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一更 (4)
的可能微乎其微,雖然宋玥是個不講規矩的,但也算坦坦蕩蕩,恐怕下黑手打悶棍這種事還是不會做的。
蘇冥輕笑:“我有分寸。”
送走了蘇冥,回到別院的伶俜,對着銅鏡一照,看到那腫起來的半張臉,不免又對宋玥腹诽了一百遍,那些上輩子不好的記憶再次襲來,先前還對他要再次一次于心不忍,現在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而被詛咒的宋玥回到宮中,直接來到了李貴妃處。李貴妃一眼看出他臉色不對:“我兒今日是怎麽了?”
宋玥道:“母妃,孩兒想好了,決定娶裴都督女兒明惠鄉君為妃。”
“哦?”李貴妃一雙鳳眸微微挑起,“孩兒這是想通了?不再執着于那位明月鄉君了?”
宋玥閉了閉眼睛,心中像是被棍子猛打一般得疼,其實還不甘心,只是真心經不起那樣的踐踏,既然她無情,也別怪他狠心,總歸是不愛,往後大不了一輩子互相折磨。他點點頭:“天涯何處無芳草,先前是我太愚笨。”
李貴妃吃吃笑開:“我兒能想通,母妃心裏也就放心了。你舅舅現在是失勢了,你正缺一只好臂膀。如今內憂外患,沒什麽比兵權在手更有用。你父皇也有意讓你娶明惠鄉君,如此正好。”
☆、95.第一更
沈瀚之和李貴妃的那點緋聞韻事,到底是沒讓皇上查出個子醜演卯來。後宮雖被整饬一番之後,流言暫且消了下去,皇上和李貴妃到底有情分在,知她因此事居宮中不出,哭了好多回,最後還病了一場,也猜得出太半是因為李貴妃盛寵無衰多年,如今非嫡非長的兒子又成了儲君,遭了後宮其他幾個嫔妃嫉妒。只是這樣的流言傳了出去,到底有失皇室的面子,帝王性疑,心胸比針眼兒還小,沈瀚之定然是不能再留。
距離上次來這裏,已經是十幾日。李貴妃因着病了一場,還未還透徹,白皙的臉上帶了些病容,因着未施粉黛,便顯出了幾分天見尤憐的憔悴感,哪裏還是平日裏那兒雍容華貴的寵妃。見着景平帝福身行禮,眼淚啪嗒又落了兩滴下來,沒入地上雪白的波斯絨毯中。
景平帝到底是憐香惜玉,挽起瀾袖将美人兒扶起來,柔聲道:“這些日子讓愛妃受委屈了。”
李貴妃低頭拿着絲絹掖淚,抽泣道:“臣妾不怕受委屈,只是想到自己待陛下明月可鑒的真心,被人故意拿來污蔑糟踐,這比誅心還還狠。”
景平帝默了片刻,道:“朕自是相信你的,這段日子未過來愛妃這裏,都是因為政務繁忙。沈侯爺主政吏部多年,忽然被人參了幾本,說他貪贓枉法。朕知他是你娘家人,本想保他,但證據确鑿,朕委實不好徇私。”
李貴妃心中冷笑,深宮之中就是這般,即使是同床共枕記載,也沒個真心相待。查不出她和沈瀚之的首尾,也要拐彎抹角試探她一番。若是自己拼命求情,這奸情沒查到也能給她落實兩分;若是大義凜然讓他不要徇私,只怕又被他當做翻臉不認人的冷血無情人。伴君如伴虎,好在她與虎謀皮多年,早已對這人了解至深。她低着頭誠惶誠恐道:“臣妾不懂朝堂之事,不敢妄言。若是表哥真的做了貪贓枉法的事,便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但表哥如今是臣妾娘家唯一的親人,還望陛下給他一條生路,讓他回故鄉頤養天年,臣妾就已經滿足。”
景平帝滿意地笑了笑:“我也正有此意,雖則沈侯爺貪贓枉法是事實,但當年救過我朕一命,這麽多年身居高位,也算是勤勉克己。若是朕做懲罰太狠,保不準會被臣下說冷血無情,以後誰還敢給朕賣命。況且他曾為太子先生,太子對他有孺慕之情,朕也得考慮太子的感受。這樣吧,朕就免了他的職,準許他告老還鄉。”
Advertisement
李貴妃心中愈發好笑,沈瀚之将将不惑之年,正是平步青雲,大有作為的時候,皇上竟然給他弄個告老還鄉。這麽多年的功勞,一朝就化為泡影。好在她早有準備,不然被人抓了把柄,只怕比沈瀚之還要慘。她默默看了眼容光煥發的景平帝,但眉目之中也看得出了老态。但只要這人一日時候皇上,太子一直未登基,他們母子就要過如履薄冰的日子,就要暗防随時可能撲過來的黑手。她不願再等了。
她福了福身:“陛下宅心仁厚,表哥定然會感恩戴德。”
沈瀚之被罷了官,他為官多年,在朝中本是根基深厚,若要活動活動,不見得沒有轉機。但聽聞李貴妃在後宮失寵,不敢輕舉妄動,怕連累宮裏的那兩個人。總歸宋玥還是儲君,又要和裴家結親,這麽多年的功夫也就沒白費。等日後皇上升天,太子繼承大統,他自是又能起複,花團錦簇指日可待。這樣的春秋大夢,支撐了他二十餘載,殺妻弑子,也從未後悔。直到臨行前,身邊僅有素衣的安氏沈朗幾個丫鬟小厮相伴,輕裝簡行,自己也不覺凄涼寒酸。
沈朗今年剛剛得了秋闱經魁,還沒入仕,正在準備來年會試,但他是個孝子,也不怕耽擱這幾個月的溫書複習,執意要送父母去蘇州。
從京城到蘇州,路途漫漫,馬車也要走一個月上下,如今又是冬日蕭瑟之時,出了京畿之地後,即使是走官道,也時常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沈瀚之雖然這條路走過許多次,但每回都是大陣仗,随從小厮少說也有二三十人,今次卻不到十人。
過來保定府之後,有很長一段荒涼之地。一行人還未到下個驿站,已經天色将黒。
趕着馬車的福貴朝坐在車廂內的主子道:“侯爺,咱們得再加快點,這邊臨近滄州,民風彪悍,山匪橫行。要是天黑前趕不到下個驿站,怕是有麻煩。”
他話音落,沈瀚之還未發話,他旁邊的安氏先忍不住陰陽怪氣抱怨:“這回就這麽幾個人跟着,要真是遇上劫匪,還不是跟螞蟻似的讓人随便拿捏。不過侯爺堂堂一個首揆,如今落得這般凄涼,回了鄉估摸着都得被人當做笑話,要是就這麽落在山匪手上,也一了百了。”
沈瀚之輕飄飄瞥了她一眼:“看來你真是只能共富貴,不能同患難。果然我對做妾的不能抱個什麽希望。不過你一個妾本來就是笑話,還怕誰笑話你?”
安氏被噎了不輕,惱羞成怒道:“侯爺也講點良心,我心甘情願跟着你會鄉下,你還這般擠兌我?那寧氏呢?寧願出家,也不跟着你。”
沈瀚之被戳到痛處,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她。
沈朗看了看父母,這兩人一路來,每日都要吵上一番,他都聽得有些腦仁發疼。他讪讪道:“爹娘,其實回鄉下也是好事,咱們還有一些産業,以後也是衣食無憂。無名利之争,蠅營狗茍,每日莳花弄草,落得清閑。”
安氏道:“我是沒什麽圖的,就圖你明年考中功名,來日飛黃騰達,将我接回京城享福。”
沈瀚之不以為然地看了眼幼子:“就別做你的春秋大夢,官場裏的水渾得很,明争暗鬥,傾軋善良,就朗兒這性子溫和的,安安穩穩在翰林院做個小編撰,讨口飯吃便好,旁得別多想。”
安氏一聽,又怒了:“朗兒性子是溫和了些,你倒是原本有個不溫和的兒子,但是被你親手殺死了。”
見着沈瀚之面色驟變,沈朗趕緊拖着母親的手臂,哀聲道:“娘親,別說這些了。”
安氏也知自己失言,讪讪噤了聲。沈瀚之鐵青着臉瞪了她一眼,轉頭不再看她。這兩年,若說他沒生出過愧疚,自是不可能。但一步錯,步步錯,他選擇了宮裏那位,必然就要犧牲掉其他。還好,一切也算如願以償。
車內正沉默着,忽然砰地一聲,緊接着便是馬蹄飛揚,車轱辘翻仰,三人還未反應過來,已經天旋地轉倒在地上。只聽前頭福貴道:“侯爺不好!咱們遇到劫匪了!”
沈瀚之到底在官場浸淫多年,練成了一身臨危不亂的本事,雖則心中暗道不好,嘴上依舊淡定吩咐:“別跟他們硬來,劫匪不過求財,把所有錢財都給他們。”
福貴哎了一聲,只是那一聲還未落音,便聽嗚咽地悶哼一聲,顯然是被刀劍取了性命。打鬥聲四起,這些劫匪一言不發,許并不是求財,而是要索命。車子被人用刀劈開,裏面狼狽倒地的三人露出來。
黑沉沉的暮色中,那些人穿黑衣,戴黑面巾,伸手利落,沈家的幾個随從丫鬟,須臾之間,已經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沒了聲響,只有血流成河。
沈朗趕緊将父母護在身後:“各位好漢,咱們無冤無仇,你們求財而已,車子上的錢財都拿去就是,求求你們放過我爹娘。”
沈瀚之到底不是等閑之輩,在沈朗哀求時,他已經猜出這些人哪裏會是山匪,想必是直接沖着他來的。他為官多年,雖然樹敵不少,但長袖善舞,八面玲珑,如今沒了權勢,頂多是痛打落水狗,遭那些人奚落一番,還不至于要下黑手取他性命。他知今日恐怕是大禍臨頭,難逃一劫,沉聲道:“各位想必是奉人之命要我沈瀚之的性命,但我妻兒是無辜的,還望放他們一條生路。”
安氏吓得只打擺子,緊緊揪住他的衣袖,泣不成聲。
那兩個握着寒光閃閃大刀的蒙面人,無動于衷站着。待他話音落,便舉起手中的刀。只是那刀剛剛落在半空,一枚帶着勁風的飛刀碰得一聲,将大刀打落。就在下一刻,周圍不知從哪裏有湧出一波黑衣蒙面人。幾番血雨腥風地打鬥後,周遭恢複寧靜,被擒住的幾個人,還沒等訊問,已經咬破槽牙毒藥自盡了,想來是一批死士。
沈家三人猶坐在地上,因着都着黑衣蒙面,幾乎分不清是哪一方得勝,但見剩下的這些人,沒有要來殺自己,猜出是後來那夥人,雖然還不知身份,但大約不是來取他性命的,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氣。
就在此時,一個桌青布長衫的颀長身影,慢慢走過來。暮色新月之下,那身影像是魅影一般覆在地上三人面前。這人沒有蒙面,面容清朗昳麗,只是表情冷得就如同這冬日夜色。
沈朗趕緊跪着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蘇冥淡淡落在他頭上一眼,又冷冷看向沈瀚之,然後唇角微微勾起,冷笑道:“侯爺,知道是誰要殺你麽?”
沈瀚之在沈朗攙扶下,慢悠悠站起來,拱手作揖:“多謝公子救命之恩,我素來與人為善,如今告老還鄉,确實猜不出是誰要害我性命!還請公子指點。”雖先前同在京城,但蘇冥中舉時,他已經被皇上架空了職,他還沒得機會見過這位解元。
蘇冥但笑不語,只是那笑委實冰冷得狠。沈瀚竟被一個弱冠少年,弄得滿心發怵。大約也是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心有餘悸。倒是沈朗,睜大一雙眼睛,定定看看眼前的人,咦了一聲,試探道:“你不是蘇解元麽?”
同年舉子,當然好奇過解元是何等人物,是以沈朗先前遠遠見過這位解元兩次。他知蘇冥是秦王的人,又緊接着問:“是秦王救我們的?你們知道是誰要害我父親?”
蘇冥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沈瀚之,冷笑道:“侯爺想知道嗎?”
沈瀚之拱手道:“望公子指點!”
蘇冥确實輕笑一聲,朝旁邊的侍衛吩咐:“把沈侯爺帶走!”
沈瀚之不知這人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更不知那纨绔王爺是鬧得哪一出,叫道:“你們要幹什麽?”
蘇冥折身上了一匹手下牽過來的駿馬,頭也不回道:“帶侯爺去看點有趣的事兒。”
沈瀚之被蒙了眼睛,捂了嘴巴,捆綁後塞在馬車裏颠簸了三天,沒人給他食物,只偶爾灌兩口水。迷迷糊糊間也不知被人擡進了什麽地方,等到稍稍反應過來,卻因為眼睛被蒙住,仍舊是一片漆黑茫然。只是暖意襲身,幽香缭繞,想必已經不是在路上,而是到了哪個屋子裏。
他眼睛看不到,耳朵還聽得清楚。只聽不遠處有人道:“陳太醫是婦科聖手,當年後妃懷孕生子,可都是經您的手!聽聞我母妃差點難纏,要不是你約莫會一屍兩命。”
這人的聲音沈瀚之認得,正是秦王宋銘。婦科聖手陳太醫,莫不就是太醫院的副院使。太醫院品級雖然不低,但陳太醫專門給後妃看病,他只打過兩次照面,并未有交集。
那位陳太醫道:“這女人生孩子,就是從鬼門關走一遭,哪有不兇險的。”
宋銘笑着點頭:“這倒也是,聽聞當年李貴妃生太子時,也是險得很,是麽?”
陳太醫笑:“我們做大夫的哪敢議論後妃這些事,不過殿下說起,當年還真有這麽樁事兒。李貴妃生太子,其實還沒到時候,摔了一跤見了紅,足足早産了一個月。古話說七活八不活,太子就是八個多月生的。”
宋銘笑道:“原來是這樣!那我三哥的命可真是大。”
陳太醫道:“可不是麽?約莫是真龍天子,有龍氣護身。”
宋銘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才不緊不慢道:“若不是本王快要成親了,也不會專門讓陳太醫上府上一敘,這男女之間的一些事還是得向太醫讨教。今兒就麻煩你了。”
送走了陳太醫,宋銘負手踱進屋子裏那掐絲琺琅屏風後,伸手将沈瀚之眼睛上的布扯掉,見他皺了皺眉,适應了光線之後,擡頭惶恐地看他。粲然一笑:“沈侯爺,委屈您了!”
說完似乎才想起他的嘴還被捂着,又伸手将嘴上的布條扯開。也就在這時,屏風外又走進一個人,正是先前救了他的蘇冥。兩個年歲相仿的男子,一個清朗,一個邪魅,都是再昳麗不過的男子,卻讓沈瀚之莫名覺得瘆人壓抑,又想到剛剛陳太醫說的話,只覺得腦子嗡嗡地受不住。
宋銘難得見這人一副驚惶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噗嗤笑出聲:“愉生,你看看你把侯爺吓得?”
愉生?沈瀚之大駭,驚恐地看向那個身長玉立的陌生男子,喃喃道:“你到底是誰?”
☆、96.第一更
蘇冥看着這個曾經在朝堂呼雲喚雨的侯爺,如今歪在地上,滿面狼狽,神色倉皇,一雙渾濁的眸子,竟帶了些癡傻之色,哪裏還有曾經他熟悉的威嚴和清傲。他冷冷開口道:“你不需知道我是誰?我就問你,剛剛陳太醫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沈瀚之怔了半響,才點頭,卻只翕張了下幹涸的嘴唇,并未出聲。
蘇冥哂笑一聲:“李貴妃當年早産了一個月,侯爺還認為太子殿下是您的種麽?”
沈瀚之聞言,那雙渾濁的眸子忽然清明了兩分,略略恢複了幾分往常的嚴肅之色:“太子殿下當然是陛下的龍種!”
宋銘吃吃笑道:“侯爺這話說得在理,太子殿下當然是我同父所出的兄長。侯爺有所不知,當年我三哥生下來,随了我父皇的喘疾,尤其是對桃花過敏,一到春日就患得厲害。頭幾年特別嚴重,春日裏都不敢抱去禦花園,後來也不知怎麽調理的,過了五歲竟然好了。我沒記錯的話,侯爺做三哥的先生,應該是他六歲的時候,約莫是沒見過他患病的樣子。”見沈瀚之驚愕地看他,他又繼續雲淡風輕般道:“這事我們幾個年歲相近的兄弟都知道,不過是時間久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大家都沒提過。我今日也是忽然想起來。”
蘇冥不似宋銘拐彎抹角地故意作弄人,他看着沈瀚之面色又暗淡茫然下來,冷笑一聲道:“沈侯爺,你到現在是不是還做着太上皇的春秋大夢?你殺妻弑子,為一對在宮中本不受寵的母子保駕護航,只可惜這算盤真真打錯了,到最後不過是被人利用了為他人做嫁衣。恐怕離京前還想着太子繼位後,你又會恢複榮光,卻不知是飛鳥盡良弓藏,連命都差點丢掉。事到如今,你猜到那些要取你命的劫匪是誰派的嗎?”
沈瀚之本來聽到陳太醫的話,還沒徹底反應過來,或者說并不接受這樣的現實。直到這現實被人赤|裸裸說出來,就像是當頭一棒,想躲已經避之不及。這沉痛的一棍子,打得他頭暈眼花,昏聩颟顸,逃避不了,便只能選擇繼續自欺欺人,惱羞成怒大喝道:“一派胡言!”
蘇冥對他的反應只是冷笑:“別把皇上當傻子,你跟李貴妃私通的事,他沒把柄,但太子是不是他的種,他還不知道?”說罷譏诮地笑開,“倒是你曾經堂堂的內閣首揆,竟然被個後宮妃子當猴耍了二十來年。不過社稷江山改宗易祖,有朝一日變成你沈家的囊中物,這誘惑确實誘人。”
本來就有些渾然的沈瀚之,聽了他的話,雙眼似是要爆出來一般,猛得站起來,如變了失心瘋,朝蘇冥撲過去,大吼大叫道:“胡說八道!”
蘇冥輕飄飄閃身,讓他撲了個空。沈瀚之本就三日未進食,哪裏真有力氣,噗通一聲又摔在地上,然後再爬不起來,便只知胡言亂語一般,不停喃喃重複“不可能”。
蘇冥冷漠地看着地上狼狽頹然的男人,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此刻落在他眼中,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其實他也是最近才猜到沈瀚之李貴妃之間的事,而現下方才徹底得到了證實。可笑那個從來運籌帷幄,連殺妻弑子都處理得無懈可擊的男人,原來不過是別人玩弄的一枚棋子。真是可恨又可悲。
沈瀚之已然是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沒有人會接受自己殺妻弑子去保駕護航的兒子,原來并非自己的兒子。這是他堅持了二十來年的信念,因為這個信念,他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然而這個信念,在真相——即使是他不願接受的真相面前,終于還是如摧枯拉朽之勢土崩瓦解。他趴在地上,涕淚交錯,雙目失神,像是一個低到塵埃的可憐人,再也看不到半點曾經高高在上的濟寧侯身上的風姿。
蘇冥垂目鄙薄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要走出屏風,卻聽地上的人又喃喃道:“你到底是誰?”
蘇冥沒有轉頭,只冷聲譏诮道:“十七年前,在你蘇州的宅邸中,你和侯夫人發生争吵,因她發現你和李怡然的□□,你掐住她的脖子,強行給她灌了一碗□□,因被三歲幼子親眼所見,你又給他用了巫蠱之術,讓他失了那段記憶,随後被丢進寒山寺養了九年多。”
沈瀚之趴在地上,昂着頭,一雙渾濁的眼睛裏,滾出兩行清淚,然後又吃吃笑起來:“沈鳴,你是沈鳴,我的兒啊!”
蘇冥冷笑一聲:“我姓蘇不姓沈。”
沈瀚之還是笑,那笑已然是癡癡傻傻的,像是三魂六魄丢了一半:“這是報應,我的報應來了!”
蘇冥未在理會,同宋銘一起出了屏風,而裏頭的沈瀚之依舊在喃喃胡言亂語,卻聽不出在說什麽了。宋銘瞅了瞅神色冷淡到漠然的蘇冥,試探道:“他到底是你親爹,你就看着侯爺瘋了。”
蘇冥哂笑,朝那掐絲琺琅屏風看了眼:“本來想給他點痛快,不過他做了這麽多傷天害理的事,就那樣不明不白讓李貴妃滅了口,委實太便宜他。”頓了頓又道,“以他的性子瘋不了多久就會醒過來。咱們還要看着他和李貴妃狗咬狗呢!”
宋銘抿嘴笑開:“你這招真是絕了!李貴妃當年一個小才人,為了上位利用沈瀚之,編了這麽大個謊言,把人套得倒是很牢。卻不妨到底是埋下了大禍患。到時候我父皇知道三哥是他骨肉又有何用?”
蘇冥瞥了他一眼:“齊王那邊到底如何了?”
宋銘有些得意地挑挑眉:“我舍了葉大美人,哪裏不成事的道理。被他撺掇幾下,我二哥如今可是雄心壯志,尤其是知道了這一出,怎麽着也是要利用上的。咱們神不知鬼不覺幫他謀劃,到時候只要看熱鬧就好。”
蘇冥蹙眉默了片刻:“你就不怕他這雄心壯志消不下去,等登了基,沒人再拿捏不住他。咱們就真的是為他做了嫁衣,別不是又要來一次宮變,江山社稷恐怕都要折騰垮掉。”
宋銘嗤笑出聲:“我二哥幾斤幾兩重,你還知道?他如今迷葉羅兒迷得神魂颠倒,我先前從暹羅那邊弄了些大煙,然葉羅兒伺候我二哥抽着。估摸着頂多一年半載,人就能徹底廢掉。“
蘇冥輕笑:“你歪門邪道可真是多。”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道,“就是你這樣把葉羅兒送出去,委實不太厚道。他也算是我救的人,往後我都沒臉面對他。”
宋銘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要不是我救他,他早死了。他自己一直想着報恩,我不過是給他一個機會。等事情結束,他若是想離開,我也會給他尋個路子。就是你知道他那張臉,去哪裏都是個禍害,還不如在我這裏安生。”
蘇冥搖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的方式,他和宋銘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行事風格多有不同。如今卻也計較不來這些細微末節,他自己為了成事,也并非事事都光明坦蕩,自是沒立場對宋銘求全責備。
如今對他來說,已經成功一半。若是宋玥真是沈瀚之的兒子,恐怕事情還沒那麽容易,因為如此這般,李貴妃就不會舍了沈瀚之,還對他下殺手。而又沈瀚之這個有利幫手,對他們成事,恐怕是不小的阻礙。如今李貴妃算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沈瀚之不僅不足為懼,還能成為他們最重要的一把利刃對向李貴妃。自己的母親死于這兩人之手,自己也差點為之命喪黃泉,甚至舅舅一家都跟他們脫不了幹系。這種深仇大恨讓他覺得若只是殺了兩人,完全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恨意。
蘇冥覺得自己有點迫不及待想看那場面了。
歲末的京中下了一場大雪,黃城內外,一片銀裝素裹。大雪是吉兆,瑞雪豐年,太子宋玥便在這瑞雪的日子大婚,迎娶左都督裴放獨女為妃,皇上大赦天下,京中熱鬧非凡。
太子大婚儀程繁複,文武百官均需入宮朝賀,皇上賜宴。太後皇後設筵二品以上命婦。宮外白雪皚皚,殿內繁花似錦,直到近子時,太子攜妃入洞房合卺方休。
兒子大婚,了了李貴妃一樁心事,今晚她也喝了一點薄酒,回到寝宮中,已經步履飄浮,滿臉酡紅,笑道:“我兒這回總算是沒讓我失望,有了裴家做依仗,巴着中宮蹦跶的那幾個,看她們還能翻出幾個水花來!”
趙公公扶着她到榻上坐下,猶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娘娘,昨日小的得了個壞消息,因着太子大婚,一直沒尋着機會同娘娘說。還望娘娘贖罪。”
李貴妃尋思着事到如今,再大的壞消息,也不足為提,只笑笑道:“說罷。”
趙公公低聲道:“是沈侯爺那邊出事了。”
本來微醺的李貴妃目光微微閃了閃,面露厭煩的鄙薄:“出了什麽事?沒殺死他?教他逃脫了?無妨,要是逃了就逃了,反正暫時他去了蘇州,眼下也對咱沒什麽威脅。”見趙公公目露猶疑,她秀眉微蹙,又問,“難道不是這樣?”
趙公公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回娘娘,底下的人确實是失手了,派出去的二十幾個死士全軍覆沒。侯爺一家三口不見了蹤跡。”
李貴妃神色微變:“侯爺出行不是總共才十來個人麽?不過是些家丁丫鬟,死士怎麽會全軍覆沒?”她說完,驀地大驚,“你的意思是侯爺是為人所救?但是現在人不知去了哪裏。”
趙公公道:“就是如此。”
李貴妃心中雖則有些隐隐不妙的預感,但沈瀚之以為宋玥是他兒子一事,除了她就無人知曉,連這個最信任的內侍也不知,而沈瀚之也定然不會告訴別人。況且,就算他現在知道了又何妨,一個丢了烏紗帽的首揆,她完全不足為懼。思及此,李貴妃又笑開:“管他是誰插手這事,又目的何在?咱們都不用再管。以侯爺現在的實力,估摸着也腦補出甚麽幺蛾子。随他自生自滅吧,也算是這麽多年我給他留的情分。今兒是我兒大喜日子,咱們不提這些糟心事。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我就盼着來年我兒生個小皇孫出來,保管他父皇歡喜得很,這儲君的位子也沒人撼得動了。”
趙公公見主子全然不在意,也放心笑開:“娘娘先前喝了幾杯酒,奴才給您弄些醒酒的茶來,免得明兒一早起來頭疼。”
李貴妃點點頭,在對小皇孫的憧憬中,已經迷迷糊糊睡去。
而這廂紅燭搖曳的中宮裏頭,頭戴通天冠,身着绛紗袍的宋玥,入了寝房之後,便揮手退下丫鬟內侍。裴如意聽到腳步聲,自己掀了鳳冠上的蓋頭,朝床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看去。只是那張俊朗無俦的臉上,冷冰冰的只有一絲譏诮笑意。
因着自己喜歡沈鳴,甚至做過那樣的荒唐事,他再清楚不過。裴如意面對宋玥,多少有幾分羞愧心虛,見他冷冰冰的模樣,起身柔聲道:“殿下也累了吧,咱們喝了合卺酒,早些歇息。”
宋玥卻是不予理會,只将大紅绛紗袍褪下,自己換上了一身黑色大氅,又撥了通天冠,只束一個普通發髻,插上碧玉簪,頭也不回往外走:“你自己歇着,我有事要出宮一趟。”
☆、97.第一更
雖則嫁的不是如意郎,但太子身份尊貴,這份光耀門楣的榮耀,早沖淡裴如意那點心不甘情不願。只是見着大婚之夜,宋玥竟然要出宮,心中不免大駭,這若是被人傳了出去,不僅太子會被人說逾了規矩,她這個新入宮的太子妃,只怕也是要遭太後她們指摘。
她急忙忙上前拉住還未走出去的宋玥:“殿下,今兒是咱們的大婚之夜,你這樣貿貿然出宮,小心給別人作去了文章。”
宋玥将她的手拂開:“你自己先前做過甚麽事,我再清楚不過,連爬床這不計聲譽的事兒都敢做的,你心裏恐怕如今還記挂着沈鳴吧。”
裴如意臉色讪讪然,極力辯白:“那時臣妾年少無知,如今想起來也是悔恨愧疚,還望殿下莫放在心上,往後我一心一意定然都是在殿下身上的。”
宋玥哂笑一聲:“你的心在哪裏我半點都不在乎,你也知我娶你是為何,不過是我娘家勢單力薄,雖然已是儲君,但如今在朝中根基尚淺,少不得有人想把我拉下來。”他頓了頓,輕笑了一聲,又才繼續道,“其實權勢什麽的我并不在乎,不過是所求之事終歸求不到,總該還要做點事情聊慰平生。咱們也就是搭個夥,往後明面上相敬如賓,底下誰也別管對方。”
說完這番話,也不等驚愕的裴如意有何反應,已經施施然拂袖而去。
落了幾日的鵝毛大雪,昨日已經停歇,宮裏的雪,除了琉璃瓦頂還覆着厚厚一層,地上的早已叫內侍宮婢清掃地幹幹淨淨。但寧府的院子裏,卻是除了掃了一條行人的小道出來,其餘地方仍舊是白茫茫一片,映着今夜滿月月輝,竟讓人有幾分白晝的錯覺。
此時寧府寂靜無聲,只有并不兇悍的北風,吹着婆娑的樹木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宋玥站在那扇熟悉不過的月亮門前,冰冷的月光落在他劍眉星目的臉上,給這張臉添了幾分悵然的蕭瑟。
重生歸來已近十載,他其實要求從來不高,不過是想彌補上輩子的遺憾,與中意的人平安順遂活到老。數載光陰匆匆而過,風波一陣接一陣,唯一不變的是,伶俜對自己自始至終沒有半點心思,利誘也好,威懾也罷,她都無動于衷。先前沈鳴也倒罷了,如今卻是個剛剛中了功名的舉子幕僚。重生之後,再如何順風順水,這樁事上,也不由得讓他挫敗。
先前娶妃不過是賭氣,如今卻是已經有了幾分認命。即使他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世間之事,許多都可以努力争取,唯獨感情一事,卻是強求不來。他因着求而不得,便愈發想要得到,這些年仿佛已經為此事生了魔怔。直到今日宮中禮樂鳴奏,大禮初成,他方才幡然醒悟,兩世為人,到底是沒有緣分。
宋玥腳下雲紋錦繡的鹿皮靴,踏在積雪上頭,一步一步走向那屋子,無聲無息翻了窗進去。屋子裏燒着暖暖的地龍,燃着月桂香,竟有些春意撲鼻的錯覺。他走到那雕花架子床前,借着窗棂子外的月光雪色,看向那錦被之中睡得正香甜的人兒。緞子般的長發散落在枕頭上,襯得一張臉十分雪白。算起來,上輩子這個時候,兩個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他竟是沒見過這個年紀的她,現下看來,才驀地發覺,她尖尖的臉頰上,從前那嬌憨不知何時早已不複存在,只餘淡淡的恬然。
宋玥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張臉,只是剛剛觸到。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