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眠

11

司馬懿出發去渭南時,桓子軻穿着新制的夏衣去送他。到回來時,滿街行人的衣服已經換成了棉衣和大氅。他們繞了道,從黃河北渡回洛陽,河面全數封凍,幾乎可作冰天躍馬行。

這一場仗打下來,冬天都要到了尾聲,新一年的春天又要來了。

朝中局勢穩定,阿師官複原職,渭南的戰事也前所未有的順利,司馬懿盡管還是忙得日日不得閑,恍然間卻有了一種可以安心養老的錯覺。

桓子軻這邊則是,書編完了,鐘繇的題字拿到了,刊刻的書商也聯系好了。

至于出發前夜沒說出口的問題,前者不再多問,後者似乎也不多想,默契的守着邊界,時光如閑潭數落花一般安靜度過,只有看到草木生長拔節,屋外芭蕉一天比一天綠,才覺出春天來的迅速。

《列異傳》刊刻出來,桓子軻托人送了鐘繇幾本,附贈一塊秋菊紋路的玉佩,當做題字的酬謝禮。

那玉佩原本是他打算拿去抵鑄劍的錢的,桓子軻一早就看中了城西兵器坊的一把青光利劍,現在囊中空空,還要再等等了。

司馬懿看在眼裏,打算等桓子軻出門後,去把劍買下來,省得每次路過桓子軻都眼巴巴的看,那眼神跟焦急的等着龍泉劍鑄好的少年曹丕簡直毫無分別。

三月春花漸次醒,一早上就有人叫賣各式各樣的鮮花和花苗,桓子軻又看得心癢癢,看好了剛要付錢,一只手擋住了他的視線。

那只手的主人從懷中掏出一本書,語氣沒有起伏的問他,“這本書是公子手筆嗎?”

黑金封紙,卷雲紋,包背裝,赫然是一本《列異傳》。

他雖然刊刻了書,卻沒有署名。桓子軻打算不承認,“我不知道什麽《列異傳》,也不認識作者。”

來人只管問,絲毫不管他如何回答,一個手勢,一輛早已停在街邊的牛車調轉過來。他做了個“請吧”的動作,不由分說。

“太後有令,不得不從,公子還是與我們去一趟。”

司馬懿抱着劍匣在家中等,等到太陽升到最高點,不見桓子軻的身影。

莫非又被什麽新奇故事吸引過去了?

一道人影從前廳跑到後院,氣喘籲籲,口中叫着,“大人,司馬大人.......”

跑到跟前,原來是個雜役打扮的下人,他喝了杯水緩口氣,又是急切又是吞吐難言,“大人,桓公子......奉太後命去了宮中......太後說要見他。”

太後?太後為什麽要見桓子軻?

司馬懿那顆波瀾不驚很久的心,突突的跳起來。

他敢确定郭太後比他更了解曹丕的生活舉止,這樣相似的一個人出現,傳出去會是怎樣?司馬大人戀慕先帝已久,偷偷蓄養長得像先帝的小男孩?

這頭桓子軻已經乘着牛車,沿着直道駛入了宮城。

進入宮城後,牛車換成雙辔馬車,桓子軻忽然放下心來。

看規制,的确是太後的賓客才能坐的車駕。

再往前走,就是不得乘車馬的禁區了,有宮裝侍女笑容滿面的迎他下來,輕聲告訴他太後召見的緣由——

鐘大人最近和正室夫人鬧和離,郭太後為了調解,親自去了鐘家一趟,見了案上擺着的《列異傳》,随手拿起翻看了幾頁,然後顧不得這次來的目的,急切的向鐘繇問,從何得來?何人所作?此人又在何處?

桓子軻聽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

該躲的,還是躲不過,總要去面對。

12

司馬懿在家中無法安坐,索性來到了宮城外邊,來回踱着步,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桓子軻還沒出來,有宮女先看到了司馬懿,遠遠的用手指了指嘴角,比了個向上的弧度。

司馬懿知道這是宮中常用的傳話手勢,意思是“太後和桓公子相談甚歡,很高興。”

确認了桓子軻的安全後,他不知為何陡然失落起來,仿佛突然之間覺出,桓子軻并不是他一人私有的曹子桓。

這感覺讓人異常悵惘,好像誤入一片桃花源,醒來看到春眠落花,只是做了一場大夢一樣。

桓子軻歸家時已經是傍晚,只見到劍匣,不見送寶劍的人。

下人好奇問起他的經歷,他知道這話不久就會被傳給司馬懿,有意答得大聲,“太後對我以禮相待,讓我給她講故事。”

并且以後好像還要接着去給她講。

司馬懿是到後來聽桓子軻親口說,才知道那日發生了什麽。

郭太後初見桓子軻,沒料到他的年紀如此輕,訝異了一秒,随後請他坐下,和氣的說道,“聽說桓公子編寫了一本小說,專門記載神鬼之事。先帝也喜歡這些,以前經常和我講起,但我從前怕鬼,一直不敢認真的聽。“

“不知為何,孤見到公子,覺得十分可親,很想聽你講一講,都收集了哪些?”

桓子軻于是繪聲繪色為她描述,楚王小女為魅所病,請魯人少千為其醫治,卻在路上被仙人設酒局阻攔。又說道士費長房能縮地成寸,有客人來,他能一邊陪客人說話一邊分神去市場買菜,一天之內,衆人在千裏之外的地方見到他數次。還有一只腦子不大靈光的笨鬼,想誘騙賈人宋定伯不成,反被宋定伯抓住賣掉。

郭太後久居深宮保養得當,自從曹丕去世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開懷的笑過,眉宇間常常帶着一抹憂色,聽着桓子軻的故事,眼角慢慢浮起了笑紋,笑着笑着眼框濕潤,很快背過臉去。

桓子軻停下言語,似乎是靜靜等待太後整理好儀容。

郭太後将拭過淚的巾帕交給侍女,重新坐正,恢複了太後的端莊氣度,“是孤失态了,公子繼續講。”

此後桓子軻又奉召入宮數次,每次都帶着不重樣的故事進去,再出來時,往往帶着太後賞賜的許多禮物。

一日,郭太後忽然問,“公子可否常常入宮”

桓子軻平視前方,答非所問,“太後,故事總有講完的一天。”

數日來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話說到這裏,似乎再無回轉餘地了。

他想了想,又開口,“我再給太後講一個東周時的神話故事吧。“

桓子軻便講起被周靈王寄予厚望的王子喬,這少年頗具仙根,身為儲君卻向往仙界,曾在碧桃花下吹笙,聲貫行雲,引來神鳥鳳凰環繞着他起舞,十七歲時得仙人賜靈藥,接上高山仙去了,這周天子的位置就給了他弟弟。

“後來太子就一去不歸了嗎?”郭太後問道。

“是的,他得道飛升,不再過問人間事了,偶爾還會乘白鶴,在七月七日來人間看一看,很快又揮手謝世人,回到了仙山上。 ”

“人世間還有他的父母親人,居然放得下麽?”

“也許……是放得下的。”

故事講完了。

郭太後在桓子軻身後,這次道別,是最後一次看着他慢慢離開她的視線了。

她突然叫住他。

桓子軻回身,郭太後已經繞到了屏風後邊,示意他去另一邊,兩人之間隔着一道長長的屏風,阻隔住視線。

镂花玉屏風映着年輕人的身影,長袍廣袖,姿态挺拔,那樣的身形,讓她想起登基前的魏王世子曹丕,是該佩劍,該躍馬,是意氣風發的青年,天地廣闊間有他的一方。

她對着屏風,自顧自的說起來。

“叡兒前段時間找我,想要聽我為他彈一曲琵琶,我彈完後,那孩子趴在我膝蓋上,難過的說,聽到太後的彈奏,像是看到了渺渺水邊的伊人。”

“我明白,他是想起了他母親。”

“就像我聽你講故事,好像也看到了很久之前的一段時光一樣。”

“他很好,國事治理得很出色,待我也很好,不用記挂。”

“我記得朱建平曾經為你算過壽數,當時我也在旁邊,聽到他說,陛下當春秋八十,後來你病篤時,說原來晝夜合起來算作八十。現在想來,那剩下的四十年,原來是以這樣的方式還給你。”

“我不會再召你進宮了。”

“你……要多珍重。很多事情我能看出來,旁人未必看不出來。不過好在有司馬大人,就算有人起了疑心,至少他說的話有分量,能護你周全。”

玉蘭花幽幽吐息,漱金的鳥兒立在架子上,也停了啼叫,屏風後的身影一動不動,認認真真側耳傾聽。

“桓公子,請出來吧,孤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早有宮女捧着一個柚木盒,悄聲立在一旁,見桓子軻出來,雙手奉出。

“這樣的神鬼小說,先帝曾經編了兩三卷,後來忙着朝政,就擱置了,底稿放在我這裏,已經快十年了。”

“我想,這東西如今交付給你,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13

桓子軻再拜稽首,仍舊坐上太後賜行的馬車,出了宮門。

新修的太極殿即将完工,角樓在他身後越來越遠,出了麗景門,轉過長巷子,馬蹄聲踏入東街,離司馬大人的府邸越來越近。

的确一切都是嶄新的模樣。

至少很多都與六年前有所不同了。

唉,好多事情還沒做。他想。

六年前的曹子桓躺在病榻上,模模糊糊的也是這樣想。跟東吳的戰事還在僵持着,列異故事還沒收集完,叡兒的輔政大臣還沒安排好,還有……還有司馬仲達。

仲達至今也不知我的心意。

而今,司馬懿看出來他的心意了嗎?

作為魏文帝曹丕,他死在黃初七年的夏日,作為術士桓子軻,他高燒一場後醒來,發現自己能視鬼物,還多了曹丕的記憶。

一路游歷再度來到洛陽,卻不知道要往何處去,先在寺廟暫住了。

這樣的身份,投奔宗室,曹氏宗親有多尴尬?被叡兒知道了,叡兒又會有多尴尬?

他還在煩憂,剛好碰到司馬懿,看到他正被雞冠花妖帶來的失眠症困繞,再不及時救治,恐怕有性命之虞。

原本打算死守着秘密不松口,沒曾想,長久相處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漏了馬腳。

可是現在,一切塵埃落定,他竟不确定,選擇繼續留在司馬懿身邊,到底是對還是不對了。

要不,就與他告別,然後獨自遠行呢?

14

桓子軻推開門,月光潮水一樣滿上來,司馬懿披着煙灰色披風,坐在他二人上次相對坐飲的小亭間,呼吸聲沉重,還在微微打着鼾。

自律如司馬仲達,竟罕見的喝醉了。

桓子軻頭疼的走過去,他這副身體不曾習武,抱不動一個身量高大,還爛醉如泥的人,甩了甩手,氣喘籲籲的抱怨,“好重!”

轉身要去喊人,“大人,我去找人來扶你回……”

卻被司馬懿打斷,“叫我的字。”

夜色陡然凝滞,如風聲乍停,如弦緊繃。

“仲達”,桓子軻從善如流的喚出來。聲線低低的,卻很清,是年輕人的聲音。

不像,司馬懿想。

是他的聲音不像,還是我醉得不夠厲害?

“再喚一聲。”

“仲達。”抱着他的人似乎是無可奈何起來。

是了,這是曹丕的聲音。

“桓……”他睜大眼睛,“子桓……”

周圍安靜了,只有風聲和蟲鳴聲回應他。

過了許久,多了一聲郁悶的“哎……”

15

桓子軻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半拖半抱的拽着司馬懿回到內室的榻上。

一路上,喝醉的司馬大人不停在他耳邊咕囔。

“不要再去見太後了......”

“我知道她看出來是你了,我比她更早看出來是你。”

“你來府上時,對我說,希望有一天卷入朝堂事時,我能保住你。那時候我還詫異,為何有人不出仕,卻敢這樣大放厥詞,認為自己有攪弄權勢的能力。我現在允諾你,我全然的信任你,并且絕不會讓任何人猜忌你,懷疑你。”

“可是子桓,既然是你回來了,為什麽不早點與我相認呢?”

“子桓,子桓,子桓.......”

得不到回應,他又要從床榻上翻身滾下去,桓子軻連忙握住了司馬懿的手,疊聲回應。

他認命的想,怪不得這些天他進宮,司馬懿一句話都不說,也不給反應,原來是在這裏等着。

在司馬懿殘存的清醒意識裏,自己被人握住了雙手,然後身邊床榻忽然一重,有人躺在了他身側,接着眼前一黑,有人吹熄了燭火。

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耳畔傳來一聲輕咳,然後是一聲悶悶的,“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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