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人,還是別……」

就在阿蕊畏怯拉扯間,方巧有幾名宮女從穿廊轉折走來,一見阿蕊,帶頭的宮女便率先發難——

「鄭夫人不都發話了,不讓你這賤婢踏進後宮範圍,怎麽你就這般蠢笨聽不懂人話?」

荊軻涼涼一哂。「哪來的母豬也會說話?阿蕊,這後宮難不成養的不是人而是豬?難怪我的膳食都短缺了,原來全都拿來喂豬了。」

「你說什麽,你—— 」帶頭的宮女正要追問她是誰的宮人,赫見她一席素衣,長發未绾,随即罵道:「你是迷惑大王的狐貍精!」

「再說一次。」荊軻斂笑道。

巨大的壓迫感教一幹宮女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還是帶頭的那人率先反應過來。「你給我等着!」她可是鄭夫人身旁的大宮女,怎能教人如此看低?她馬上領着一票宮女回頭搬救兵。

荊軻笑了笑,不管阿蕊又哭又求,跟着宮女們的腳步前進,反正跟着母豬就會找到窩的嘛。

不一會兒便來到一座小殿,前室裏幾個華衣錦服的女子正圍坐成一圈,面前矮幾上擺着各種吃食,又是酒又是餅,矮幾上擺放不下,還擱了一地。

有的只吃了一、兩口便棄置,有的甚至動也沒動,教荊軻的眸色更深了些。

「唷,哪來的狐貍精,連點規矩都不懂,見到人不會請安。」聽大宮女說明原由,鄭夫人神色一凜,直瞅着笑得幾分嬌豔風流、教人不敢逼視的荊軻。

一時間席上幾位夫人全都交頭接耳了起來,唯有一名安靜地繼續在一旁用膳。

「夫人可聽過狐貍精會跟豬請安的?」荊軻笑意不減地問。

「你說本宮是豬?!」鄭夫人氣得站起身,一腳踹翻矮幾,杯盤滾落一地。

荊軻垂眼瞅着傾倒的美酒佳肴,怒火愈盛,笑意愈濃。「夫人怎能說自己是豬,就算真是豬,也說得小聲點,旁人聽了會笑的。」說完,她免費奉送極盡嘲諷輕蔑的笑。

「還杵在這兒做什麽?給本宮打!」鄭夫人氣得推了身旁的大宮女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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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主子當靠山,大宮女有了幾分底氣,帶着幾名小宮女沖到荊軻面前,毫不客氣地賞了荊軻一個巴掌。

啪的一聲,響亮極了,鴉色的發在燈火映照間彷似流火竄動。

幾位夫人拍手叫好,阿蕊則是吓得倒抽了口氣。

眼見那大宮女還打算乘勝追擊,荊軻輕而易舉地擒住她的手,看着她,話卻是對着阿蕊道:「阿蕊,咱們行事是這般的,他人不動我不動,他人動我我必動,所以這當回擊了,也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話落的瞬間,一個抽手甩去,那大宮女當場被打飛。

阿蕊連連抽氣,幾位夫人更是吓得瞠目結舌,唯有那個還在用膳的,擡眸看了一眼,無聲地朝荊軻努了努嘴。

荊軻随即意會,點了點頭,幾步上前抓住鄭夫人的頭,硬是押在狼籍杯盤中。「這五谷雜糧何其珍貴,一個不事生産的人憑什麽如此浪費農作!給我吃,敢剩下一口,我就撕爛你的嘴!」

「救命啊,你們還杵在那兒做什麽!」鄭夫人尖聲的叫喊着。

幾名夫人見狀,連忙吆喝随行的宮女助陣,就連阿蕊也被團團包圍打着玩。

「阿蕊,打回去!」荊軻怒不可遏地吼道。

這群養在後宮,極盡奢華度日,不知人間疾苦的女人,就讓她來好生教訓,看她們日後誰還敢浪費!

掌燈時分,嬴政就着油燈看着竹簡,幾案上一疊疊,幾案下則是好幾疊,看得他眉頭深鎖,垂睫沉思。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太郎中福隆,看了看外頭不斷使眼色的宮人,面無表情地微微攢眉,一會兒才低聲道:「大王,已是用膳時分。」

「知道了。」嬴政收妥了竹簡,随即又取起另一份攤開細讀。

福隆沒轍的看向門外,一切盡在不言中。每回大王看前線送回來的消息時,都能看到廢寝忘食,哪怕提點了,一聲虛應後沒人敢再擾他。

但提醒用膳算事小,雙生弟弟的央求才是大事。

東都和中原兩大駐營區,幾位将軍為了調糧一事急急回報,再加上安撫韓、趙兩國的百姓,實是教前往撫安的禦史大人傷透腦筋。連着幾樁事,那荊使節已經被大王晾在慶平閣快月餘,再這樣下去,大夥都得跟着大王廢寝忘食。

他不以為意,但聽說九卿裏頭,除了奉常、太宰與他太郎中外,大夥已經連着幾夜邊哭邊喝酒澆愁,就連丞相大人昨兒個被大王罵了聲廢物後,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偏偏禦史大人沒在宮中,宮裏都快亂成一團了。

無聲嘆了口氣,福隆把個人生死丢到一旁,硬着頭皮準備死谏,「大王。」

「嗯?」

「大王已經月餘未接見荊使節,按禮該每月召見一回。」

大王向來不是那麽遵禮的人,要不奉常大人也不會閑得天天亂逛,然後被忙到抓狂的其他九卿逮住,拖到側園裏蓋布袋,但除了以禮制規勸,他真想不出還有什麽說法。

嬴政執着竹簡的手一頓,脫口問道:「已經月餘了?」

「是,大王。」

嬴政眉眼一沉,将竹簡一擱。都怪他只有豬一樣的臣子,才會使得他事必躬親,累得他這陣子沒睡好過,沒想到一眨眼就已經月餘。

微眯起眼,他突然有點想念荊軻那雙清冷的眸,橫豎手上這些事也得再想想,他倒不如先抽空見見他。

見大王起身,福隆随即朝外頭使了個眼色,宮人立刻跪伏迎駕,随着大王浩浩蕩蕩地朝雍門宮而去。

然,一來到慶平閣,驚見倒在地上的福盛,福隆立刻上前探他鼻息,确定他無恙後,毫不客氣地朝他臉上刮了兩個巴掌,痛得他當場瞪大眼。

「哥,咱們沒仇吧……」往死裏打也不是這種打法。

「福盛,發生什麽事了?」

福盛的視線越過兄長,驚見大王沉着臉,他立刻起身拜見。「大王,荊使節說吃太飽想到園子裏逛逛,臣還未應允她,就……」他撫着隐隐作痛的後頸,轉身沖進慶平閣裏,就見秦舞陽癱睡在地上,他馬上一腳踹了過去,怒聲問道:「荊軻呢?」

秦舞陽被打得有經驗了,不敢喊疼,只是噙着兩泡淚,哽咽答道:「她不是說要到外頭逛逛?」

「荊軻去哪兒了?」嬴政沉聲詢問着。

「臣……臣馬上去找!」盡管一點頭緒皆無,福盛還是硬着頭皮道。

福盛才剛踏出慶平閣,就見兩名侍衛急奔而來。「大人,不好了!」

「發生什麽事了?」福隆沉聲問道。

「荊使節和後宮夫人們打起來了。」

嬴政神色一凜,快步奔去。

一票人暗叫不妙,趕忙追上,期盼荊軻千萬別把事鬧大,否則大夥都沒好日子可以過了。

「食物可以這般糟蹋的嗎?嗯?再說一次。」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放過我……」

當嬴政來到鄭夫人的小殿時,瞧見的就是一票夫人宮女縮成一團,一個個釵倒發亂,衣衫破損,而最慘的恐怕是被壓在地上吃食的鄭夫人了,她臉上的妝容都抹上了菜肴的油膩,慘不忍睹。

反觀荊軻,一身素衣,彷佛在夜裏綻放的瓊花,清麗絕豔,暗香流動,哪怕渾身散發着喧騰殺氣,依舊美得令人屏息。

嬴政眼也不眨地注視着,直到身後的宮人趕到,高喊,「大王駕到!」

瞬間——

「大王,救我……」

「大王……」

原本噤若寒蟬的夫人宮女們,立刻拉開喉嚨哭喊着,現場鬼哭神號,哀鴻遍野。

「全都給寡人閉嘴!」嬴政斥了聲,怒目掃過衆人,現場如遭冰凍,一個個偎傍着打哆嗦,他再将視線掃向完全不将他放在眼裏,仍不肯放手的荊軻。「荊軻,你這是在做什麽?」

「大王,在下只是略盡棉薄之力,替大王稍稍管束。」荊軻有點遺憾地放開鄭夫人,對于沒讓她把地上的佳肴舔完感到惋惜。

「寡人的後宮何時輪得到你來管束?來人,将荊軻押進大牢!」哪怕他再怎麽得他的心,也不得恃寵而驕到這種地步,他必須知道自個兒的身分。

阿蕊立刻跪伏在地。「大王饒命,不是荊大人的錯,全都是奴婢的錯。」

荊軻啧了聲,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阿蕊?關你什麽事?」嬴政睨了她一眼。「擡頭說話。」

阿蕊擡起鼻青臉腫的臉,吓得嬴政立刻退了兩步。

「大王,是大王要奴婢到慶平閣服侍荊大人,可打從十幾天前,禦膳房的廚子便不給膳食,奴婢鼓起勇氣追問,才知道是後宮的夫人們下令,奴婢要讨公道卻被打發了,逼不得已奴婢只好拿栽種在宮牆角邊的野菜和豆子,跟廚子借了竈,勉強弄出膳食,可是近日漸冷,野菜和豆子都枯死了,膳食越發短缺,荊大人壓根沒嫌棄,反倒是察覺了奴婢身上的傷,才會要替奴婢讨公道……是奴婢的錯,請大王赦免荊大人的罪。」

嬴政聽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嚼着冰雪般的口吻,問:「你為何會在宮牆角邊栽種野菜、豆子?」

此話一出,荊軻微訝地揚起濃眉,這是重點嗎?

「奴、奴婢……」

「怎麽,讓人給欺了?!」嬴政重喝了聲,吼道:「來人,将永巷令拖出宮外立斬!」

「大王,大王曾說過宮中諸事得審而查,不可獨斷。」福隆趕忙道。

嬴政深吸了口氣。「寡人是說過,但眼前已是罪證确鑿,寡人當審立判,斬!」

「大王、大王……」

「給寡人聽着,宮中有宮中的規矩,興風作浪不是不成,但要做得漂亮,寡人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太過太錯,寡人就當不知道,但阿蕊是寡人帶回宮的,歸在永巷令之下掌理,阿蕊卻連頓膳食都吃不飽,還得自個兒栽野菜,這不是在欺負阿蕊,是在打寡人的臉,還不該死?!」

一票夫人和宮女聞言,吓得把臉垂得低低的,就怕阿蕊仗勢,随手比一比,大夥就得手牽手一起下黃泉。

阿蕊是大王帶進宮的,這些久居後宮的夫人宮女自然知道,可問題是大王并沒有對阿蕊特別禮遇,彷佛早就把阿蕊給忘了,幾個年頭過去,阿蕊怯懦不成氣候,自然是被衆人給踩在地上了。

誰知道今兒個卻突然天地變色。

「還有,誰允你們有這天大的本事讓慶平閣斷膳?」嬴政輕步走到他的宮女……或是夫人面前。不能怪他,他成親是成親了,但別說同寝,就連和她們好好說幾句都沒有,他哪裏分得清誰是他的夫人,雖說可以用衣着來分辨,但這些女人的衣裳在他眼裏皆俗不可耐,讓他多看一眼都覺得眼睛痛。

「大王恕罪、恕罪!」一個個夫人宮女抖若秋風中的樹葉,不斷磕頭求饒,一波一波如浪般,看得嬴政頭都暈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将夫人們押回寝居,沒有寡人的命令,膽敢踏出一步,立斬!夫人身邊的所有宮女發派到尚衣丞,禦膳房的廚子給寡人全都換了!慶平閣的膳食交給太官令,立刻傳令下去!」

「臣遵旨!」福隆一個眼神,後頭的福盛立刻着手處理。

嬴政雷厲風行地小做整頓,最終目光落到了荊軻身上。

荊軻尚未回魂,因為她有點懵了。一個冷酷無情、殺人如麻的暴君,能夠記得自己帶回宮的奴婢已經實屬不易,甚至還察覺阿蕊栽豆是被人欺,姑且不論他是不是利用了阿蕊,目的在整肅後宮內務,但她必須說這個方法相當好,三不五時玩上一回,看誰還敢造次。

「荊軻,随寡人回宮。」

「……是。」輪到她了是吧,那就來吧。「但能否讓阿蕊先療傷?」

嬴政看了阿蕊一眼,福隆随即明白,讓人帶阿蕊下去上藥。

回到雍門宮,嬴政下令備膳,不消一刻鐘,熱騰騰的菜色已經備妥,宮人畢恭畢敬地退下。

兩人對坐用食,嬴政先斟了杯酒敬荊軻。「後宮愚婦無知,海涵。」

荊軻舉杯回敬。「大王言重了,在下并不計較膳食。」

「寡人知道你是為了阿蕊出頭。」因為深知這一點,所以他的憤怒少了一點,「但一個男人對女子動粗,實是說不過去。」

她晃了下爵杯,濺出兩滴酒,一時間難以解釋內心複雜的怒與喜,卻也忍不住替他感到慶幸他這話是兩人私下說的,否則要是被人發現他眼殘,她可真是對不住他了。

半晌,她淡淡地反唇相譏,「大王統領千軍萬馬橫掃中原,其中老弱婦孺更是難以估計。」

嬴政濃眉微揚,瞅着她好一會兒才道:「秦軍不入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所經之處,農不離田,商不離鋪,吏不離衙……」

「說穿了,不過是利用人心相背之機。」她涼聲打斷他未竟的話,朝他勾笑。「更可惜的是,在下要是沒記錯,七年前暮秋時,秦軍兩大将兵分兩路攻打平陽、武城,殺了趙将扈辄,大敗趙軍,斬首十萬,對不?」

幾上燈火映襯着她肌膚生暈,哪怕添上幾分嘲諷笑意,也只是讓她的天生绮豔越發妖冶。

嬴政目光如刃地瞪着她,一方面心喜她的敢谏敢言,一方面又痛恨她揭了鍋,一頂頂壓在他頭上的黑鍋。

因為王翦回報軍糧不足,不願浪費糧食,所以就把十萬趙軍給斬首,一來省糧,二來殺雞儆猴,以震天下……回傳的竹簡上寫得洋洋灑灑,而他收到竹簡時,那十萬趙軍大概已經腐了,他能怎樣?

只能內心暗罵蠢将一個,都不懂得先招安好收買軍心嗎?想省糧不會在趙國就地取材嗎?說穿了根本就是貪婪成性,進城後像盜賊一樣地搜刮一空,一點一滴都不願再吐出。

最終他也只能把憋屈咬牙和血吞,把這帳先記在牆上,待日後一統天下時再一起算。

對于荊軻的直言,他很想反駁,可這些內情能說嗎?他只好棄食喝悶酒,恨恨的道:「寡人已嚴設軍紀,往後沒再發生這種事!」

「是嗎?要是在下沒記錯,韓國不戰而降,但秦軍并未放過韓王安,雖未屠城,但血流成河數裏遠。」

嬴政徹底無言以對。

他說過降城不屠,可那白癡趙騰受李斯影響,很愛揣測君心,認為他說的是客氣話,以為大軍都壓進韓國都城了,要是不好好殺一場,他趙騰的大名難以揚名天下,無法強壓王翦一頭,更怕他的惡名還不夠黑,所以燒殺數裏遠。

好半晌,他才能勉強自己擠出一點聲音。「後來寡人寫了一份文告,讓鎮守在南郡的趙騰發布文書,嚴吏治道,絕無慘事再現。」

「大王所說的可是《為吏之道》這份文書?」她難掩鄙夷的道:「在下要是沒弄錯,《為吏之道》這份文書該是南郡趙騰所寫,怎會是大王?」

「是寡人寫的!只不過是因為寡人要他發布文書,旁人才以為是他寫的!」要不然就是那家夥竄名了。

荊軻哼笑了聲。「大王總不能老想占盡天下賢名,而将污名都讓給下屬吧。」

嬴政目眦欲裂,內心竟興起活活掐死人的沖動。他不在乎外頭對他的評價如何,背黑鍋就算了,吃悶虧也就罷了,可是他卻受不住荊軻惡意的嘲諷,他怒斥道:「寡人到底是給了誰污名,你何不說清楚!」

她壓根沒将他的怒火看在眼裏。「大王一心統領天下,要不是大王有此私心,兵馬豈能擅動,誰敢無符起兵?這十裏枯骨十裏血河,難道不是因為大王而起?這一切皆起于大王的貪權霸勢,大王又豈能置身事外?」

他狠狠地咬緊牙關,咬得又酸又疼,好一會兒才緩着氣道:「久分之地必歸一統,今天就算不是寡人起這個頭,也有別人會做,你真以為韓王安是個仁君不成,他不過是個貪婪又怯懦之輩,他不戰而降,只要能保住王位,他什麽不能給?軍糧、戰馬、美人……從民間一再搜刮,無視民不聊生,又是哪裏管百姓死活了?!」

「那是因為大王逼戰。」

「寡人不逼戰,韓王安同樣搜刮民脂民膏!至少寡人讓趙騰到了南郡後,原屬韓國的百姓皆能安居樂業!」

荊軻抿了抿唇,心想他所言不假,但……「大王為了攻入趙國,不惜派人離間,讓趙王遷殺了大将軍李牧,此等惡行絕非賢君所為。」

「寡人是想要得到李牧,想要趙王遷禮讓李牧,誰知道趙王遷竟把李牧給殺了,寡人至今還痛心得很。」說到氣憤時,嬴政根本就坐不住,起身團走,又不住地道:「話說回來,一個猜忌賢德的家夥,又算是什麽仁君,他根本不懂得惜才愛才!」

他真是有苦不能言,他明明是派人去跟李牧進言,希望李牧可以出使秦國而已,哪來的離間計?都是那群內心彎彎繞繞的臭家夥胡思亂想,硬是給人亂扣帽子,這口氣他憋得緊,痛得要命。

「可當初大王滅韓之前,也曾逼韓王安讓韓非出使秦國,然而韓非才到秦國沒多久就無故病亡……大王,韓非可真是病亡?」

嬴政幾乎要嗚咽了。

荊軻見他突然走到自己身旁坐下,頓時升起警戒,豈料他神情痛苦地把頭靠在她肩上,低啞地道:「荊軻,寡人難為……寡人是惜才的,你就不知道當寡人瞧見韓非的着作時有多麽驚為天人,多想将他招攬至手下,好不容易讓他來到秦國,好不容易聽他說了一席名實相符,寡人大悅想将他奉為上卿,可天殺的李斯竟嫉妒同門,暗地裏除去了韓非。」

有誰知道他的苦?只要他看中想帶回來當隊友的,就被他豬一般的臣子搞砸,累得荊軻都來了,他還找不到隊友,還回不了仙境……那個悲啊,真是一言難盡。

要是不看着他,荊軻會認為這不過是他的推托之詞,但他就在身邊,痛心疾首的神情怎麽看都不像是裝的,不過他說的也有可能,李斯與韓非同拜在法家門下,要說同門相忌,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人是死在秦國,究竟是誰出手,似乎也不重要了。

「荊軻,法家強調不論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就如韓非所重法、術、勢,法行而君不憂,臣不勞,民守法。主張黃老之術,無為之道用在君王身上,本意該是指君心難測,不讓臣子胡亂揣測,可偏偏李斯那個老家夥卻是本末倒置,甚至在朝中結成一派,一個個跟着揣測寡人心思,無視寡人之令……一個朝中皆能如此,何況是天下百姓,唯有嚴刑峻法才能管束亂世人心。」

荊軻直睇着他在油燈下的黑眸,那懾人的威儀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為民為天下而憂的仁者……她是不是餓慌了,出現幻覺了?呿。

想了下,她回道:「法固然得行,但重典有時卻成了官逼民反的器具。」

「那倒是,所以寡人首重軍令,違者立斬,宮中同制,必先有法行,才能有所依歸,慢慢地推廣至天下。」

「如果大王只是想推行法制,其實也不須興戰,只消召來諸王相議,法制亦可在天下推行。」

嬴政不禁笑了。「荊軻,你認為燕太子丹是個什麽樣的人?」

雖然不是很想坦白,但坦白一直是她的美德。「……混蛋。」

他的笑意更濃。「寡人與他相識極深,清楚他是個卑劣之徒,這種人他日要是成為燕王,你認為燕國百姓會有好日子過嗎?」

當然不會有!她也不是替燕太子丹賣命,她只是想救高漸離,不過是想還高漸離當年一食一宿的恩情罷了。

「如今天下諸王皆在觀看,楚王負刍守在南方虎視眈眈,就等着秦軍落敗,而魏王假也不過是個空殼君王,成天耗在後宮裏,哪會理會百姓路邊哀號。當初本是姬氏天下,卻因為諸侯擁兵自重,互相征讨,自立為王,這幾百年來一直虛耗人命,寡人可以背這污名一統天下,就盼此後百姓可以安身立命,夜不掩戶,就算到時史家皆說寡人只是為成就霸王之名都無妨,名聲之于寡人若浮雲,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平天下。」

荊軻直瞪着他,脫口道:「媽的咧……」她一定是餓昏了,才會覺得自己完全認同他的說法。

「媽的……什麽意思?」嬴政擡起頭望着她,好奇的問道。

他知道天下諸國口音皆有所不同,但這媽的一詞他壓根沒聽過。

「就……」她艱澀地抿了抿唇,決定将坦白的美德先丢到一旁。「指的是一種加重語氣,就好比美人,咱們就說真他媽的美啊!」

「所以你剛剛對寡人說媽的咧,是……」不恥下問中。

「在這個時候代表的就是驚嘆……大王,這很難解釋的。」夠了,她拒絕繼續說謊,媽的就是一句罵人的話,就是一句粗俗罵語啦,真他媽的,為什麽他們會聊到這上頭?

「寡人明白了。」他虛心受教。

當真明白?荊軻頭痛地托額,猶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訴他事實真相。

「瞧寡人聊得興起,趕緊用膳吧。」嬴政看他膳食沒動上幾口,趕忙催促道。

見他起身回席用膳,荊軻丢開頭痛的話題,思索前一個話題,待吃喝到一半,才道:「天下從事者不可無法儀,行法是種做法,但是大王切記,為天之所欲,止天所不欲。」

他驀地擡眼,黑眸在燈火下彷似閃過了一道流光,随即抱着食器又走到她身旁坐下。「荊軻,這不是墨家的說法嗎?」

荊軻有些驚訝的問:「大王也聽聞墨家之道?」

「當然!寡人認為墨家之道也頗有道理,只可惜寡人見識不多,而李斯那老家夥又只會吹捧法家好,其他百家他根本不屑一顧。」

「大王也想聽墨家之道?」她難以置信地問。

「想,卻苦無人能解,你……來自墨家?」

「正是。」脫口而出的當頭,荊軻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瞧她,竟如此疏于防備,要是她給師門惹下禍端,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太好了!何時給寡人說上一課?」

見他心喜若狂的真情真性,她微微眯起眼。傳言中的嬴政怎會是如此?忖着,她驀地想起他方才說過他無心離間,可有心人卻做離間解讀,這有心人約莫是為了自個兒的私欲才會進讒言。

換句話說,嬴政的惡名要是有人故意造假流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好比那個卑鄙得近乎無恥的燕太子丹。

但,他要是無惡行,旁人要給他生出惡名也是不易。

想當年她尚在朝歌時,就親眼見過秦軍壓境,燒殺擄掠,殘虐屠城……她實在不該讓他三言兩語便動搖,而遺忘了天下百姓之苦。

眼前他的所言所行,說穿了不過是要松卸她的防心罷了,天曉得背後還有什麽陰謀詭計。

半垂着眼,荊軻推辭道:「大王身邊人才濟濟,該是……」

嬴政擡手示意她停住。「學問不論身分,也并非得是寡人之臣。」過了好半晌,他嘆了長長一口氣,才幽幽地又道:「寡人的臣子只要別再胡亂揣度君心就好,別像今兒個後宮鬧出的糗事就好。」

她微揚起眉,三分諷刺七分笑地道:「大王多勞了。」能讓後宮奢侈如斯,他這個君王也是功不可沒。

嬴政直睇着她,突覺得面前神色和緩隐隐帶笑的人,如春風拂面,更勝殺氣騰騰的他,教他的心好暖好暖。

「寡人要能有你這樣的臣子不知該有多好。」他啞着嗓音道,順手将食器裏的菜撥到他那頭。「荊軻,寡人的臣子盡是禍國殃民之輩,就連名字都不祥到了極點。」

「喔?」有嗎?

嬴政瞅她一眼,悶悶地念道:「馮劫(逢劫)、尉缭(未了)、李斯(你死)、王绾(玩完)……寡人還能活得好好的,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不是他還有點本事,他早就提早回仙境了。

荊軻頓了下,忍俊不住噴笑,慶幸嘴裏的殘羹已經吞下,要不然可精采了。

嬴政幽幽地看着荊軻,就見她一開始還能忍笑,到最後放聲大笑,身子微斜地倚着矮幾,他本來是覺得荊軻看起來有些悶悶的,說給荊軻解悶,天曉得荊軻竟是這種反應,但……還不錯,至少荊軻是頭一個在他面前笑到東倒西歪,毫不扭捏作态的。

如此荊軻,世間少見,他該想辦法留住他才行。

「荊軻,寡人要奉你為客卿。」嬴政突然說道。

原本笑到人仰馬翻的荊軻被吓得馬上回過神來,直直地瞪着他。「嗄?」

「從此刻起,你可以與寡人同食共衣,并寝而眠。」

面對他閃動流光的黑眸,她的腦袋空白了。

他就這麽想死嗎?他是不是忘了她是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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