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5
南江的這個初春,天氣很不尋常。
和着駭人雷聲,瓢潑大雨一場接一場地下,傾倒城市,擾亂心神。枝頭新生的花苞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被雨水擊落到地上,碾成泥,化作土,最後不明不白地消逝無蹤。
是夜,雨終于小了些。莊恪病床前的陸晚正捧着本《純粹理性批判》誦讀,念到“我們其實根本不可能認識到事物的真性,我們只能認識事物的表象”這句時,她心裏沒來由地一抽,恰好此時有人敲響病房門,聲音輕且急促。
輕手輕腳走到門口,陸晚朝着滿眼通紅的阮佩比了個噤聲手勢,再退回幾步,看了眼床上的莊恪——今天,這人入睡得格外順利,呼吸清淺,面容平靜。
反複确認莊恪睡熟了,她放下心,避開走廊上那幾個長舌婦的視線,趕緊讓人進到屋裏來。
“怎麽回事,那個相親男欺負你了?”陸晚扯了張紙巾幫人擦淚。阮佩下午請了假,專門騰出時間和親戚介紹的相親對象吃飯。走之前除了有些忐忑,又拉着陸晚幫自己化了個妝外,沒什麽不對勁。再見卻變成了這樣。
她自然沒往別處想。
等聞到阮佩身上的淡淡酒味,陸晚更加篤定自己的想法:“那人到底把你怎麽了?!”
“不是,不是他。他很好的。”阮佩似乎很緊張,手抖得像篩糠似的,嘴唇張合半天也說不出個完整句子。良久,她擠出幾個字:“晚晚,你得幫幫我。”
“直說。”
“你抽點血給我,一管就可以。”阮佩神思恍惚地拽着陸晚的手,又翻過掌,緊而緩慢地握住。
陸晚表情一滞,疑惑:“你要我的血做什麽?”說罷她再次回頭看向裏屋,沒聽到莊恪醒來的動靜,這才壓低聲音繼續問:“阮阮,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是怎麽回事!”
閉了閉眼,阮佩踟蹰再踟蹰,還是選擇了不說。她只是問:“你信我嗎?”
陸晚毫不猶豫地點頭。
也許是從朋友的無條件信任中得到了鼓勵,阮佩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
“既然信我,你就別問了好不好?我不說,是因為心裏清楚你知道以後肯定不會幫忙。但你應該也清楚,我不會害你的。”她直視着陸晚,蒙了層水霧的眼珠子微微顫動,“晚晚,這件事我非做不可,我有自己的苦衷。周圍除了你,沒人能幫我。”
平時柔弱纖敏的女孩,這番話說出來卻如磐石一般,死死壓在陸晚的心上。
她反駁不了其中任何一個字。
“你——”
放棄逼問,糾結不定的陸晚避開阮佩的眼神,垂頭盯住地面上的菱形花磚。她放空,機械地數着花磚紋路,好像那裏藏着所有的答案。
一秒,兩秒,三秒……阮佩捏着陸晚的手裏開始沁出汗來。随着時間流逝,汗水蒸發,濕濕冷冷的觸感将兩個無措的年輕女孩連接着,氣氛是詭異的安靜。
久無回應,阮佩主動松了手。轉身,她一步步往門口走着,肩膀塌下,眼神裏沒有陸晚不敢去面對的失望落寞,只有一絲淡淡的茫然。
陸晚知道,向來溫柔懂事的阮佩沒有責怪任何人,她只是自己一個人在難過。
但越是這樣,她就越心痛。
從小到大,陸晚都不是那種脾氣好、情商高,随便就能讨人喜歡的女孩兒。她倔強直接不善妥協,也不稀罕見人就分享秘密,所以朋友很少。
留在身邊的,始終就阮佩一個。
不管是陸陽一走了之、在陸晚心裏留了滿地爛賬的這幾年,還是少女時期困于無望暗戀中不能成眠的長夜,都是阮佩把小時拆成分,分拆成秒,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陪着她熬過來的。
陸晚好面子,關于陸陽的隐晦心思從不直說。它們被裝扮成無理取鬧、敏感暴躁和喜怒懸殊……這些不算可愛的小情緒,只有阮佩聽,只有阮佩忍,只有阮佩懂。
除了雨水拍打玻璃的吧嗒聲,莊恪病房裏落針可聞。
陸晚忽地開口:“我不幫你……”
阮佩背對着她,肩膀向上聳起,再降低,似乎在抽噎着。直到那個外人眼中不甚可愛的女孩繼續說:
“那誰幫你?”
雷雨天的深夜,路難行,事多發,醫院急診大廳裏入目皆是疾行着的醫護與病患,熱鬧喧嚣得如同白晝。
阮佩是當班護士。
急匆匆從VIP病房回來,她主動接過同事的活兒,給一個被警察送來的中年出租車司機抽血。過程中,阮佩一直避免與對方眼神交流,動作沒了平時的流暢,甚至有些僵硬。
操作完畢,趁一旁的警察在封裝物證,她偷偷将這根樣本試管揣到口袋裏,借着拿登記本的由頭小跑着去了趟分診臺。蹲下身假裝翻找東西,阮佩把準備好的陸晚的血樣李代桃僵地帶了回來……
大廳角落,一雙銳利的眼睛正穿透人來人往的虛影,注視着阮佩這一套不尋常的動作。将口罩往上拉了拉,他指尖輕點,給某個號碼發去條信息:
【她應該是在調換酒駕血樣。】
夜色漸濃。
同一時刻,陸晚正困坐于莊恪病房外間的沙發中,十個指頭絞合成不自然的姿态,胸腔內心髒橫沖直撞。
遲鈍如她,也是有直覺存在的。而直覺所帶來的信號顯然并不算好。
“小陸護士?”
莊恪的輕喚打破了滿室寧靜,他嗓音中帶着初醒時的倦怠沙啞,低沉而和緩,落在陸晚耳邊卻是驚雷一般的效果。
她一個激靈站起身來,腳步淩亂地往裏間去。半道上,陸晚絆倒床尾的座椅,膝蓋錐心地痛。慌慌張張扶起椅子,她顧不上疼,問:“什、什麽事?”
拿起手機淡淡地掃了眼,莊恪藏住眸中的暗湧,放下。他用兩指捏住眉心:“沒什麽。我只是想說,已經很晚了,你可以在外面躺一會兒,不用一直守着。”
心事重重的陸晚哪裏睡得着。她心領了這人的好意,來到床前,抱着那本《純粹理性批判》繼續誦念。
女孩聲線緊繃,尾音帶顫,斷句都不通順。莊恪似乎從不在意這些。他的手指有節奏地在床沿敲擊着,舒适,惬意,從容,沒有半分不滿。
将臉轉到背光的另一側,男人于黑暗中輕輕勾唇。
雨下一整晚。
第二天一切如常。
陸晚放棄輪休照常上班,抽空跑了兩趟急診。第一次,正碰上阮佩助跑幾步跳上擔架車,跪坐在上面給傷者做心肺按壓,人群雜亂,氣氛緊張,她沒機會插話,只得悻悻然離開。再次下樓,阮佩終于得了閑,卻只是神色惶然地敷衍着陸晚的問話,說累,說頭疼,就是死活不松口。
一無所獲的陸晚心神不寧地往回走,迎面碰到被一個大咯血患者濺得像血人似的石明安,還差點撞到他身上。
“精神怎麽這麽差?”石明安絲毫不見外地問。
陸晚沒心思多應付,只說:“沒睡好。”
石明安點點頭:“哦。最近天氣不太好,雷聲大,雨也不小,你多加小心,少走夜路。”
有些莫名其妙的陸晚分出神看了石明安一眼,發現對方也在注視着她。點點血跡沾在男人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上,他的眼神依舊深不見底,還平白地添了幾分詭異。
陸晚心裏發寒,只覺眼前來來往往的都不再是人類,而是各懷心思魑魅魍魉,盯着這邊伺機而動。
她沒再來急診科。
等又一天過去,從不遲到,甚至連假都很少請的阮佩,意外地缺勤了。
偏偏這天,陸晚扛不住身心壓力選擇在家休息。她是在一場渾渾噩噩的午睡中途得到的消息——察覺不對的餘奉聲直接找到宿舍來,帶着震怒的拍門聲将人驚醒。
陸晚這才知道,阮佩因為調換了酒駕的繼父送檢化驗的血樣,已經被警察帶走了。
這件事情暫時還沒有聲張出去,醫院裏只有幾個直屬領導知曉內情,餘奉聲就是其中一位。他強忍怒火,把大致經過告訴了陸晚。
阮佩的繼父是一名夜班出租車司機,陸晚同他打過幾次交道,或者說,她攔過幾次他想打繼女的手。
出租車屬于營運車輛,司機酒駕得刑拘,而且吊銷駕照、五年內不得再考,如此一來,基本等于失業。阮佩的繼父剛被查到就慌了神。知曉自己會被帶來就近的人民醫院,這人便找機會發出消息,讓繼女幫忙瞞天過海。
不知出于什麽考慮,阮佩居然答應了。
來VIP病房找陸晚時,她繼父還在被帶往醫院的路上,時間的确夠用。等到第二天,阮佩繼父的血檢報告結果出了來,酒精含量為0。
似乎沒有哪個環節露出破綻。
不巧的是,有另一個醉駕男子在當夜同一時間被送來醫院,而那人的血檢結果卻和吹氣測試時的結論完全一致。
儀器顯然沒有問題,警方當場斷定:有問題的是血樣。
暗中調監控走訪,問詢搜查……沒有大肆聲張,從案發到找到關鍵證據,總共三十八個小時不到,阮佩就被帶走收押了。
“她為什麽不用自己的血?”餘奉聲背着手在狹小的宿舍中踱來踱去,焦頭爛額。
腦子一片空白的陸晚茫然地啊了聲,随即回憶道:“阮阮那天去相親了,喝了點酒。所以……”
“糊塗!真是糊塗!這種忙怎麽能随便幫!”餘奉聲氣得拿手往陸晚臉上指,“還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應該沒有。”
“那就好。話說回來,這個阮佩到底靠不靠得住?”餘奉聲眉頭緊鎖,“如果她一口咬定用來替換的血樣是自己的,只要警察那邊不較真,只要沒第三方舉報,我……你倒是不會受什麽牽連。”
陸晚根本不理會什麽牽連不牽連,只條件反射地問:“老餘,阮佩她會不會有事?她什麽時候回來?”
餘奉聲冷笑:“有事?她這是犯法,要坐牢的!你們這些小姑娘,闖禍的時候不考慮後果,現在倒知道怕了。當時幹什麽吃去了?!”
“你麽,倒可以說是不知情,亂發善心被人利用。她呢?完全就是驢腦子、惹禍精!交友不慎……”
陸晚急忙幫閨蜜辯解:“她不是惹禍精,不是的。阮阮她媽賭博欠了一屁股債,都是她後爸在還。那個人脾氣不好,也愛動手,但好歹知道養家的。而且,阮阮的妹妹馬上要高考了,他不能出事,不然家就散了。”
原生家庭帶來的沉重枷鎖,哪怕阮佩不輕易提起,陸晚都看在心裏。
聽到這段,餘奉聲似是想到什麽,眼一眯,登時換了副面孔:“養恩不比生恩輕,這個阮佩倒也是知恩圖報的好孩子。難怪你們合得來。”
陸晚無心領會其中深長的意味,只說:“阮阮她真的很好,她肯定不會牽連我的。老餘,你能不能——”
餘奉聲打斷她的話:“行了。哭夠了照常去上班,有我在你不會出事的。你媽媽那邊我還瞞着。至于其他人,我愛莫能助。”
“可阮阮她……”陸晚抱着膝蓋縮在沙發上,鼻音都嗆出來了:“明天我能不能請個假?我不想去醫院。”
“不可以。莊先生明天上午就要出發回帝都了,院裏組織了歡送會,我會參加。”餘奉聲直接否決掉她的請求,“你是責護,必須出席獻花。”
“我真不想去。明天是我的——”
“陸-晚!”餘奉聲蹲下身,勉強壓住急躁與怒氣,平視着陸晚:“你一直都很懂事。這回也不會讓餘伯伯失望的,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案件有生活原型,前因後果比故事裏還魔幻。
P.S.
愛信不信:本渣南要去參加高考,停更一天。
預知後事如何,等我考完再說,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