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二更 (2)
忽然浮現曾經夢見的場景,夢裏的沈鳴在火海中痛苦掙紮,她腦子早已經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到了!
到了門口,伶俜幾乎是從馬上掉下來,然後直接往大門內沖,火勢太大那門都已經被火燒着,但她渾然不覺手上的灼痛,用力推着門要進去,趴在門邊長安,挪到她身後,抱着她的雙腿将她拖開,七尺男兒失聲痛哭:“小夫人,不能進去啊!”
伶俜好像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聲音竟然出奇地平靜:“世子是不是還在裏面?”
長安只哭不答。
她擡起頭,看到不遠處立在一隊金吾衛□□手前方的沈瀚之,神色沉靜,面無表情。他到底還是沒放過自己的親生兒子!沈鳴還是沒能活過他的十八歲!她回來所有的意義,在這一刻全部歸零。
伶俜轉頭呆滞地看着那院牆之內的大火,長安長路的哭聲,內院提水滅火的嘈雜聲,火焰的噼裏啪啦,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那麽遙遠,直到她再無意識。
“十一……十一……”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伶俜幽幽睜開眼,姨母焦灼的臉出現在上方,她腦子混混沌沌,低低喚了一聲,“姨母……”
紅着眼睛的寧氏,重重舒了口氣:“十一,你終于醒了?”
伶俜氣若游絲問:“姨母,世子呢?”
寧氏看着臉色蒼白的外甥女,眼淚啪嗒掉下來:“世子……世子……”
她沒說下去,伶俜已經接上來:“世子是不是沒了?”
寧氏點點頭。
伶俜聲音竟然出其不意的平靜:“他怎麽沒的?我想看看他的遺體。”
寧氏捂着嘴道:“他以為你被魏王擄走,去魏王府要人時,忽然犯病血洗魏王府,金吾衛的□□手趕到,将他射殺了,府裏又走水,世子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
伶俜閉上眼睛,沒再說話,只有兩行淚水無聲地滾了下來。明明知道沈瀚之會殺他,自己不僅沒幫上他,還被人利用成為害死他的罪魁禍首,是她沒用!
寧氏給她擦了擦眼睛:“十一,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但事已至此,你要想開點,世子那麽疼你,若是知道你因為他想不開,他也無法安心投胎轉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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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俜點點頭,啞聲道:“姨母,我沒事!”
寧氏将她扶起來:“你已經昏迷了快兩日,起來吃些東西吧!其他的事咱們再說。”
伶俜從善如流坐起身,随便吃了幾口翠濃端來的清粥,起身道:“姨母,我去松柏院看看。”
寧氏見她神色平靜,點頭:“你去看看吧!我晚些讓人把你的東西搬過來。”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仲夏的晚霞照得這座宅邸火紅一片,并沒有多少哀思。是啊!沈鳴本就和侯府沒甚麽太大關系,所以沈瀚之才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他。以下犯上,濫殺無辜,就算沈鳴是錦衣衛指揮使又如何?他血洗魏王府時,不僅魏王府兵,還有錦衣衛和金吾衛的人都在場,這是證據确鑿的事,格殺勿論再正常不過,皇上知曉也頂多是有些可惜罷了!沈瀚之和宋玥真是下了一盤好棋,堂堂正正就除掉了一個最大的絆腳石,而且沈瀚之還能博個大義滅親的名聲。
伶俜沒讓翠濃和青蘿跟着,獨自一人回到松柏院,院子裏飄着藥味,那日長安長路受了重傷,想必正在療傷。福伯看到她進來,紅着眼睛道:“小夫人,你回來了!”
伶俜點點頭,直接走進去。旁邊廂房的長安長路聽到動靜,跌跌撞撞走過來,噗通跪在她跟前:“夫人,是我們沒用,沒保護好世子!”
伶俜看着傷痕累累的兩人,扶着他們起來:“這不怪你們!是世子的命不好,不該生在侯門。”
長安抹着眼睛:“事已至此,小夫人要節哀順變。”
伶俜點點頭:“我無事,你們倆好好養傷。”
說罷,她折身走進了她和沈鳴的寝房。雖然才過了一年多,但好像在這裏住了一輩子那麽長,往日場景歷歷在目,好像沈鳴還在自己身旁。她趴在床上,聞着那枕間的氣息,她都還沒把自己交給他,他怎麽就沒了呢?不是說好要帶她離開,去一個富庶之地安穩過一輩子麽?怎麽就沒做到呢?
伶俜心中一片悲涼,卻發覺自己連哭都已經哭不出來。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來到了梳妝臺前,她朝着銅鏡中的人笑了笑,從妝奁中拿出一枚碧玉簪子,朝身後遞過去:“世子,你幫我插着好不好?”可身後除了冰冷的空氣,沒有任何回應。淚水終于還是滾下來,她握緊簪子,喃喃道:“都怪我沒用!明明知道他會殺你,為什麽還落入他的圈套。回來一趟遇到你是我的三生有幸,既然只能走到這裏,我也不會獨活。世子,你等着我!我來找你了,你休想将我丢下!”
她忽然舉起那枚簪子,用力朝自己的脖頸刺下。只是冰冷的錐尖才将将碰到皮膚,手已經被人緊緊抓住,不知何時沖進來的長安跪在地上,痛哭道:“小夫人!你不要沖動,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跟世子交代?”
伶俜怔了半響,終于也痛哭起來:“長安,你讓我去死,世子他太孤單了,我不忍心讓他一個人上路,我想陪着他,你讓我去陪他!”
長安從他手中将簪子奪過來,又重重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那日在大火裏,世子拼死将我和長路救出來,就是為了讓我們看着你保護你。他從前就給我們交代過,說若是他遇到任何不測,一定讓我們好生護着你,保你餘生平安。”他從身上拿出一枚瑪瑙扳指,“這是世子給小夫人留的後路,用這枚扳指可以在誠通票號兌換二十萬兩銀子,不管您想做什麽,有這筆錢想必都已經足夠。而我和長路以後也會保護你,受你差遣。”
伶俜拿過那枚扳指,捂着臉泣不成聲。
長安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又怕她再尋死路,繼續道:“小夫人,世子用心良苦,想必也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若是您非要尋死,怎麽對得起他這片苦心?”
伶俜哭得一會兒,終于擡起頭擦了擦眼睛,用力将扳指握住手心:“放心,我不會再尋死!”
她怎麽能尋死呢?宋瀚之宋玥還好好活着,她就這樣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他們?就算要死,也是替沈鳴報了仇再去找他。她深呼吸了口氣:“長安,你說得對,我不能辜負了世子的一片苦心,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長安抹了抹眼淚,嘆了口氣:“好!”
此後伶俜再沒哭過,一手操辦完了沈鳴的喪事,她沒有去看他的遺體,她怕看到面目全非的他,忍不住去想起當時在火中,受着利箭和烈火雙重痛苦的他,到底有多難受。她只拿了下人送來的燒得漆黑的那塊錦衣衛令牌。沈鳴被父親射殺一事,在京城無疑掀起了軒然大波。就跟前世一樣,性子暴虐的錦衣衛指揮使以下犯上,要血洗魏王府,最終沈瀚之帶領金吾衛救援,大義滅親将兒子射殺。伶俜忽然明白了過去那些年,沈鳴為何名聲惡劣,原來不過是這些人早就未雨綢缪,就是等着若是兵戎相見,占據有利面。
喪禮上,沈瀚之假惺惺掉了幾滴鱷魚淚,伶俜只覺得好笑。他顯然也不在意伶俜是否知道那日的綁架是他所為,因為在他眼裏,伶俜不過是個小姑娘而已,完全不足為懼。
也許是因為再世為人,早知道上輩子沈鳴沒有活過十八歲,所以伶俜雖然難過,但也漸漸接受了現實,沒想着再尋死,至少她不想死在這些人前頭。上輩子這些雖然都未得到善終,但如今到底許多事已經改變,若是她就這樣去陪了沈鳴,而這些人萬一活得潇灑自在,甚至達成了他們那些包藏禍心的目的,那就沈鳴和自己未免死得太冤枉。
她沒有搬離松柏院,寧氏見她似乎已經平靜,倒也沒有強求,只讓她繼續住在那邊。她是一個月後見到宋玥的。這厮還是人模狗樣,魏王府燒了一半,皇上為了補償他,又賜了他一座宅邸,聽聞立儲也幾近塵埃落定。
伶俜正在澆着小院內的那幾盆花,見到宋玥在月洞門探頭探腦,扭頭就往裏走。宋玥忙追上去:“十一,你還好吧?”
伶俜轉手将手中的葫蘆瓢砸在他頭頂:“宋玥,你會有報應的!”
宋玥面色微僵:“我有什麽報應?是沈鳴去我府上鬧事,血洗我魏王府,十幾條性命葬于他手下。若不是表舅趕到,恐怕我也會被他殺死。他自己發了狂,我們能怎麽辦?”
伶俜看着他冷冷道:“你們故意引他去魏王府,故意讓他犯病,再故意射死他。若不是他太關心我,怎麽會中了你們這麽低級的圈套?”
她已經聽說世子那病本來可以再控制一個時辰,是奇怪的笛聲引他發病,甚至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嚴重。長安長路完全無法控制他。
宋玥冷笑一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總歸你是覺得我害死的他,總歸我現在就是你的殺夫仇人。”他從腰間抽住一把劍,遞給她,“我知道你恨我!我給你一個機會替沈鳴報仇!”
伶俜接過劍,伸在他胸前:“你以為我不敢麽?”
宋玥道:“我知道你敢!”
伶俜看着他一臉平靜的模樣,将劍丢在地上,冷冷道:“殺了你我還要給你陪葬,太不劃算!”頓了頓,又嗤笑了一聲,“反正你也活不過幾年,我何必髒了自己的手!”
宋玥臉上大駭,拉着她道:“你說甚麽?”
伶俜轉頭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宋玥,咱們走着瞧,看誰能最終逆天改命活下來!”說罷,她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朝屋子裏走去,又道,“長安,送客!”
長安走出來,像是一尊冷面閻王一般看向宋玥:“殿下,好走!”
宋玥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也知道你曾經是我的人!不是嗎?謝伶俜,你是我宋玥的人!
伶俜的聲音從屋子裏冷冷傳出來:“我的夫君叫沈鳴。”
宋玥又似哭又似笑,跌跌撞撞走了。
長安走近屋子,似想起什麽似地道:“小夫人,四殿下明日就要啓程就藩,他捎信來,想約您在雅風園見一面,您去嗎?”
伶俜想了想點頭:“去!”
宋銘本是去年就該就藩,但太後舍不得他,一直拖了了現在。前些日的喪禮他來過,跪在靈堂哭了一通。想他和沈鳴自幼相識,大約是沈鳴唯一至交,如今沈鳴不在了,她理應去送送他。
☆、69.第一更
舞升平,屋子裏散着怡人的幽蘭香,宋銘照舊斜斜靠在卧榻上,大紅绫羅長衫大半散落在地,整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有着一股子邪氣的天真。葉羅兒在一旁給伺候着給他斟酒。見到伶俜,宋銘揮手示意她入座,伶俜點點頭,在一旁的四腳椅坐好。
宋銘不緊不慢坐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勾起唇角微微笑了笑:“比我想象得好一點。這樣就對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好好過日子,就是對疼愛你的人最好的交代。”
伶俜習慣了他纨绔浪蕩的做派,聽他這樣一本正經的諄諄教誨,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唇角:“殿下明日就要啓程去藩地,您是世子至交好友,如今世子不在人世,我替他來同你道別,祝殿下一路順風,在藩地如魚得水,平安喜樂。”
宋銘聞言,一邊笑一邊擦着眼角淚水:“本來挺傷感的,看你這般一本正經,不知為何我又有些想笑。”說罷擺擺手,“我知愉生素來做事周全,想必已經給你鋪排過後路,你自己好好過,若是再遇到如意郎君,不妨也可考慮再嫁,貞潔烈女那都是害人的玩意兒,而且我猜想以小和尚那古板的性子,恐怕還未真的動過你,你自己想開些,別往那死胡同裏鑽。”
伶俜笑了笑:“多謝殿下替小女子着想,不過我今生認定了世子,恐怕不會再對他人動情。”頓了頓,又道,“殿下放心,我定然會過好自己的日子的。”
宋銘搖搖頭道:“我是不懂你們這些癡男怨女,看你這模樣更堅定我不去碰情情愛愛這玩意兒的打算,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才好。”
伶俜笑:“殿下性子随性灑脫,想必在藩地沒了約束,會更加自在。”
宋銘不以為然地嗤笑了一聲:“西北酷寒荒涼之地,再自在有何用?但也無法,這就是我的命。”
伶俜只是淡淡笑了笑。她吃了杯茶,又和宋銘寒暄了一小會兒,便起身道了別。
宋銘默默看着她離去,起身拖着及地長袍,不緊不慢走到旁邊的彩繡屏風後,看着長榻上躺着的一個從頭到腳用紗布裹得嚴實的人,幽幽道:“小和尚,你都聽到了,你若是不好起來,你家小媳婦兒這輩子估摸着也就這樣了。去藩地的路途遙遠,你無論如何要挺過去。”
床上的人沒有半點反應,或許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人,而是一具有着微弱呼吸的屍體。宋銘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抹了抹眼角:“虎毒不食子,你爹真是比我爹還不如。”
那人依舊沒有反應。
隔日,秦王就藩的兵馬浩浩蕩蕩排了幾裏地,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宋銘混世魔王的名聲早就享譽京畿大地,看着這風風光光的隊伍,衆人都笑這纨绔皇子去了西北風沙之地不知能撐到幾時。
宋銘坐在那中央的金頂馬車裏,将簾子掀開一絲小縫,有些不舍地看着即将久別的京城風光,忽然在人頭攢動中見到一個玲珑倩影,他狹長的鳳眸眯了眯,他記得初見她時,她還只是個面容稚氣的小女娃,如今卻已然是娉婷少女。直到車子漸遠,再看不到那人影,他才放下簾子,低頭朝躺在旁邊的人笑了笑道:“你一個從山上寺廟下來的和尚,有個人這樣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就算死了這麽一回,也不算虧。”說着不知為何竟有些悵然。
伶俜從人群中出來,其實她也不是專程來看秦王就藩的隊伍,不過是來鋪子看看生意,這段時日她荒廢不少,幸好有姨母和得力的掌櫃幫襯着她,鋪子方才沒亂了套。
她本來那六萬兩嫁妝就沒動過,如今又有沈鳴留給她的二十萬兩,其實鋪子還做不做都無所謂,這麽大筆錢兩輩子都用不完。沈鳴之前說過正在謀劃後路,可這條路如今只剩了她一個人。
回到侯府,寧氏把她喚到了跟前,看着她鄭重其事地道:“十一,姨母從前跟你說過,若是發生變故,就把你送到杭州舅舅那邊,你可還記得?”
伶俜點點頭:“記得的。”
實際上她這些日子也正考慮如何離開侯府,如今沈鳴不在,還是被沈翰之親手帶人射殺,就算有姨母在,她住在這裏也有些不妥,最怕是自己哪天忍不住就想親手殺了沈翰之,但她知道以自己如今的本事,無異于以卵擊石,沈翰之要弄死她,恐怕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寧氏道:“世子出事後,我馬上給你舅舅寫了信,他已經安排妥當,派來接你的人應該這幾天就到,你準備一下好動身。”
伶俜眼睛湧上一層霧氣,伸手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姨母,我走了,這府中就只有您一個人了,您要好生照顧自己。”
寧氏拍拍她:“傻孩子,姨母若是有能力護好你,也不會願意讓你舟車勞頓去那麽遠。只要你們好好的,姨母就滿足了。”她頓了頓,又道,“世子先前告訴過我,你們其實并未圓房,若是你舅舅給你尋了合适的親事,你也考慮考慮,人一輩子那麽長,別學姨母把自己困死,要學着讓自己快活才對。”
伶俜不想讓姨母擔心,便點點頭:“好。”
寧氏終于露出一絲欣然的笑容,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伶俜是在半月後啓程離的京,帶着長安長路和翠濃青蘿。去杭州并非是要遠離是非,尋求安逸,不過是好好謀劃,蟄伏起來謀劃如何替沈鳴報仇。
日子轉眼已是年末,西北寒苦之地,如今是天寒地凍,剛剛下了一場雪,将大地換上了銀裝素裹。
秦王/府後院一間廂房中,兩個小丫鬟端着盆進進出,看到裹着大紅氈鬥篷的王爺踏雪走來,紅着臉行禮。
宋銘揮揮手讓兩人下去,自己推門徑直而入,屋子裏燒着足足的地龍,暖和得似江南四月天,跟外頭比起來是另一方天地。
宋銘褪了身上的鬥篷随手丢在一旁的圓桌上,朝那坐在銅鏡前的人走去:“許神醫說你這兩日臉上的紗布可以揭下來了。”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你也知道你燒成那樣子,這幾個月下來跟刮骨療傷似的,沒毀了容貌就是萬幸,但肯定跟之前有點不一樣,你要有心理準備。”
那坐在鏡前的人臉上被包得嚴嚴實實,只有一雙無波無瀾的黑眸露在外頭。他對宋銘的話無動于衷,只默默看着鏡子中的人。
宋銘道:“要不要我幫你?”
他搖搖頭,伸手拿起紗布的一端,慢慢将纏繞着布一圈一圈揭下來。
宋銘站在他旁邊,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看着他的動作。
紗布最後一截從臉上被撕開,露出一張猶沾着點點黑色藥草的臉,但是整個輪廓和五官已經清晰了然。
他定定瞪着鏡子的人,半天沒有任何反應。宋銘摸了摸鼻子:“許神醫說容貌會有一點改變,可這一點未免太大了些。”見他還是沒反應,又趕緊道:“不過我覺得也挺好的,感覺比先前還更俊朗了幾分。”
那人終于有了反應,卻是勾着唇吃吃笑起來,也不說話。
宋銘吓了一跳,手握住他的肩:“愉生,不過是容貌不一樣,也不是毀容,你別想不開啊!”
那人的笑聲終于停下來,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又笑着道:“蘇冥,原來我就是蘇冥。謹言,從今日開始,世上再無沈鳴,活着的人叫蘇冥,蘇從我母姓,冥乃幽冥的冥。”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與從前已然不同。
鏡子裏的這張臉曾在他夢裏出現過,在伶俜香消玉殒之後,這個人為她搭上了一件披風。雖然只出現過那一次,可明顯身份不一般,他還曾試圖打探過,卻毫無線索。原來竟就是自己。他忽然有些豁然開朗。
宋銘見他語氣平靜,似乎已經坦然接受新生的自己,重重松了口氣:“你放心,我會給你安排好這個身份,西北出身的秀才,我□□長史。”
蘇冥點頭:“謹言,我欠你一條命,以後随你差遣。”
宋銘哈哈大笑:“我可沒差遣你的本事。”說着稍稍正色,“不過這風沙苦寒的西北我是不打算長久待下去的,我打算回京城把那潭渾水攪得再渾一點,你有沒有興趣?”
蘇冥轉頭看他:“四殿下,你也對那個個位子有興趣?”
宋銘嗤笑一聲,入鬓斜眉微微挑起:“我可不稀罕,就是看不慣那些人得意。”
蘇冥輕笑:“無妨,無論四殿下想作何,蘇某都願助一臂之力。”
宋銘哈哈大笑,又似想起什麽地道:“對了,許神醫說你經脈受損,武功恐怕只剩兩成,以後想恢複已經不可能。”
蘇冥不以為意地勾勾唇:“武功好只能做別人的快刀,從今往後我要成為那個使用快刀的人。既然我是西北秀才蘇冥,那我就去參加後年的秋闱。”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南的五月天美不勝收,伶俜來了杭州已大半年,興許是這邊的美景讓人心情開闊,沈鳴離開的傷痛被漸漸撫平,更多的是對往日兩人相處點滴的懷念,那些快樂的時光帶給她足夠的慰籍。每每看着湖光山色,就想着他曾經說過,找一個美麗富庶的地方度過餘生,她想這裏大概就很适合吧。
先前連着下了好幾日雨,這兩天終于放晴,西湖上游船如織,今日表哥寧璨專程帶着她出來游玩散心。
寧璨比伶俜年長兩歲,模樣生得十分俊朗标志,性格明也明朗随和,去年剛剛考中了府試案首,正在準備明年的鄉試。舅舅只得一兒一女,對寧家這根獨苗苗寄予了厚望。
寧璨今日穿了一身湖綠繭綢直裰,腰間挂一塊白玉,眉目清朗,笑容明媚。他走在一行人前頭,眉飛色舞地介紹西湖的各種傳說故事。伶俜來杭州這麽久,自是游玩過西湖許多次,偏偏寧璨每回都能給他講出幾個新故事來,她十分懷疑其實都是他自己瞎編的,不過編得倒也有趣,總能讓大家聽得興味盎然。
一行人上了租好的游船,船中是小桌幾,寧璨和伶俜分坐兩邊,翠濃和青蘿在旁邊伺候着。長安長路和寧璨的貼身小厮福生則分別在船頭船尾候着。翠濃和青蘿将竹筐裏的茶點吃食擺好在桌上,翠濃瞅了眼船頭的長安,笑道:“我去給長路他們送點去。”
伶俜噗嗤一笑:“明明是長安,你打着長路的幌子作何?”
船尾的長路也笑:“是啊!嫂嫂心疼我哥就明說,老是拉我做擋箭牌,我真是比窦娥還冤。”
翠濃臉一紅:“你們這些碎嘴的,我誰都不送了。”
長安在船頭笑着看她:“我們幾個在船頭船尾喝風,你拿些潤喉的果子讓我們揣着。”
翠濃還是臉紅,不過聽長安這樣說,還是拿起幾份水果給幾人送去了。
這一年來,大概這算是唯一一樁好事。翠濃是謝家家生子,從小就伺候着伶俜,伶俜怕耽誤她的婚事,本打算來杭州前就放她自由身,但她死活要跟着。翠濃比伶俜長了快三歲,明年就是雙十年華的女子,伶俜也暗暗着急,後來偶然發覺不知何時她和長安的關系開始有些微妙,長安是個直腸子的糙老爺們,伶俜三兩句就問出了他的心思,只是礙于世子才去了一年不到,無心談婚論嫁。于是伶俜做主等沈鳴一年喪期一過,就幫忙安排兩人婚事。不管怎樣,也算是心裏的大石頭落地。
一陣插科打诨之後,游船開動,朝湖中慢慢劃去。
寧璨看着對面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心中如被風吹過的湖水,泛起淺淺的波瀾。幼時父親尚在京中時,兩人每年都會見面,也算是兩小無猜,後來父親外放在江南,庶務繁忙,鮮少回京,去年再見時,已經離上一次過了六七年,她不是自己記憶中的總角女娃,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經歷他自是再清楚不過,打小跟祖母生活在莊子,一個嫡女十二歲替庶女姐姐出嫁,那時他爹得到消息,差點沒趕回京城把謝伯爺揍一頓,哪知成親三年不到,世子夫君又一命嗚呼,唯一好在是還沒圓房。如今來了杭州,他們一家上下都仔仔細細照料着她,生怕她再受了委屈。
寧璨剝了一粒荔枝遞到伶俜面前:“十一,你不是喜歡持荔枝麽?這是從嶺南快馬加鞭運來的,今兒早上我直接去驿站拿的,用冰塊凍着應該還很新鮮,你快嘗嘗,待會兒冰化了味道就差了。”
伶俜笑:“表哥,我不是沒手,你自己吃就成,別管我。”說完自己從冰盆裏拿出一枚荔枝剝起來。
寧璨也沒勉強,笑嘻嘻隔空将手中的荔枝抛進嘴裏,不過他到底手快,嘴巴邊吃着,手裏又一連剝了幾粒,放在伶俜面前的小碟子中。伶俜好笑地搖搖頭,舅舅一家待她委實太好,有時候都讓她有些無所适從。尤其是這個表哥,吃穿用度日常起居都事無巨細地過問,上回她小日子小腹疼得厲害,就躺在屋子裏沒出門,他不知怎麽知道了,親自給她端來了一碗姜糖水,弄得她又是尴尬又是哭笑不得,倒是他一臉的坦坦然。
衆人正一邊賞着風景,一邊優哉游哉說着話,忽然見湖中游船齊齊往岸邊劃,仔細一看,原來是有官兵在湖上清場,據說是有大人物來了,閑雜人員一律離開。
寧璨覺得奇怪,走到船頭看到知府林大人親自指揮着,心知這大人物大約不是普通的大人物。
那林大人自是認得寧璨,畢竟他爹是自己在浙江的頂頭上司。他笑着作揖道:“寧公子,今兒有京城來的大人物來游湖,還麻煩寧公子先回岸邊。”
寧璨回了個禮,正要問是哪位大人物,一艘雙層游船慢慢駛過來,坐在船內的伶俜也看到了那船,甲板上站着幾個帶刀錦衣侍衛和兩個青衣內侍,顯然這大人物是宮裏來的。
她正疑惑着不知是哪位皇子或是宮妃,卻聽那甲板上的一名侍衛高聲道:“林大人,我們主子有請謝家十一小姐上船一聚,麻煩通報一聲。”
伶俜心裏一震,前幾日聽說太子南巡,看來這大人物就是宋玥,難怪知府大人親自指揮清場。這輩子宋玥大概是因着兩世為人的緣故,少走了彎路,去年順利坐上了太子之位。
宋玥的出現,讓伶俜本來出來游玩的好心思,瞬間被他這大人物破壞掉。
林知府并不知謝家十一小姐是哪位,但此時就只有寧璨這一只游船,想必就在裏頭,便躬身道:“十一小姐,有請。”
寧璨一頭霧水,轉頭看見伶俜一臉不悅,趕緊如臨大敵對林知府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林知府小聲道:“寧公子,是太子殿下。”
寧璨大驚,他自是知道宋玥是沈鳴的表哥,而且沈鳴就是死在當時的魏王府中,表兄弟恐怕是有什麽嫌隙。他猜想伶俜恐怕對太子殿下懷恨在心。思忖片刻,高聲道:“殿下,表妹身體有恙,不太方便見人,還望殿下見諒。”
伶俜愣了下,有些愕然寧璨竟然這般大膽敢替她拒絕宋玥,不免有些感動。而林知府一聽,面色大駭,這巡撫家的公子是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大船上無人回應,須臾之後,從艙內走出一個白色杭綢大氅的俊朗男子。寧璨昂首看過去,心道,這恐怕就是太子了。見着他竟然上了一艘小舟直接讓人劃過來,頓時又有些緊張起來,但卻朝伶俜堅定道:“十一,你別怕,有表哥在。”
宋玥的小舟停下後,他揮揮手讓知府退下,徑自踏上寧璨的船,朝他拱手:“寧公子。”
寧璨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知這禮受不起,趕緊作揖:“小的拜見太子殿下。”
宋玥揮揮手:“孤微服私訪,這些虛禮就不需要了。”說罷繞過他走到船中桌邊,看向眼觀鼻鼻觀心的伶俜,軟着聲音道,“十一,這麽久了你氣消了麽?”
伶俜不可置信看向他,這人竟然雲淡風輕地以為她只是生氣?
宋玥又道:“我想着你也差不多該平靜了,所以想坐下來和你好好談談從前的事。”
伶俜冷冷道:“我和太子殿下沒什麽好談的。”
宋玥道:“既然我們都記得從前的事,為何不談?我可以保證那些事情再不會發生。”
伶俜看了看他身後一頭霧水的寧璨,哂笑道:“殿下真的要說這些嗎?”
宋玥也知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嘆了口氣道:“我等你願談的時候,而且我再說一次,沈鳴是自己作死,跟我無關。”
伶俜一聽他提起沈鳴,臉色大變:“殿下好走不送!”
☆、70.第二更
宋玥下了船,寧璨也叫船家将游船靠了岸,見伶俜臉色不佳,他柔聲道:“十一,咱們回去吧!”
伶俜想了想:“表哥,你和福生先回府,我去鋪子裏看看。”
她在杭州城有幾家綢緞繡品鋪子,寧璨是知道的,反正她身邊又丫鬟侍衛,他也沒甚麽擔心,只擔心剛剛的太子殿下,想了想問:“十一,太子與世子和你是不是有過什麽過節”
伶俜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和宋玥的恩怨延續了兩世,哪裏是能跟人說得清楚的,只嘆了口氣敷衍道:“世子當時是在魏王府出的事,不管怎樣,我和太子的罅隙已生。”
寧璨皺起俊朗的眉頭道:“雖然他是太子,但若是他要對你不利,表哥一定會站在你前頭。”
雖然他覺得剛剛太子的态度有些奇怪,看起來不像是對伶俜有不滿,反倒是伶俜堂而皇之給他臉色,似乎也沒計較。他不知道兩人包括那個他未曾見過的世子之間,到底有何恩怨,但只要有人想要對表妹不利,他就一定會挺身而出。
伶俜被他這信誓旦旦的語氣弄得有些動容,笑道:“表哥,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一個小女子,太子不會對我怎樣的。”
寧璨點點頭,又笑着叮囑她早些回府,他先回去讓廚子準備她愛吃的菜雲雲,雖有些唠叨,但語氣全是關心。
因着鋪子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掌櫃,其實伶俜也不用花太多心思,她如今不差錢,經營生意,不過是從杭州到京城,利用進貨輸送,及時打探消息,也順便培養一些日後能用得上的人。
五人從鋪子裏出來,伶俜擡頭看向對面的馥春閣,那是秦王宋銘手底下的胭脂鋪子,遍布全國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