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列異

08

司馬懿要去找張春華,在門口被張春華的貼身婢女攔住了,“夫人又起了紅疹,身體不适,說不見人。”

他着急道,“這季沒有接觸花,為什麽又起了紅疹,嚴不嚴重?”

婢女答,“不嚴重,已經瞧過醫生敷過藥了,但夫人不想見您,說除非阿師阿昭說情,您休想再見她一面。”

司馬懿氣得一時語塞,一甩袖子,走了。

見不到張春華,桓子軻也告辭回府了。

夜幕降臨,更漏的聲音沙沙沙,司馬懿久久無法入眠,閉上眼就是各種各樣的場景交疊。

他忽然想起,張春華上一次嚴重的花粉過敏,還是二十年前,他們住在河內的時候,司馬懿還沒出仕,一天傍晚,忽然見到她神色疲累的回到家中,當晚就從手背到脖頸一路蔓延起大片大片的紅色瘢痕。

那時他問發生了什麽,張春華冷哼一聲,嘴唇緊緊閉着,什麽也沒有回答。

睡意襲來時,那哀泣的女音又幽幽萦繞在耳邊,司馬懿努力聽清,這次換了稱呼,喊的是“春華,春華……”

女妖的長發被燒焦了,露出背部的肌膚,月色下望過去,紅色疹子連成一片,看上去竟像層層疊疊紫紅的雞冠花。

司馬懿驚駭不已,卻全身僵硬,被困在這駭人夢境中,一動不能動,口中亦是不能言。

濃重血色從眼前潑過,伴随着凄厲的哭叫,“夫人,我錯了,我什麽都沒看見,求求夫人放過我——”

砰砰砰的敲門聲,如擂鼓一般,驚破重重夢境,司馬懿從夢魇中醒轉,大口大口喘着氣,對上桓子軻焦急的臉,“大人,大人,我知道了。”

是司馬懿的授意,他一直沒有走,藏在暗處,看到子夜時分,張春華從廂房出來,闫上門,神色呆滞,緩步走到後園裏,停在那片燒焦的花圃前,口中念念有詞。

念的是道士教她的往生咒。

而她對面有婢女打扮的年輕女子,長發披散着,上邊滿是結了塊的血污,最為可怖的是她的軀體,脖頸上數處刀痕,心口是一塊黑黢黢的血洞。女子站在一片雞冠花叢中,神色猙獰,卻像是被困住一般,無法靠近張春華半步。

桓子軻這麽一描述,結合今晚的夢境,司馬懿什麽都明白了。

還在河內時,為了不被曹操征辟,他曾假裝中風癱瘓在床,一裝就是三五年。

然而還是露了破綻,有次曬書時逢上大雨,他一時心急,忘了自己還是個“癱瘓病人”,沖出去要把書收回來,恰巧一個婢女路過。

見到司馬懿不但能站起來,還活動敏捷,婢女驚叫一聲,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杯盤也不覺間失手,叮鈴咣當砸在地上。

司馬懿還沒想好要如何處置她,婢女就消失了。

他還以為是畏罪逃走,到如今才知道,是張春華趁夜用刀劈死了婢女,血灑在雞冠花叢中,屍體也被埋在花下,因此那一叢花長得格外紅豔。

後來司馬氏舉家搬遷到洛陽,河內的舊宅出售,因為那雞冠花長得好,被新主人用了心培育,花苗流傳到市面上,又被粗心的下人買回來種在新家的院子裏。

那婢女的魂魄怨氣極重,居然能借助精魅的妖氣為她所用,于是有了司馬懿這邊被精魅所擾,張春華那邊被鬼魂所擾的一出。

09

司馬懿請來術士,去河內舊宅,将婢女的骸骨尋出,又請人為她辦過安魂禮俗,好生安葬了。

事情到這裏,精魅的問題總算是解決了。

司馬懿向來務實為上,不信鬼神,這回親眼所見,也不得不暗忖,恐怕真有怪力亂神之事,只不過非常人可語,非常理可以解釋。

桓子軻也像是放下了一樁大事,說要好好休息數日,晚間點燈時,又綁上了覆眼的绫帶。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做事,不僅行路如常,連寫字都不受影響。

這樁事,又可以往他收集的神鬼故事裏添一筆,桓子軻想到這裏,又挂上了一副不大正經的模樣,笑着說司馬大人不必擔心,寫這個故事他一定會給他用化名。

司馬懿負着手問,“書寫出來,名字想好了嗎?”

“倒是沒有……”,桓子軻有一搭沒一搭的轉着筆,“大人給個建議?”

司馬懿腦海中飄過好幾個名字,最後選定,“《列異傳》怎麽樣?”

桓子軻很高興,“行,越簡單越好,就叫《列異傳》。”

司馬懿又道,“鐘繇善書法,有空我請他為這本書題個字。”

沒想到還沒等到他主動去找鐘繇,鐘繇下了朝後主動靠過來和他并着走,邊走邊閑聊。

起初聊的還是國事,聊着聊着話題就轉移到了家事。

他家裏的事情,傳出去,傳得亂七八糟,還有說是春華夫人和柏夫人争風吃醋鬧出來的。鐘繇正在為正室夫人和菖蒲夫人的事焦頭爛額,折騰到了休妻的地步,見到司馬懿,就像好不容易見到了可以訴苦的對象,抓着他的袖子唠唠叨叨說了半天。

司馬懿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心想,誤會越來越大,倒不如讓桓子軻不用化名,如實寫出來才好。

他展開一份手稿遞給鐘繇,講明來意,“司徒看看這書,可否賜個墨寶,題個書名?”

鐘繇撚着胡子仔細端詳,注意力不在內容而在書法,“司馬大人門下這位公子,學的是漢隸碑刻,兼以小楷正書,剛柔備焉,古雅有馀,實在是一手好字。”

司馬懿對書法研究不多,聽出他話裏有話,主動追問道,“司徒看出什麽來了?”

鐘繇猶豫着,欲言又止。

司馬懿面色如常,沉靜道,“直說無妨。”

“這字……頗似世祖文皇帝,桓公子想必臨摹過先帝手筆。”

司馬懿一顆心沉了下去,又浮了上來,浮浮沉沉,不知是喜是憂。

一切相似都可以是錯覺,可筆跡實實在在的寫在這裏。

桓氏三代隐居,不交朝臣,哪來的文帝手诏流傳到桓子軻手中,給他臨摹?

如果是為了投他人所好,行事作風可以模仿,筆跡也能模仿地如此相像嗎?

他想起初次見面時,桓子軻說的話,“我觀大人眉目間有陰氣,近期恐怕接觸了非人之物。”

豈有生人能視鬼物,桓子軻真的是活人嗎?

10

雨又下起來,敲窗聲叮叮咚咚。

在三更的雨夜裏,司馬懿望着屋檐下一盞飄曳的燈,腦海中冒出往生、還魂之類的詞來。

甘蔗,枇杷,彈棋,字跡。

看似不經意,卻處處精準的踩在點子上,司馬懿回回注意到,又被他輕飄飄的帶過去。

他披衣坐起,獨自打着一把傘,沒驚動任何人,去了桓子軻府上。

油燈的光亮透過窗紙,桓子軻還未洗漱,正對着一本地方志圈圈點點,頗為認真的做着批注。

屋子裏的擺設很簡單,牆上挂着一幅輿圖,案上擺着一方青瓷缸,池中蓮葉枝蔓,有幾條游魚,追着水面上的圓圈咬。

見他再度深夜前來,桓子軻倒也不訝異,擱下手中的筆,喚人備酒,一副知道這回要談到天亮的架勢。

酒喝到微醺,司馬懿問,“人死可有複生之事?”

桓子軻頓了一頓,笑道,“不曾有,人死而不入輪回者,只會化為神、鬼,斷然沒有死而複生的道理。”

司馬懿說,“我聽說漢朝安期生曾死去三年,後人開棺時,發現他面色紅潤,呼吸仍在,不久竟複活過來。”

“那是安期生曾獲杏花仙子贈杏花酒,仙子囑咐他不可多喝,一次至多飲一口,安期生貪酒,喝得醉死過去,直到三年後,後人為他遷墳,聽到墓地裏傳來呼嚕聲,開棺視之,才知道是醉了三年,而開棺時聞到酒氣的衆人也都大醉了數日。”

“任城太守孫達得病死了,下葬當日,膝下有一稚齡小兒突然用他的口吻對衆人說話,說的事情句句得到驗證,世人都說是他托生在小兒身上。”

“那是小兒頑劣,學習父親說話,又偷看了雲中郡守寄來的信函,因此知道雲中戰事的進展,并不是他能夠未蔔先知。”

他的每個問題,桓子軻都答得滴水不漏。

司馬懿停了片刻,斟了一杯酒,“你哪裏來的這些神鬼故事?”

桓子軻說,“我自小就喜歡聽。”

自小,司馬懿在心中咂摸一遍,沒頭沒腦突然發問,“你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

桓子軻眯着眼,眼睛裏含着同樣的淺淺醉意,笑嘻嘻答得很不走心,“吃飯,睡覺,玩。”

噼裏啪啦的急雨砸下來,桓子軻直起身掩上窗戶,司馬懿看着那一截衣袍包裹下的瘦削腰身,喉嚨發緊,也許是酒意上頭,他在背後問,“雨下大了,回去不方便,可否在桓公子住處歇息”

桓子軻做了個請随意的手勢,“這座宅子本來就是大人的,大人請便。”

他對他的态度仍是客氣。

司馬懿想,他可能的确是醉意朦胧了,為什麽會模糊的覺得他們當中有過一段時間,原本不該這麽客氣。

他執意要打破這份客氣,望着牆上挂着的輿圖,拈起一支筆走上前去,畫了幾個地點,叫桓子軻過來,“蜀兵來犯,情勢緊急,後日我就要去渭南駐軍了,你來看看這樣部署怎麽樣。”

桓子軻跟着走過去,眯着眼仰起頭看了半晌,誠實的一一指出,此處的攻守之勢如何如何,此處的布防可以如何如何改進。

司馬懿的視線跟着他的手指沿着渭水兩岸逡巡,又是一陣晃神。

其中的很多地方,都是曹丕在世時,他們在許多個營帳裏舉燭的深夜數度讨論過的,還有一些是他已經想到,卻來不及向曹丕指出的。後來新帝即位,很多措施來不及實施就被擱置了,再後來,蜀軍頻繁北伐,為了維持穩定,他奉命領兵去西南邊界,變攻為守,幾乎都要忘了以前和曹丕還有過這樣的讨論。

“吾東,撫軍當總西事;吾西,撫軍當總東事。”

曹丕從廣陵返回洛陽之前,這樣和他講。

要不是有礙倫常,加上這件事太過不可思議,他幾乎要問一句,“子桓,是你嗎?”

他問桓子軻,“誰教你的這些屯兵布防策略?”

桓子軻說,“這些問題不難,大人手下有些經驗的将領都看得出,只是西南戰事緊急,又急于求勝,沒人敢承擔責任罷了。”

“你不怕擔責任嗎?”

桓子軻靜靜看了他片刻,“大人信任我,我就沒什麽好畏懼的。”

門口的侍從已經站了有一會兒,手中提着一壺剛泡好的明前新茶,用來解酒,他聽到屋裏的嗡嗡說話聲到此停止,換成了司馬大人一聲長長的喟嘆。

侍從心裏犯了難,要不要現在敲門進去呢?

會打擾到公子和大人談話嗎?

那就,還是明日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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