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荊軻很想死。
這大概是父母雙亡以來,她最渴望死去的一刻。
當然,絕不是因為她比試落敗還受傷,畢竟勝敗乃是兵家常事,要真是死在贏政手中,她也無話可說,話再說回來,她的劍術确實不出色,也從沒贏過大師兄蓋聶,沒能一舉殺了贏政也算是意料中的事,但福盛實在是太胡謅,說什麽五成,依她看,連三成都沒有。
而這些都與她此刻想死不相關,最大的原因是因為——贏政居然抱着她!
她長這麽大,從沒有人這般抱着她,而他竟然抱着她一路從慶平閣回太平殿,這事要是傳出去,她還要不要活?
去他的贏政,若真害她丢盡了臉,他也別想活!
「夏無且,你到底在做什麽,為何荊卿還是一臉痛苦的樣子?」贏政質問着剛紮好傷口的太醫。
夏無且目光無神地看了荊軻一眼,再看向大王。「是下官不力。」他一向很識時務的,既然大王認為她是痛而不是恨的話,他也可以從善如流。
「不能再弄點教他舒服點的藥嗎?」
「大王,荊使節的傷只傷在其表,未傷及筋絡骨頭,幾日就會痊愈,現下稍忍忍也就過了。」夏無且已經把最好的傷藥都用上了,想再用更好的藥,他得離宮找找。
「什麽忍忍,什麽傷在其表,你是沒瞧見他流了多少血嗎?!」荊軻今日穿着玄色衣裳,血染上并不明顯,要是穿白襦的話,就可以讓這混蛋家夥看清楚荊軻流了多少血。
「下官……」夏無且不敢表露無奈,思索着還有什麽話可以讓大王冷靜一點,要不幹脆對大王也下點藥,然後他趕緊離宮好了。
「大王,荊軻無事。」荊軻拂去羞辱感,沉聲低喃。
「怎會沒事,你的臉一點血色都沒有了。」贏政擔憂地坐在床邊。
老天可千萬別再整他,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他看得上的人才,要是因為這種亂七八糟的原因沒了命,他真的就不玩了。
「在下的臉色向來如此。」她咬着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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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寡人不好,怎會、怎會真對你出招……」贏政雛緊了濃眉,說不出的愧疚和自責。
實在是他那擎天一擊打得太漂亮,教他一時忘情地格開再劈,他本以為他可以閃過的,而他确實是閃了,卻閃得不夠,才會教他劃開了一道口子,眼見他濺血的瞬間,他的魂都快飛了。
「在下沒事,大王能否讓在下回慶平閣休憩?」為了療傷,荊軻褪去了外襦,只着一件底衣,教她很不自在。
「那怎麽成,你是因為寡人而受傷,自是留在這裏讓寡人照料,再者,寡人也允諾你同食共寝,寡人絕不食言。」說着,贏政像是想起什麽,随即喝了聲,要內侍趕緊上膳。
荊軻無聲呻吟着,沒想到他這般守信,這般一意孤行,實在是……
「來,寡人喂你。」
她暗抽了口氣,她不過是出了會神,這膳食就端進來了,而他……這是在幹啥?「大王,在下不過是皮肉傷,可以自個兒來。」
「不成,要是動到了傷口,可有得你受的了。」
夏無且很有眼色的,他靜靜的退下,靜靜的離去,完全沒驚動兩人。
荊軻哪裏受過人這般服侍,死活不肯退讓。「大王,在下傷的是左手,在下向來慣用右手。」他是哪根筋不對勁,非得這般難纏,惹人讨厭嗎?
贏政沉着面容注視着她。「荊卿,你這是在怨寡人嗎?」
荊軻渾身爆開陣陣雞皮疙瘩,不只是因為他親昵的稱呼,更因為他用「怨」這個字眼。天啊,她是真的無福消受,為何非得逼她不可?
「大王貴為王,豈能喂食一名階下囚。」能不能搞清楚狀況,她是個刺客,還是個刺殺失敗的刺客,被他暫時饒命囚在宮中,哪裏受得了他這般纡尊降貴,就算他肯,也得問她要不要吧!
「寡人既為王,行事在寡人,誰能置喙?」贏政硬是逼近她,命令道:「張口。」
「在下……」她正要說話,一張口剛好讓他把菜給喂進嘴裏,她只能憤憤地瞪着他。
贏政好似沒看到她那不滿的眸光,一口接着一口地喂着,其間茶湯伺候,還不忘抽來方巾替她拭漬。
荊軻因為他這一連串的舉動,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
她沒有被雙親照料的記憶,也沒有被喂食的印象,可是……感覺好像也不差,只是有那麽一丁點的不自在,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他倆之間好像有點暧昧、有點奇怪。
他總說是禮遇賢士,但他對每個有才之人都是如此嗎?
「荊卿,你是個不及格的墨家子弟。」贏政喂食完畢後,閑話家常般地說道。
「為何?」荊軻不解的問。
「愛啊。」
「嗄?」
「視人之身若視其身,你懂得憐惜別人卻不懂得憐惜自己,如果你連自己都不愛,又該如何愛人?」
一席話猶如五雷轟頂,教荊軻黑了白俏玉容。
她有一種被看穿心事的不堪,但又另有一種被理解包容的疼惜,一如巨子對她的嘆息和不舍,可是像他這種貨色,這種被喻為天下之害的家夥,怎會懂她、怎能懂她?
贏政并不知曉她的內心糾結,徑自道出自己即将執行的目标,「不過倒也無妨,你不愛自己,寡人愛你。」他要用墨家的手法将他留在身邊,讓他哪兒也去不了。
要知道,身邊要找到能對上幾句話而沒跑題的,真的不多了,他要是不找個人聊點體己話,真會被這滿坑滿谷的渣給逼瘋。
轟轟轟……應該不只五雷了,荊軻被打得頭都暈了,腦袋也發麻了,她渾身忽冷忽熱,雞皮疙瘩直冒不退,但吊詭的是,這跟當初大師兄蓋聶跟她說愛時,少了反胃想吐的感覺。
嗯……好像也沒那麽難受,就是不自在了點,應該是因為彼此沒那麽熟吧。
對啊,沒那麽熟,但為什麽……「大王,這是……」
「該歇息了,你身上有傷,早點歇息較好。」贏政示意她再往裏頭一點,衡豎這張床夠大,躺三個人也還空得很。
荊軻直瞪着他,然他卻是步步進逼,逼得她只能往內移。既然沒有退路,她只好背着他躺下,把自己蜷縮起來。
「荊卿。」
她無奈的閉了閉眼,這才回過身,問:「大王還有何事?」
「來,将就點,這玉枕只有一只,你就枕着寡人的手臂吧。」
荊軻瞪着他非常強硬地把手臂探入她的頸下,只覺得後頸一陣酸麻,渾身不對勁得想發抖,她正想再次背過身,漠視這可怕的親近,怎料他卻弓起手臂,強勢地将她扳回,與他面對面。
這到底是哪招,誰家君王會與刺客睡得這麽親密?
「你要是再背過身,不就壓到傷口了?」贏政很自然地解釋道:「你放心,寡人定住你了,不會教你翻身壓疼傷口。」
她沒好氣的瞪着他,所以她還應該向他道謝,是嗎?
「好了,歇息吧。」
荊軻疲憊地閉上眼,腦袋一轉,突地發覺眼前不就是最好的行刺機會?哪怕她手無寸鐵,手臂又帶着傷,但只要能鎖住他的喉,她就有機會成功。
正思忖着,一只長臂突然橫過她的腰,教她的身子顫了下,她不滿的擡眼瞪去。
「欸,荊卿,你的腰真是細啊,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蜂腰?」
「……也許。」緊咬着牙關,她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沒關系的,想取人命總是得付出一點代價,待會她會好好地淩遲他做為心理補償。
「荊卿真是瘦得緊,真是想不到這麽纖瘦的身子到底是如何與寡人比劍的。」
贏政真是想不透,與自己對陣時,他那股蠻勁可是壓根不輸阿蕊,可阿蕊沒有他的靈巧利落,他又沒阿蕊的魁梧,他那力道到底是打哪兒生出來的?他摸上他的肩頭,感覺他輕顫了下,心想許是觸及傷口附近教他生疼,他的手又趕忙轉了向,落在——
荊軻瞠圓了水眸,眼眨也不眨地瞪着他。
「欸,這倒奇了,你的胸膛比寡人還來得厚實。」他難以置信地掐了兩下。
荊軻目訾欲裂,拳頭握得死緊。
廢話,她當然比他厚實,他什麽東西呀他,竟敢這樣碰她!
「真不愧是第一勇士,不過寡人也不差,你摸摸。」贏政很大方地挺起胸膛,接着自動自發地抓起她的手,直接滑入他的衣襟,就貼在他刀鑿似的胸膛上。
荊軻驀地倒抽口氣,掌心下的胸膛熱得緊,肌膚雖是粗糙但極富彈性,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當下她渴望她的掌心可以穿透肌膚底下,直掏他的心。
真他媽的混蛋,竟敢這般輕薄她!
雖說她見過師門無數師兄的半裸身子,但她從未碰觸過,如今她竟然如此委屈自己,想來還真夠心酸的。
「還不差吧?」贏政笑道,很努力地與她攀好,努力地表達他最誠摯的一面。
他沒和人很體己的交往過,但他想,男人間的交往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他應該很感動了,畢竟他放下了君王架子,這種禮遇可不是每個人都有。
「……不錯。」一開口,荊軻才發現,她将牙關咬得又酸又痛。
「寡人還挺喜歡與你論劍,待你傷好了,咱們再比試比試。」
「好。」下次,她會一劍刺入他的胸口,等着!當然,得要他能逃得了今夜再說。
他最好祈禱他不會睡着,否則只要他一入睡,她就要取他性命。
荊軻靜心等待,直到确定他的呼吸漸勻漸沉,她試着将貼在他胸膛上的手往下挪移到他的喉頭,她的動作很慢很輕,就怕驚動他,然而就在她的五指貼上他喉頭的瞬間——
「早點歇了吧,荊卿。」
她神色不變,閉着眼假裝熟寐,然後感覺她的手被溫熱的大手給包覆,又收到他的胸膛上。
半晌,待他呼吸勻了,她才又有所動作,可是這一次她的手被緊緊包覆在他掌心裏,她怎麽努力也無法把手抽出來。
她不滿的擡眼瞪他,懷疑他根本是假寐,可偏偏他的呼吸未變。
不管了,掐不死他,也要踹得他五髒走位!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擡腿的瞬間,她的腿竟被他的長腿給緊緊夾住,她一掙紮,他随即手腳并用地将她困在懷裏。
荊軻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他居然來陰的?無妨,她有大把的時間跟他耗,她可以一夜不眠等待殺他的時機!
可是當她瞪了他一夜,瞪到雙眼酸澀,瞪到外頭內侍喊道——
「大王,是時辰了。」
一會兒,她感覺到身邊的人呼吸淺促了下,半晌才啞聲道:「知道了。」
媽的咧!這家夥為何連睡着都不松手?!要不是手腳受制,她肯定會靠向前,用咬的也要咬到他喉頭見血。
只是想歸想,在他将醒未醒,她随即假寐不動。
因為最佳時機已經過了,她只能另覓契機。
但等了又等,身旁的人沒動,她反而感受到一股灼熱的視線,一種教她又開始疊起雞皮疙瘩的可怕注視。
又過了半晌,才聽他隐着怒意低喃道:「混帳,氣色壓根沒好些,真是個庸醫!」話落,他又咂了幾聲,這才輕手輕腳地下床。
荊軻聽見他要內侍傳夏無且,而他人一直未上早朝去,等夏無且人一到,他便追問她的傷勢,不滿的語調和飽含危險的威脅,在在就是為了讓夏無且在最短的時間內将她醫治好。
她無力地把臉埋在被褥之間,內心翻騰如浪。
她想,也許贏政真是有意奉她為客卿,想招攬她為賢士,可問題是她得殺他,她必須趕緊救出高漸離,況且像他這般危險的人再留于世間,只會掀起腥風血雨,塗炭生靈。
殺他,她有千百個合理的理由,可此刻,她驚覺自己竟需要尋找千百個合理的理由催促自己下手,再也不理所當然了。
她這是……她埋着臉,鼻息間嗅聞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氣味,昨晚他觸碰自己,甚而她觸碰他的觸覺都還強烈殘留着,教她的心頭莫名輕顫……
想這做什麽?!是他該死,不是她造孽!
她不需要愧疚,更不應該遲疑,殺了他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讓他少痛一點,回報他的賞識,她算是仁至義盡了!
「荊大人醒了?」
荊軻神色不善地瞪去,就見夏無且像個小老頭一樣慢吞吞地走來。明明頂着張斯文俊白的書生臉,年紀輕輕的卻老氣得很,走起路來如龜步,臉俊卻眼大無神,帶着點漫不經心,可是當他來到床邊時,無神的眼眸卻突地發亮。
她戒備地眯起眼,只要他有所動作,她會立刻制伏他,把她胸口的怒火全都發洩在他身上,屆時只能請他多擔待了。
「荊大人,請再加把勁。」夏無且說道,将藥箱擱在一旁的矮幾上。
「嗄?」揍他的勁嗎?
見他慢條斯理地準備着藥和布巾,動作非常遲緩地又踅回到她身邊,開始解她臂上的傷布。「荊大人,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
「什麽意思?」光看他走路和備藥的慢動作,她想,她只需要一根手指頭,就可以讓他歸西,假設他真說了什麽惹她不快的話,她絕毫不遲疑的出手。
「殺了大王。」
荊軻直盯着他不語,直覺得這張懦弱的嘴臉和強悍的字眼未免太不搭了。
「或者是獻上美人計,迷得大王暈頭轉向,從此駕馭大王。」
她眼皮抽動着,這人講話就不能幹脆一點嗎?不過言歸正傳,第二條路她是想也沒想過,尤其經過昨晚那親密的接觸……唉,還是第一條路好走些。
「不管是哪一條路,至少大夥都可以暫時歇口氣。」夏無且上藥時,語重心長地說道。
荊軻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什麽歇口氣?」
「唉,你不明白。」
「廢話。」她又不是秦國人,哪會知道其中秘辛。
「是啊,連多說一句話都被罵廢,人嘛,走慢點看看風景有何不可?為何非得走那麽快,做那麽急?咱們人生在世,從活着就開始等死,但不急嘛,幹麽老是一個個急着想死,幹麽一個個逼着人家去死,是不?」
荊軻揚起眉瞅着他。原來是個會說人話的,說來還有幾分道理,但他這意思是……「所以你也認為大王不該企圖一統天下?」
「話也不是這麽說,一統天下是早晚的事,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不正是如此?終是會有人出來主導,只是何必這麽急呢?大王不讓自個兒好過,也讓底下的人跟着難過。」夏無且忍不住抱怨道:「瞧,傷明明就收口了,卻說什麽荊大人臉色蒼白,大人啊,你可要把握住機會,好好纏住大王,至少可以緩下大王一統天下的腳步,這對你來說也是好事一樁。」
她冷冷地等着他上好藥,總算明白他講了一堆廢話後的重點在哪兒了,也總算明白為何福盛老是要對她說贏政的好話。
原來是這票人累了,抑或是跟不上贏政的腳步,才企圖利用她拖緩贏政的計劃,這法子是不錯,但她硬被要求行這樁義舉,她就是打心底不爽。
若是能用美色拖住贏政的腳步,後宮就不會被晾出問題。
一群豬腦袋,唉,她終于明白贏政感嘆什麽了,果真是一票令人頭疼的臣子,贏政靠一己之力調兵遣将,排陣操演,滅了兩國,實在是教人可欽可佩。
待夏無且一走,荊軻後腳就打算跟着走,豈料守在外頭的并不是內侍而是福隆。
「福大人?」
「在下奉大王之命留守此處,盼荊大人好生靜養,待大王下朝一道用膳。」福隆面無表情地代王鎮守。
她無奈地閉了閉眼,幹脆轉回內室。
這算什麽?不過是從一座籠轉到另一座籠,她依舊是囚犯。光看福隆的站姿,就知道他的武學絕對在福盛之上,現在有傷的她,實在不想為了這麽點小事害得自己傷上加傷。
荊軻在內室裏晃了一圈,目光驀地落在矮幾上的竹簡上頭。那堆竹簡似乎比昨兒個瞧見的還要多,竟大方地晾在那裏,她要是不看兩眼,似乎有些對不起自己。
內室無人,她大方地坐至矮幾前,翻看着竹簡,她一目十行看得極快,想瞧瞧是否有前線軍情,然而她一連看了十來份,上頭提寫的不外乎是治水進度和設驿亭難度等等非常細瑣的雜事。
這些事應該分配給朝中臣子,怎會是由他自個兒審閱,甚至一一批示?就算他想獨攬大權,也不是這種蠢做法,不,他不是個笨蛋,他會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用意,這裏頭定是有不為外人知的秘密,所以他才未下放。
她想得正專心,壓根未覺有人靠近,直到聽到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你看得懂?」
荊軻的心頭顫了下,腦袋飛快掠過數種可能性,随即鎮定擡眼。「雖說各國文字有點出入,但還是看得懂。」難道他是故意把竹簡擱在這兒引她翻看,好将她治罪?若是如此,這手法也太過迂回且小人了。
「不,寡人的意思是這字這麽醜,也虧你看得下去。」贏政幹脆坐在她身旁,随手拿起一份竹簡。「瞧,這字……寡人花了不少時間才看懂。」
說是鬼畫符也不為過,連拿刀刻都可以刻得這麽醜,這些人到底是憑什麽本事當官的,他實在是納悶得緊。
她的眼角抽了兩下,他能不能有一點暴君的樣子?
他就像她的師兄弟一般對她抱怨着日常點滴,壓根沒有半點試探,反倒顯得她心思反複,猜疑不休,還有,不要把他國內的竹簡公文大刺刺的給她瞧,她要真是個歹毒狠絕的刺客,他說不準已經死了上百次了。
「大王,在下實是不應該翻閱竹簡,還請大王恕罪。」算了,他既然想死,她早晚成全他,省得她心煩。
「哪的事,寡人既會把竹簡擱在這,就不是什麽秘密,況且寡人這兒也沒什麽秘密,寡人要的是一個可以分憂解勞的人。」他看着竹簡,上頭提到的問題他還沒想好該如何處置。
「這些事該是有九卿可以替大王解勞才是。」
贏政很直率地翻了個白眼。「要是底下有個能幹的,寡人何必勞心勞力至此。偏偏一道公文擱置了個把月也沒人察看,做事能這般拖延的嗎?瞧,這渠道靠河搬運木材,要是動作不快,入冬後,泾渭兩河一結冰,這不是得拖延到明年入春了?」
荊軻看了一眼,知道上頭提到的是缺人手,但她有一個更不明白的問題。「大王為何急着要在泾渭兩河之間鑿條渠?」
「泾渭兩河入春逢洪,就跟當初的岷江一樣,鑿渠是為了調節洪患,二來鑿渠後尚可做為農作灌溉,河面平穩又能行舟運送稅收或運輸糧作,豈不是一舉數得?農作豐收,衣食無虞,水路無阻,經商行利,不就是盛世的第一步?寡人想好了,待一統天下之後,年年犯災的河道也得要修整通渠不可。」
她聽得一愣一愣的,最終托着額,不敢再看他談論國事而熱情澎湃的眼眸,就怕一個不經心,她就會被拖着走。
誰要他把一切說得太美好太誘人,完全是一代聖君的風範,搞得她內心非常錯亂,所以,蒙耳閉眼是最好的做法。
「眼前這人手的問題确實是相當棘手吶。」
聽着他近乎自言自語的獨白,荊軻無聲嘆了口氣。看在利在天下百姓的分上,并不違背她遵奉的墨家之道,她可以勉為其難地指點迷津。
「人手的問題倒是可以讓一些犯行可恕的罪犯填補,以打造渠道做為懲罰,渠成之後,相當于牢獄結束。」她淡淡地說道。
她純粹是給點意見,壓根不認為他會接受,畢竟這麽做得承擔罪犯逃跑的風險,必須再建立一些措施,以賞馴心,以法制心。
遲遲沒等到回應,荊軻不禁又道:「再不,就用傜役暫待,畢竟要入冬了,農事漸歇,傜役人口充當又可減免來年稅賦,這法子應該是……」她猛地抽口氣,只閃她的肩頭被緊緊抓住,逼得她非得擡頭。
她這一擡頭就見贏政欣喜若狂,嘴都快要笑咧到耳邊,那雙黑眸在燈火搖曳下,不邪不惡,反倒灼熱真摯,流光四竄,忒是俊魅誘人,教她的心狠狠地顫了好幾下。
「荊卿!你是寡人的荊卿,寡人絕不讓你走!」贏政狂喜地喊着,一把将她擁入懷裏。
荊軻被勒抱得快無法呼吸,很想一把将這混蛋打暈,然而他因放聲大笑而劇烈顫動的胸口震撼着她,這是一種陌生而奇特的感受,彷佛在這一刻,她真真實實地與人共享了一份喜悅。
她曾經游說諸國君王,卻無人肯采用她的說法,甚至還着了燕太子丹那個混蛋的道,但她怎麽也沒想到,她要刺殺的對象,卻因為她的建言這般開心,讓她享受共榮的喜悅,硬是充塞盈滿她心底某處的空虛。
她很開心,但不能開心;她該厭惡,卻厭惡不了……
這個家夥,怎麽這般令人讨厭,卻又教她如此喜悅?
一個人的喜悅可以持續多久?關于這一點,荊軻不是很清楚,因為她不曾擁有喜悅的感受。一直以來她總是在天性與遵從之間尋找平衡,在天下利害之間選擇染不染鮮血,壓根無關喜悅。
但這家夥……
「來來!」
她目露兇光地瞪着拍着床面的贏政,殺氣如暗潮在她心底翻湧。她保證,只要他再露出那種傻笑,再用那喚狗的姿态叫她,她今晚就要他的命。
「來嘛,荊卿。」贏政笑意迎人,不管他臉上挂着什麽表情,都教他如沐春風,彷佛只要看着他,他心底就有訴不盡的滿足。
既然荊軻不肯過來,無妨,他不就他,他就他嘛。
贏政幹脆起身,趁荊軻戒備稍退的瞬間,一把将他打橫抱起——果然如他所料,上回他抱他回寝殿時他就發覺了,只要将他抱住,他就會乖乖地動也不動。
贏政輕柔地将人放躺到床上,接着他跟着上床,借臂為枕,順手拉被,照慣例,弓臂讓他面向自己,然後,就寝。
荊軻垂眸瞪着他的胸口,對于自己的心愈來愈沒把握。
晚膳時,就在他喂着她飯時,他還滔滔不絕地誇贊她,直說要立刻執行她的提議,而且待他明日上朝時,要将她奉為上卿。
這是她以往渴望能參與的國事,只為以利天下,可對象……怎會又怎麽可以是他?偏偏她內心是歡喜的,就連他喂的飯,她也覺得分外香甜,像是一口口地咽下他親手喂下的信任和欣賞,教她直到現在還是渾身發熱得緊。
熱……他的懷抱确實太熱了,熱得她有點不舒服,她想要退開一點,卻驀地被抱得更緊,幾乎整個人都納入他的懷裏,她下意識微微掙紮。
「怎麽了?」他低啞的嗓音輕問。
他溫熱的氣息撩撥着她的感覺,教她不由得心悸,她擡起頭道:「大王,有點熱,能否……」怎料她剩餘的話竟遭他封口,吓得她瞠圓了水眸。
贏政眸色暗沉帶魅,輕輕齧咬着她的唇,啞聲低喃道:「嗯,寡人也覺得熱……」接着他探舌輕舔着她的唇,逸出誘人的呻吟,但沒有再進一步,只是将她擁得更緊。
荊軻像是着了魔一般,小手滑進了他的衣襟裏。
贏政悶哼了聲,攫住她的手,粗啞且寓意不明地道「不成……」
荊軻呆若木雞,一則是因為他親她,二則是因為她對他伸出魔手,三則是她的腿上有異物頂着,更可怕的是,要不是他抽手,她會回吻的……就算現在,她還是湧出了可怕的欲望。
他倆身上泛着不尋常的熱,她也因為他的碰觸而産生莫名渴望。習過點皮毛醫理的她,驀地想起今晚的飯菜異常香甜,吃過之後她就一直覺得身子發燙,原來不是她的錯覺。
真他媽的夏無且,竟敢對他們下藥……只要她平安度過今晚,她會讓夏無且明白,真正有暴君潛質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