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害臊

這世上, 總有那麽一些人是特別的, 特別到無論歷經多少世事,他仍舊會在你心底占有一席之地, 并一如既往的保有複雜感情。

再是相見,你以為的局促和陌生,皆在對方的舉手投足間化為烏有,只剩亘古不變的熟稔。

息扶黎是如何走到一進小院竹籬笆前的,他自個都不清楚。

此時,正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他站在晦暗不明的夜色裏,望着不遠處的檐下燈火,有片刻的怔忡。

若說兩輩子, 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他能有什麽遺憾和愧疚,無疑便是只對眼前屋裏的人了。

從前的端王府大公子息越堯, 芝蘭玉樹,端方君子,乃京中勳貴子弟的典範。

又兼王府世子的身份, 不及弱冠, 京中冰人就已時常上門說親保媒。

他縱使年幼, 也記得他說過——

“男兒志在四方, 身為皇親, 當以輔佐君王安保黎民為重,不曾立業,何來成家?”

他的兄長,風光月霁,優秀到無以倫比,合該是要做一番名垂千史功業偉跡的天驕人物。

他仰望他,并以之為光,不曾停過追逐的腳步,兩輩子,從未改變。

少年深呼吸,壓下多餘的情緒,努力木着臉,堪堪踏出半只腳,又連忙不妥當地收了回來。

他回頭問伏虎:“我臉上可還幹淨?衣裳得體?發髻不亂?”

伏虎就着夜色看他一眼:“世子一應都很好。”

好的簡直可以去和貴女相看!

畢竟晚膳都沒用,換了不下五套衣裳,不曉得還以為他是去見心上人來着。

少年緊張的在袍裾上反複搓了搓手心濕潤,這會,他根本不像是歷經兩輩子的人,就只是那個經年跟在兄長身後的幼弟。

他背着手,借着衣袖的遮掩,兩手已經捏成了拳頭。

他又踮了兩下腳,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上輩子死的太早,他去的那個晚上,本是準備新皇登基宮宴後,回府就來見兄長,打算一并解決了兩人之間多年的隔閡。

誰想,他就喝了一盞酒,腹痛難忍,跟着就斃命了。

那酒是誰給他斟的?

他分心去回憶,企圖不那麽緊張情怯。

可是腦子裏一團亂,雙腳像生了根一樣,又沉又重,沒法移動半步。

伏虎瞅他一眼,又看了看屋檐下已經看過來的小姑娘,好心提醒道:“世子,酥酥看到你了……”

“咦?是大黎黎呀!”小姑娘借着模糊燈籠光,朝少年揮手。

息扶黎磨牙,小兔崽子,誰讓她喊那麽大聲了?

檐下面容蒼白的青年正在編竹篾兔子的動作一頓,然後他緩緩擡起頭來,撩眼看向了少年的方向。

那刻,少年連呼吸都不自覺屏住了。

他站在那,睜大了鳳眸細細打量,兩輩子加起來,他約莫有二十年不曾再見過他。

時間久的,他其實都快記不清他的相貌了。

暈黃點光從尖翹的檐上投落下來,帶起朦胧不真切的光圈,分明是清涼如水的夜色,卻硬是生生暖了一角,叫他生出眷戀和挂念來。

許是他久站不動,小姑娘蹬蹬跑過來拉他手:“大黎黎,走呀,越堯大哥開始編第二只小竹竹了哦。”

息越堯鳳眸微挑,雲淡風輕的說:“既是來了,傻站着幹什麽?”

息扶黎被小姑娘拉到檐下,他全程緊繃着臉,面無表情極了,還渾身僵硬,一身氣勢肅殺駭人。

息越堯幾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頭,他低頭繼續搗鼓手上的竹篾,狀若不在意的問:“用晚膳沒有?”

息扶黎手緊了緊,目光游離,盯着小姑娘蹦出兩個字:“沒有。”

對這答案,息越堯半點都不意外,他放下編到一半的竹篾兔子,拍了拍手,對青岩道:“青岩,擺飯。”

小厮青岩也很激動,他縮在角落裏,倉惶應了聲,同手同腳地跑去竈房,将熱在竈上的飯菜擺上來。

小姑娘倒是歡呼一聲,拔腿就往屋裏跑,她早就餓了,但是越堯大哥一直說再等等。

息扶黎沒動,他見着息越堯自個轉動木輪椅的輪子,碌碌滾動,随後進屋。

他艱難地邁動腳,跟在後頭。

待到兩人進屋時,小姑娘已經淨手,率先開始啃上了雞腿。

息扶黎長眉一挑:“姜酥酥,你的規矩都讓狗吃了麽?”

息越堯看他一眼,少年頓時渾身一僵。

“酥酥早餓了,是我讓她不必守規矩的。”息越堯道。

息扶黎有些哀怨地瞥小姑娘一眼,然後跟着落座。

桌上菜式不多,但他一掃,才發現大半的菜式都是他從前喜歡的。

少年喉頭哽住,鼻尖酸澀的厲害。

息越堯倒是無所謂的模樣,他執起竹箸,說了聲:“用吧。”

姜酥酥啃着雞腿,漆黑的眼瞳轉來轉去,看了息越堯又看息扶黎,她雖然不太懂,不過敏感的曉得這兩人有點不對。

息越堯見小姑娘雙頰鼓鼓,一張小嘴啃得滿是油光,遂夾了第二個雞腿給她。

小姑娘吞下嘴裏的雞腿肉,伸舌頭舔了下唇瓣,慢吞吞的說:“謝謝越堯大哥,酥酥最喜歡吃雞腿了。”

坐她對面的息扶黎撇了撇嘴,他就沒見有什麽是她不愛吃的!

眼見盤子裏總共三個雞腿,小姑娘碗裏就有兩個,息扶黎伸手夾起最後一個放息越堯碗裏。

他還板着臉道:“姜酥酥,你再吃撐到吐,我不管你!”

息越堯安然地受了,理所當然地斯文用起雞腿肉。

少年看了看自個的碗,什麽都沒有,他在看埋頭一徑只管吃飯的兩人,好似誰都沒注意他,頓時一股子的幽怨浮上心頭。

少年有些氣悶,又覺得心頭酸澀鈍疼的厲害,這樣複雜的情緒倒讓他一時沒了胃口。

他愣愣看向息越堯,驀地才發現,他很瘦,瘦得弱不禁風,瘦的不再像是從前教他啓蒙,給他遮風擋雨的那人。

“你在看什麽?光看能飽?”息越堯溫溫潤潤的聲音淺淡傳來。

息扶黎一驚,趕緊別開頭。

姜酥酥壞氣氛的嘿嘿兩聲,她還高舉竹箸:“酥酥知道,大黎黎因為沒有雞腿,都要哭了呢。”

少年惱羞曾怒,一拍桌子怒喝道:“姜酥酥,你……”

“小聲點,吼什麽?”息越堯打斷他的話,不帶半點火氣。

息扶黎瞬間啞火,他微微低着頭,摸了摸鼻尖道,口吻有些重的道:“我不吃。”

息越堯輕笑了聲:“多大的人了,還和酥酥争,也不害臊。”

息扶黎垂眸盯着自個竹箸,悶不吭聲。

小姑娘不僅最會撒嬌,還最會狐假虎威,她站到杌子上,雙手擱面頰邊,吐出小舌頭,朝少年做鬼臉,小嘴裏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息扶黎暗地裏橫她一眼,小兔崽子有本事今晚別回北苑那邊!

“酥酥最乖了,所以酥酥吃一個雞腿就夠了。”小姑娘做完鬼臉,還是維護少年的,她從自個碗裏分出第二個雞腿,然後顫巍巍地艱難地橫過桌子要夾給他。

息扶黎嗤笑一聲,嫌棄皺眉:“筷子上都是口水,誰愛用誰用,本世子不用!”

小姑娘嘟着嘴,看了看自個的竹箸,懊惱地皺起小眉頭:“是哦,酥酥忘了。”

不等小姑娘收回去,息越堯半路截下雞腿,順勢放進少年碗裏,還擡手摸了摸他發頂:“乖,這是酥酥的好意。”

息扶黎如被雷擊,他只覺渾身都成了木頭,沒法動,也沒法反應了。

隔了半晌,酥酥和息越堯飯用一半,他才哼哧哼哧意味不明地憋出句:“我今年十五。”

息越堯看向他,應了聲。

見對方沒明白,息扶黎又幽幽冒出句:“沒幾年就能及冠。”

瞧着少年糾結在一塊的眉心,息越堯倏地笑了:“要及冠了就不想我哄了?”

說着,他又漫不經心的補充道:“多大了你都是我弟弟。”

息扶黎按捺住想要上翹的嘴角,他輕咳一聲,努力表現出穩重可靠的一面。

不想,息越堯卻說:“你生下來第一個抱你的人是我,給你換第一張尿布的人是我,教你說話的人是我,教你走路的人是我,教你啓蒙的人也是我……”

見少年目光閃爍,越發不自在,息越堯話鋒一轉:“所以,你及不及冠,這又有什麽重要的。”

息越堯說着,就想起了久遠的過去。

當年母妃難産,兩天兩夜拼着性命生下胞弟後撒手而去,父王痛失發妻,很長時間裏都一蹶不振借酒消愁。

整個王府,就只剩年僅十一歲的他和嗷嗷待哺的胞弟。

他尚且只能顧上自個,但母妃所托重負在懷,他硬是以幼齡之姿,生生養活了胞弟,往後便是上書院進學都抱着他去的,再後來父王幡然醒悟,娶了繼室進門。

息越堯放下竹箸,他只用了半個雞腿半碗白粥,就已經吃不下了。

他垂眸,掩下諸多情緒,擦着手問:“你打算如何安排酥酥?或者說你把酥酥當成了什麽?”

息扶黎沒有回答,歷經兩世而未蔔先知這等事,他如何能解釋的清。

況,他很明白以兄長的為人,決計是不會同意他對酥酥自私的強取豪奪。

可少年的沉默,在青年的眼裏,就是默認,是一種纨绔誤入歧途,有着羞于言說的卑劣習性。

息越堯面色一冷,厲聲道:“息瑾瑜,伸手!”

少年硬着頭皮伸出手,就見息越堯抄起竹箸,捏在手裏狠狠地抽了他手心好幾下。

這陣仗,吓的酥酥手一抖,吧嗒一聲——

飯碗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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