住權柄,沒有人告訴她:

“孩子,辰臺終将滅亡,你将窮盡餘生去拯救它。你将為此變成一縷孤魂野鬼,甚至你将為此——死無葬身之地。”

辰池呆呆地看着燭火,一時間心裏竟然空蕩蕩的,竟什麽都沒有想。

燕争帝走開,自己去打理自己的衣服。他剛剛看着辰池,忽然在她臉上看見一絲茫然的神色。

那雙眼睛很空,空的連一點生機都沒有。她明明是剛笑過的,他卻忽然發現她的臉色都蒼白如紙。

他不知道辰池知不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但辰池發呆也就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她很快又在心裏盤算起自己所求的東西來。

光複辰臺,已成了一半了。但經此波折,讓辰臺成為從前那般三分天下的大國,自己有生之年,卻幾乎是不可能了。她只求能在最後一個月裏保全辰甫安,而後,從燕争帝手中為辰臺摳出一絲生機。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燕争帝似乎天下在握。這人不是自大的人,必然有所依仗。

難就難在,她憑什麽讓燕争帝留給辰臺一絲生機。

對自己的愛情?

呵。

她正想着,忽然聽到有人正走過來。擡眼一看,正是一個豔麗風塵的女子,捧着辰池要換上的朝服盈盈下拜:“三殿下。”

她心裏明白,便問道:“秋水?”

來人正是秋水——她與大黑都是辰甫安手下的探子。大黑是叛變後,死在了沣州。而秋水那時已被辰池派到穆從言行宮附近去。辰甫安破城的時候,還是她與衆人裏應外合、疏引百姓,這才避免了許多傷亡。

秋水應了一聲,站直了身。

她原本出身風塵,身段妖嬈妩媚,此時雖衣着端莊,卻讓辰池不自知地微紅了臉——從前臣子前來谄媚,從來沒有不解風情到為她送上一群美人來的。這樣勾人的女子,又不符合自己父皇的喜好,她真的沒見過多少。

但這樣的美人,此時卻似乎憔悴了許多,眼角的細紋、泛黑的眼圈、黯淡的膚色和細小的痘,只用脂粉細細掩了去。再看那一身衣服,半新不舊,在她身上顯得有些松垮。

再仔細看,她的身上仿佛還有着幾處淤青,隐隐約約藏在衣下。

辰池心裏一動,嘆道:“近幾年國運不盛,辛苦你了。”

秋水忙道:“屬下何德何能,不敢在三殿下面前自稱辛苦。”

說着,她走上前來,扶起辰池,開始伺候她更衣。但神色始終郁郁的,只在辰池看過來的時候勉強笑一笑。

但辰池又豈是她瞞得住的。兩人一個錯身的工夫,辰池便虛虛抵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她認真地盯着秋水,微微皺着眉,唇角都幹的裂開了,卻不怒自威。

秋水下意識地躲過那雙烏黑烏黑的眸子,緘然不語。她滿頭長發今天不過是松松挽着,方才替辰池上上下下收拾衣衫,已有幾縷柔柔垂了下來。

辰池又道:“說說罷。我知你忠心,就算你想傷我殺我,我也需知道你的苦衷。”

秋水還是不語,眼睛還是不敢看着辰池,但眼淚卻流過眼角流過臉頰,悄無聲息融在地上。

辰池眉毛又是一皺。

她的手腕有些不舍地離開秋水那溫暖細弱的,嘆了口氣,道:“不說便不說罷。”

秋水卻哽咽道:“屬下不說,是覺得在三殿下面前,屬下的事情實在是不值一提,無顏提起。”

辰池嗯了一聲,卻真的沒有再問,只放柔了語氣,道:“你若不想說,便不說罷。我知道,你們亦有你們的難處。”

秋水花了好久,才拭去眼淚,答了句:“是。”

山河國破,死忠的求全的、披堅的紅妝的、平凡的偉大的,都不容易。秋水雖八面玲珑,也不過是一個女子罷了。在穆從言眼皮下扛了這麽久,或許是第一次敢哭出來。

或許這就是江山。金戈鐵馬以外、英豪把盞以外、王侯将相以外,還有一群堅忍不拔的人,渺小平凡若塵埃,卑微低賤如芥草,卻在國破家亡時柔弱地撐起一片鐵骨铮铮,最後功成身退,在昏暗的燭光裏忍恸一哭。

她們這幾句話的工夫,燕争帝已走了過來。他穿着盛裝,竟然生生襯托出一股俊美、沉毅的氣勢來。

燕争帝掃了秋水一眼,目光便定在辰池身上。

金佃翠珠斂其色,碧錦白雲正合轍。容光盛盛、深眸澈澈,纖身藏溝壑。

他腦海裏無端端冒出這麽一句話來。這半首詞是辰臺國前人之句。那位名揚天下的才子剛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室姑娘,第二天便又有新詞傳世。

——辰池原本眉目平凡,但身上帶着一番氣勢,雖令旁人不敢側目,卻令他越看越移不開眼。何況情人眼裏出西施,一時之間,燕争帝竟呆在原處。

秋水并不愚笨,也知些內情,一見燕争帝,便隐約猜出了他的身份。但她卻不跪不禮,只是低着頭,在辰池腰帶上小心翼翼系了最後一塊玉。

辰池擡眼看向燕争帝,目光已經沉靜了下來,也是深深的,不辨悲喜。她見了燕争帝也穿着盛裝,便問道:“你為何也穿的如此鄭重其事?”

“我與你同去。”

辰池嘴唇一抿。她今日點了唇。

燕争帝見她要拒絕,便道:“你身子如此虛弱,我不放心。”

辰池面無表情,道:“有秋水在呢。”

說罷,不等燕争帝再說什麽,又道:“你不必再提了。你終究不是辰臺之人。”

這句話燕争帝的确無力辯駁。他或許抛得下一切,卻唯獨抛不開那一層身份。

辰池又道:“你便在這裏歇一歇罷,想來昨夜你也沒有睡好。若不想歇,二哥宮中亦有許多珍玩,不知今日還剩下多少,你也可到處走走。”

說罷,便由秋水扶着,走出了寝殿。

她方才只說了幾句話,又有些支撐不住。這身裝扮甚是繁瑣,就算是舉止如常,也能壓的人透不過氣來,更遑論辰池現在身負重傷。

而秋水也不過是一個女子,走了不遠,辰池身子的重量幾乎都壓在她身上,也有些不支。

兩人便在路邊一塊巨石上歇了歇。

月沉日升,清風拂面,分明一番夏末秋初好景色,卻偏偏讓人心裏沉沉的。

手握江山又何用。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不是又漲了個收藏!是的嗎!!!

新來的朋友你好!

☆、人心所向

都城奪了回來,辰臺便算是光複了一半。皇室中僅剩的兩人也都已經現身了,得以幸存的那些臣子,自然要來拜見一番。

上至左相,下至國子監典簿、翰林院侍诏,凡是還有心辰臺的,都來了。但他們大多并非一并而來,除卻往日上朝時來的多些,餘下的大多是三三兩兩各自來的。

辰池先前已經安排了人去宮門前引路,這一整天就坐在太寧宮的一間藏書房裏待客。秋水在旁邊服侍,一旦辰池臉色又開始變白,便勸她歇息,目光不敢移開半點。

從天剛亮起,到暮色四合,辰池見到的臣子還不到原本的四成。餘下六成多,大半在城破前後便死了,沒死的,聽說也已經投靠了另外兩國。

留下的臣子裏,官職最高的左相方清平,是在未時到的。他布衣孤身而來,倒顯得格外清俊,一身文人風骨,撲面而來。

方清平已年過古稀了。當年被辰甫安氣得跳腳的大儒們,就有他一個。他當時十分不喜歡辰池,覺得她身為一個女孩,終歸不太乖巧。但對比起右相,那個雖一直偏愛辰池,卻在城破之前挂印而逃的中年人,辰池還是極為敬重這人的——

城破時穆國鐵騎已踏入辰臺皇宮,正四處搜捕辰臺肅帝,倉皇間辰甫安想出個辦法,尋了幾人披上皇袍分開逃命。當時辰甫安穿了皇袍,辰池穿了皇袍,滿殿官員中第一位站出來的,便是這位方清平。

辰池記得那天他面色肅然,鄭重地向肅帝行了全禮,才接過那一身皇袍,一絲不茍地穿了,眼裏忽然就垂下淚來。眼淚順着她曾認為難看可怖的皺紋流下來,清亮悲涼。

——而今她看着方清平,眼神便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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