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食

01

太和六年,春三月,寒食節,清明落雨紛紛。

司馬懿打開門,看到有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穿着一襲天青色的衣袍,雙手抱肘,身上沒有一滴雨水,笑嘻嘻倚在門口,“晚輩不才,學過一些望氣之術,昨日寺廟一見,觀大人眉目間有陰氣,近期恐怕是接觸了非人之物。”

司馬懿心道,這個時候見到你,才是接觸了非人之物吧。

02

事情還要從半月前說起。

草長莺飛的天氣,分明是春困時節,司馬大人卻在被失眠困擾。

連續好幾晚,每每将要入睡時,都有嬌俏女音在耳邊喚他,“仲達,仲達……”

“仲達,看我呀——”

他循聲望去,只看到一叢赤紅的雞冠花,花叢中有個長發及膝的身影,只見後背,不見正臉,微微側着身,像是要轉過臉來。

聲音帶着滲人的笑意,可以想見是咧着嘴笑着說出的。

他不予回應,呼喚聲卻一晚比一晚大,已經到了一合上眼就在耳邊嗡嗡回響的程度,那雞冠花叢中的曼妙身影轉頭的幅度,也一天比一天明顯。

直到終于有一天徹底轉過頭,赫然是一張沒有五官的空白臉。

司馬懿原本也沒存什麽旖旎心思,但見到這樣紅顏白骨的場景,還是心下駭然,一身冷汗的從夢中轉醒。

終于還是禁不住家人和同僚勸說,趁着寒食節休沐,前往洛陽東郊的寺廟去祈福,順道求簽解一解夢。

佛教剛在中土興盛不久,逢上漢末連年戰亂,城郊的佛寺也遭了難,十寺九空。如今有黃巾之亂為鑒,有意貶抑黃老,佛寺香火重新鼎盛起來,寶剎上鑲着琉璃瓦,奉着舍利子,來往的香客絡繹不絕。

佛龛高高在上,木質小窗篩下一格一格的陽光,周遭籠罩着僧侶的唱經聲,蒲團上跪着祈福的信徒,一排排盡是虔誠的面容。

司馬懿縱然不信佛,也在這樣的氣氛中感到一絲內心生發的寧靜,閉上了眼睛。

搖簽聲嘩啦嘩啦,木簽規律的撞擊着簽筒。

“借過借過”,一道冒冒失失的聲音打破了安靜。

司馬懿往後退一步,讓出道路,只見一個天青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擠過,接着是“砰”的一聲,那人走得匆忙,沒留意,袖子打翻了兩支簽筒。

一個是司馬懿的,一個是身旁一位妙齡姑娘的。

“哎呀,壞了。”

兩人的簽掉落一地,混在一起,已經分辨不出搖簽人是誰。

姑娘眼見木簽灑了,一着急,就要發怒,對上眼前連聲道歉的年輕人,卻莫名噎住了,紅了臉。

司馬懿也望過去,只看了這一下,也怔忡了。

這人穿着天青色的衣袍,系着同色發帶,生得修眉俊眼,白皙手指捧着竹木簽筒,正低着頭,從兩副散亂的簽文裏扒拉不重樣的放進去。

不同于姑娘家見到美少年的小鹿亂跳,司馬懿只覺得恍惚,因為這樣的動作場景,他不但見過,還十分熟悉,可要仔細說,又講不出是像誰,哪裏像。

年輕人已經整理好一支,交到姑娘手裏,面帶笑意告饒,“在下耽誤了姑娘的好姻緣,對不住啦。”

姑娘面上微熱,卻冷哼道,“你怎麽知道我求的姻緣簽?”

他揚了揚下巴,看着姑娘的手腕,眼中笑意更盛,“我見你腕上挂的紅繩樣式,像是對面月老祠裏的。”

姑娘又哼一聲,拽了拽衣袖遮住手腕,臉色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顯然對這樣的言辭并不感到冒犯。

放在以往,司馬懿只會淡哂——這一撞,也不知撞出了哪家小兒女的姻緣。然而此刻他無暇想其餘事情,只顧盯着這年輕人的臉出神。

對上年長的司馬懿,年輕人換上了一副認真神色,要正兒八經道歉,還未擡眼,驟然被打斷。

“桓公子——”

門外停着馬車,車轅上站着一人,連聲催促道,“公子快些,城門只開到申時,去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年輕人聞言,将剩下的簽文匆匆攏成一把塞進筒裏,來不及說更多,拔足往外奔,嘴裏應着,“來了來了。”

桓公子?

司馬懿心下巨震,再度望過去時,視野裏已經只剩下那人登上馬車的背影。

辔鈴聲叮叮當當,一路出了寺門,向長街上駛去了。

穿堂風搖着松濤,殿內的誦經聲和搖簽聲一如往常,小沙彌□□到清心大悲咒,字字梵音入耳。

但經過方才一擾,司馬懿的心神已經無法安寧。

捧着重新搖出的簽文去後殿解簽,住持問,“大人第一簽要解什麽?”

他在袅袅香霧中莫名想起那年輕人的臉,遲疑片刻,将要到嘴邊的“解夢”換成了一句,“故人。”

我見到一個人,音容笑貌十分熟悉,令我想起一個故去多年的人。

03

從寺裏回來的第二日,天色微暝,落了陣小雨。

寒食假還沒過完,家人出門踏青,司馬懿閉門不出,捧着一卷輿圖看魏蜀交界處的地勢,在屋內忽的聽到遠處的叩門聲,篤篤作響。

他親自去開,斜斜雨絲飄進來,昨日在寺廟裏見到的年輕人倚在門口,依舊是一身天青色的絲質袍子,身上散發着淡淡的芝蘭香氣,混着雨水的清爽。

司馬懿一陣錯愕。

我沒有去找你,你竟自己尋上門來。

是路過躲雨,還是有事登門。

年輕人沒帶傘,空出來雙手抱着肘,神氣十分自在。未等司馬懿開口,已經自述來由,“晚輩不才,學過一些望氣之術,我觀司馬大人眉目間有陰氣,近期恐怕是接觸了非人之物。”

他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卷手稿,自薦道,“我的眼睛能望見死物,大人如果不信,這有一卷書,裏邊都是我這幾年見到的怪異之事的記載。”

司馬懿接過書翻看,紙張大小顏色不一,字跡也時而潦草時而規整,的确像是多年來在不同時不同地的記載彙集而成。

上邊沒有署名,他忍不住問,“公子貴姓”

來人聞言,嘴角微翹,露出兩顆狡黠的小白牙,答道,“免貴姓,桓。”

全名桓子軻。

與此同時,司馬懿再度在心中确定一遍,這是曹叡當政的太和六年,而不是黃初六年,或者更早的,建安十三年。

他暗笑自己魔怔了,叫來下人,掃灑,奉茶,迎客。

這樣和風微雨的春日,呆在書房裏的确也太悶了,即使對桓子軻講的話不置可否,他也願意和他随便聊一聊。

04

“是精魅作祟,化作夢魇擾人睡眠,靠吸食生人的氣息存活,長此以往,夢魇的妖力越強,人的睡眠越差,嚴重的甚至會耗盡精血而死。”桓子軻聽他講完夢的內容,篤定的說。

司馬懿不解,“這是新建的宅子,為何會有精魅”

“這個原因就複雜了。”

桓子軻徐徐講起,說洛陽宮城本來就年歲久遠,漢朝又盛行巫蠱,導致精魅橫行,加上後來獻帝遷都許昌,宮城荒蕪了數年,人氣漸漸稀薄被鬼氣壓過,即使現今重新定為國都,仍然有潛藏的精魅逃出來作亂雲雲。

他講自己過去的見聞,看到過每天夜裏從井水裏直立着浮上來又“咕嘟”一聲沉下去的宮女,還有被魏武帝砍伐時滲出鮮血的梨樹精。提起這些鬼怪,面上毫無懼色,說到高興處,還伸手比劃了幾下。

司馬懿看着他的動作,眼皮輕輕一跳,咳嗽一聲,道,“你以生人之軀接觸這些死物,不會損傷自身麽?”

桓子軻抿了抿唇,笑道,“不敢隐瞞大人,白天倒還好,夜晚時我都用绫帶覆着眼睛,避免看到太多精魅對目力有所損壞。”

司馬懿道,“既然這樣,總不能讓公子平白無故為我除祟,你想要怎樣的酬勞?”

桓子軻起身,莊重的行了一禮,斂了嘴角懶洋洋的笑,像是難得正經起來。

“涉及鬼神之事,我都可自保,絕不涉及他人,只希望……若有一天被人事所困,大人能護我周全。”

說話間一雙狹長眼眸只定定望向司馬懿,沒有絲毫遮掩和避諱。

司馬懿就問,“哦?你覺得會如何的被人事所困呢?”語氣間隐隐有不以為然之意。

桓子軻低頭,平靜道,“大人位極人臣,自然知道,我說的是朝堂事。”

司馬懿擺擺手,“原來你找我是想謀個一官半職,可惜我主要管西南邊境對蜀作戰,帳下的人都靠軍功封爵。你這樣的文官,不如老老實實跟着丞相或是司徒,從資歷積累起,才是正确的路子。”

講這話時,他不知為何帶了一絲失望。

這年輕人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還沒踏入官場,已經學會了鑽營,還狂妄預言自己以後會成為攪亂朝堂風雲的人物。

“非也,我對做官不感興趣,只是想有一方庇護之所,”桓子軻聲音清朗,語調不卑不亢,“我擔心有一天不得不卷入争端,到時候要倚仗大人的信任,才能脫身。”

天不知什麽時候放晴了,簾外錦莺豔雀啁啾不停,架子上的鹦鹉也被激得吵嚷起來,他面前是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颀長的站在那裏,笑起來眼睛裏像是含着一汪春溪。

司馬懿呼吸一滞,恍惚間數十年的時光倒轉,回到魏王丞相府,他第一次見到曹丕時的光景。

“先生有才,我有求賢的心,我相信先生會助我,我也會力保先生不再受父親猜忌。”

微微含着笑意的桓子軻,和笑着喊他“先生”的曹丕,竟隔着時空重疊起來。

仍舊是說不出哪裏一樣,可這感覺似曾相識。

他狐疑着在心底對比了一下容貌。

不像,實在是不像的。

曹丕的頭發早早白了許多,散發時,青絲裏夾雜着數縷耀目的白,曹丕的眉頭常常鎖着,五官薄而鋒利。

而桓子軻用青玉冠束着一頭墨黑長發,眉目長得很疏朗,說話時常常是笑着的,不笑時嘴角也翹起一個微微的弧度,神情輕松自在,比同樣年紀時的曹丕更像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雖然不清楚桓子軻所說的争端究竟指什麽,但他扪心自問,當時的曹丕,扛着曹丞相的壓力,力保下他,還拜他為先生,對他推心置腹。

而如今,如果位置倒轉,是曹丕來投自己,你難道可以棄之不顧嗎?

司馬懿想起昨日解簽的結果——都鳥啼叫都城事,已知故人何處歸,中吉。

住持說,施主與故人緣分未盡,但須小心不要誤把白露當做珍珠,夢中結串,以為如獲至寶,卻不過是一場夢幻泡影。

這些佛家谒語,真真假假,司馬懿從來不真正的當一回事。

可面對着桓子軻,因了這幾分相似,他也無法下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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