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妖
05
桓子軻就這樣在司馬懿府上住下了。
接下來幾日,按照他的說法,司馬懿派人在家中小心檢視一番,拔出了院子裏所有的花木,挖盡根,又将長過雞冠花的那塊園子也焚燒一遍,然後在焦土上植上驅邪的桃木,灑上椒鹽和陳茶水。
焚燒當夜,司馬懿在夢中看到大火燒上女妖的長發,那副沒有五官的面孔誇張的扭曲着,喉嚨裏發出凄哀的泣音。
如此一番下來,失眠的症狀果然有所減輕。
但桓子軻說,還沒有完全根除,要等到三月初三極陰之夜,百鬼夜出,他會摘下覆眼的绫帶,看一看究竟那花妖是從哪裏來,因何緣故作亂。
距離三月三還有些日子,桓子軻說,自己整日跟鬼怪打交道,不敢常住在大人府上,怕驚擾到家眷。
司馬懿從善如流,給他安排了一座宅子,不算大,離自己家也不遠,勝在清靜,少人打擾,可以由着他折騰。
做下安排之前,他派人仔細查了桓子軻的家世背景,得到的回複是,那桓氏上數三代都是白衣,只有曾祖輩有人在漢朝做過小官。
負責打探的人以為他要養幕僚,自作聰明的解釋道——司馬大人如今的位置看起來穩固,卻要在宗室、新帝、世家三股勢力中澣旋,做事力圖周到為上。這桓子軻看似一文不名,但對大人來說,沒有履歷的人反倒更好提拔,省去了跟背後的勢力打交道。
卻不知司馬懿想打聽的,與桓氏的背景無關,與這個人本身有關。
這份心思從未與其他人說起。
說出來未免可笑,曹丕過世不過六年,要輪回轉世,也到不了這樣的年紀,他卻懷疑桓子軻和曹丕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
安置在桓子軻住處的仆役裏,有司馬懿的耳目,常常來向他彙報桓子軻的動向。
說桓公子三天兩頭不沾家,問起來就是在外收集列仙列異故事,在家的時候,也不做什麽正經事。
今日在集市上買了香料自己研磨,明日在後園開辟了一小塊地,種一些蘭草和葵藿,後日在吟一些酸詩。
說什麽,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又說什麽,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
仆役繼續向他描述,“有一天,來了個賣甘蔗苗的阿婆,桓公子向她買了一些,沿着圍牆下種滿,一場春雨後幼苗就長了出來,公子看了非常歡喜,把沒種完的種子賞賜了我們許多。”
司馬懿聽着聽着,在腦海中勾勒出場景,十八歲的曹丕在沛縣種甘蔗,春天多冰雹,起初還小如芡實,後來下得大了點兒,噼裏啪啦砸歪了不少花苗,曹丕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仔仔細細一棵一棵扶好了,又找來麻繩,綁上小樹枝,省得下回遇上大雨再麻煩。
做完這一切後,曹丕就站在雨中,對着那些幼苗不自覺的微笑起來。
而他不知在哪裏打開一扇時空的門,走進去,看到的正是曹丕臉上沾着一道泥,一身皂色衣袍,嘴角含笑立在檐下,無數雨絲在眉邊發際萦繞不止,看得他也高興起來。
他覺得好像胸腔中好像有什麽塵封已久的聲音,輕輕的響動了一下。
暗自思忖道,司馬仲達啊司馬仲達,你連那桓公子什麽身份都沒弄清楚,已經這麽快上頭了嗎?
這一日下了朝,司馬懿本來應該回家,卻不由自主擡腳往巷子東口走,回過神來,已經走到了桓子軻那裏。
四下暮色沉沉,他沒有進門,伫立在門外,看着明亮的回廊裏黑掉一片,像是有人吹熄了燈籠,緊接着又黑一片,然後是廳堂,卧房,整個宅子仿佛人去樓空,黑了個透徹。
司馬懿打算折道回府,有聲音從上空傳下,“大人都來了,怎麽不進去?”
擡頭一看,桓子軻穿了一身黑衣,坐在高牆上晃着腿,好整以暇的往下看。
司馬懿咳了一聲,掩飾道,“剛來不久,不知你在不在家——你坐在上邊幹什麽?”
“看夜景,大人要一起麽?”
這座宅子地勢高,圍牆也築得高,坐在上邊的确适合看夜景。
司馬懿淡淡道,“我這把老骨頭,上去都要散架了,還是桓公子下來。”
牆上的聲音添了一絲愧疚,“是我疏忽了。”
他一撐手,輕輕巧巧的躍下,衣角翻飛與夜色融為一體,“不如大人陪我在城中逛一逛。”
06
這個時辰夜市剛剛開張,司馬懿平時忙于政事,已經許久不曾在城中閑逛,有桓子軻陪着,擠在熙熙攘攘的煙火氣中,身心都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桓子軻跟着他漫無目的的轉悠,突發感慨,“洛陽城還是沒有變。”
司馬懿故意發問,“你才多大?難道見過以前的洛陽?”
桓子軻笑眯眯,無辜道,“小時候聽祖父講過一些漢朝時的掌故,說那時的寒食禁火日,仍有內侍奉命賜火,走馬傳燭,宮室裏更是徹夜燈火不熄,遠遠站在北邙山上都能看到光亮。”
司馬懿知道這時候問什麽他都不會好好回答,于是順着講,“那時的洛陽我也見過,不過現在的繁華已經不是漢時的繁華了,很多宮殿都是重新修葺起來的,前段時間,陛下還把長安未央宮門口的承露盤和銅人遷來洛陽,當做裝潢用。”
所說的這位陛下,指的自然是曹叡了。
他這幾朝老臣,也算是一步步見證洛陽如何衰敗,又如何重新繁盛起來,自從獻帝禪讓,曹丕帶着玉玺遷都回了洛陽,嘉福殿,陵雲臺,清涼閣,都是曹丕設計,他來監工。
司馬懿為曹丕監修的最後一座建築,是他的陵寝。
北邙山下,不樹不封的首陽陵。
“仲達......”那時曹丕吃力的擡起手,示意他過來。病情加劇時,曹丕的手拿着工匠呈上來的圖紙都會微微顫抖,“我怕是來不及看到許昌塌下的宮門重新修好了。”
許昌城門的倒塌,一直讓曹丕心中耿耿于懷,似乎預示着他的病再難好起來,大限将至了。
司馬懿再拜接好圖紙,看着曹丕散在枕上星星斑白的發,酸楚的想,他比我年紀輕,可是國事煩憂,重病磋磨,已經讓他這樣的見老了。
曹丕望着他,“死生之數,皆由天定,我心中清明,并無憂懼......”
桓子軻已經走到了他前邊,束着的黑發如墨,插着青玉的簪子,廣袖甩得輕風陣陣,走起路來有種年輕人的不老實。
司馬懿快步趕上,“忘了問,那天在寺裏見到你,急急忙忙的乘着馬車,是要做什麽?”
“有戶商賈家的小女中了邪,忽然作小鼠語,請我去看看。”
“你平日裏,就是在忙這些?”
“算是吧。”
司馬懿不自覺的帶上了一絲不贊許,“河內司馬家主修經學,我從小就知道,經學和詩賦為上等,小說是雜家小道,你怎麽專注這些?”
“我無心仕進,不靠詩賦求功名,喜歡什麽做什麽,追随本心而已。”
桓子軻說着,停下步伐,在憧憧燈火中回頭,“我其實想明白了,這世上,不加矯飾,追随本心,不就是最難的事嗎?”
司馬懿看着他的身影,一時啞然。
繼而笑着搖了搖頭,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07
三月三很快到了。
比起擔心自己的失眠症,司馬懿更擔心桓子軻,見多了這年輕人不着調的樣子,有些懷疑他到底能不能安全而順利的找到噩夢的源頭。
有關如何實施,要不要請額外的術士,他坐在桓子軻對面,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說完發現對面的人已經沒有在聽,而是專注于對付侍女捧上來的一籃新摘的枇杷。
“如何?”司馬懿問。
桓子軻已經拈起一顆剝開,誤以為他在問味道如何,澄黃的一團囫囵咬下去,舌尖舔了舔手指,“好甜。”
這一口,汁水迸濺,司馬大人扶了額。
也是個嗜甜的。
還真是一模一樣。
桓子軻這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後才不急不慢來到司馬懿的府邸,美其名曰,要在陽氣最盛的時候積蓄精氣,才能準備好晚上入夢時不被精魅所迷惑。
既然是入夢,自然需要與做夢者雙手交握,同榻而眠。
到了晚間,帳幔挂上,蠟燭吹熄,司馬懿躺在床上,身旁是緞帶覆眼的桓子軻,黑色的帶子襯得膚色愈發白,剛浣洗過的頭發有皂角的香氣,還有不知名的香料味道。
透過天窗,看得見朗月疏星,星漢西流夜未央。
桓子軻悄聲說,“大人想不想玩個游戲?”
司馬懿問,“玩什麽”
桓子軻嘿嘿笑一聲,坐起來,輕輕一揮手,解了銅勾,四下散落的帷帳俨然一方小天地,将二人圍在中央。
他從袖子裏掏出兩盤棋,和一個玉制棋盒,司馬懿也跟着起身,看他往榻上擺這些小玩意兒,一陣愕然,又是一陣失笑。
桓子軻要和他玩彈棋。
二人對局,黑白各六枚,先是列棋相當,然後用自己的棋子擊對方的棋子。棋開過半,司馬懿陡然發覺低估了這年輕人的水平,他技藝遠超自己,玩了三局,司馬懿只險勝了一局。
見司馬懿有再來一把扳回局勢的意圖,桓子軻說,“不玩了,已經亥時了,下次再盡興。”
這一晚居然不再睜着眼輾轉難眠,收起棋盤,聊了幾句天,困意很快襲來,司馬懿昏昏沉沉時,甚至想問上一句,你在集市上買的什麽香料,怎麽這般助眠。
一覺醒來,他竟也睡到了日上三竿,難得的好眠,太陽曬得睜不開眼,朦胧中看到桓子軻長身玉立在榻前,俯身問,“大人醒了?”
司馬懿徹底清醒,“昨晚的夢......怎麽樣了?”
桓子軻皺了皺眉,如實說道,“我見到了那雞冠花妖,确切來說,并不是花妖修煉成的精魅,而是被埋在雞冠花叢下的亡靈。”
他又看了司馬懿一眼,謹慎的開口,“死時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子,還帶着很重的怨氣,而且這怨氣......是沖着大人來的。”
司馬懿愕然。
他實在想不起自己會與什麽女子有過節。
“真的沒有?”
“從未有過。”
聽他這樣講,桓子軻神情輕松了一下,轉而又凝重起來,“大人有沒有想過,問題不出在自己身上?”
“比如,大人家中的公子,或者是春華夫人,不曾和這樣的年輕女子有什麽牽連嗎?”
他提到張春華,司馬懿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他已經月餘沒有見到她了。
上次兩人講話,還是因為阿師在浮華案中被革職的事情,陛下正在氣頭上,他不好出面圓轉,旨意下來後,張春華罵他白白做到了撫軍大将軍,連兒子的職位都保不住。
司馬懿看她實在厭煩,幹脆不再見面,平時吃飯起居也都是去柏夫人那裏。
遂問一旁捧着銅盆和洗臉巾帕的婢女,“春華夫人呢?”
婢女恭順道,“大人忘了,夫人每逢春季都見不得花粉,輕則咳嗽流涕,重則渾身起紅疹,現在正在內室休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