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一更 (6)
裏都會有個疙瘩。只要你想救,我盡全力也會滿足你。況且這件事我們到底不算光明磊落。”
伶俜眼眶有些發紅,她就知道她的蘇冥,從來都是正直明朗的男子。
☆、99.第一更
蘇冥今晚是用當值禁衛身份進的宮,手上有進出宮的牙牌,一路順利,夜空之下,宵禁的皇城,一片寂靜,只有列隊錦衣夜行巡視的金吾衛。
兩人共乘一匹馬,出城後,蘇冥快馬加鞭,夜色沉沉之下,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功夫,坐在蘇冥身前的伶俜,忽然看到不遠處燈火星星,映照着遠山黛色。
蘇冥顯然也看到了那燈火,手執辔繩,揮起馬鞭,雙腿在馬肚子上一夾,馬兒跑得更快。那火光越來越近,終于叫伶俜看清楚,原來是火把,照着人影憧憧,均是身穿黑色錦衣,手持弓|弩的兵卒。那弓|弩手包圍着一隊被血染紅的人馬。
隔着老遠的距離,伶俜便看清楚了那些染血的人中間那個,正是宋玥。她心中大駭,果然還是慢了一步。蘇冥拉緊缰繩,疾行的馬兒嘶鳴一聲,揚起一陣塵土,慢慢停了下來。
兩人的突然闖入,讓持弓|弩的兵卒轉過來對上他們。不過很快就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住手!自己人!”正是秦王宋銘,而此刻的他就在弓|弩手之前,正面對着那一小支傷亡慘重的哀兵。他還是穿着一身玄色長袍,逶迤及地,一頭青絲并未束髻,只用一根絲帶松松纏着,一手拿着劍,一手伸在胸前,食指勾弄着垂落的青絲,似在把玩,看起來倒像是出來游玩的,哪裏像是來殺人的。
火光之下,他一張臉帶着慣有的無邪又邪魅的笑容,不緊不慢轉身朝趕來的兩人招招手。蘇冥帶着伶俜躍下馬,牽着她朝前走去。
伶俜将目光移到那中間被圍困的宋玥臉上,他被手下護着,但地上已經倒下一大片,如今站着的總共不過十來人,而這支等在此處伏擊圍攻的弓弩手,至少兩百餘人。他們顯然已經是甕中之鼈。
宋玥看到她,染了血的臉上,表情微微一怔,繼而又勾唇笑了笑,似乎對這生死全然不在意。
然而宋銘下一句話,卻又讓他臉色大變,只聽宋銘又道:“愉生,這仇是我幫你報,還是你親手來?”
宋玥睜大眼睛,看向慢慢走上前,面無表情的蘇冥,表情中都是不可置信的震驚。蘇冥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宋銘問道:“殿下怎麽在這裏?”
宋銘挑挑眉道:“太子這兩年在朝廷和宮中經營得不錯,錦衣衛金吾衛神機營中,不少人對他忠心耿耿。雖然皇宮和皇城都已經封鎖,但保不準有漏網之魚混出城,來給我這三哥通風報信。我二哥說了,要斬草除根的,決不能放虎歸山。為了萬無一失,我便提前在這邊埋伏了一隊人馬,以免夜長夢多。”
蘇冥淡淡點頭,并沒有說話。而被她拉着的伶俜,聽了宋銘的話,心下已經明白,此事絕無回旋餘地,宋玥今晚必死無疑。她看了眼不遠處染了血的人,低聲道:“殿下,我能不能過去跟太子說兩句話。”
宋銘勾唇笑道:“這可不行,你是我未婚妻,他若是拿你做要挾,豈不是為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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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俜無可辯駁,其實宋玥死不死,跟她并沒甚關系,她還不至于為了前世那不堪的情分,而心懷不忍。只是想着宋玥雖然性子讨厭,但這輩子委實未害過人,她跟他一樣是兩世為人的人,知道兩世為人不容易,她不過是想給他一個機會活下去而已。
蘇冥看她神色掙紮,卻是道:“你去吧!”
伶俜擡頭看他,見他對自己點點頭,松開了攥住她的手。伶俜淺淺笑了笑,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宋玥撥開擋在身前的手下,拖着一把滴血的劍,搖搖晃晃朝她走過來,顯然已經受了重傷。
兩人走近,站定後,伶俜低聲道:“我其實是想來給你報信的。”
此時的宋玥一點都不像是一個要赴黃泉路的人,雖然臉上淌着血,但表情确實笑的:“我知道,我很高興。”頓了頓又輕聲道,“他是沈鳴對不對?”
伶俜點頭。
宋玥搖頭輕笑出聲:“我就說你怎麽會那麽快移情別戀?好!這一世我心服口服。”他說罷這話,忽然将她的手抓起來,又迅速把手中的劍轉了個方向塞住她手中,蘇冥和宋銘正臉色大變,以為他要挾持她時,他卻只是将抓住她握着劍柄的手,狠狠朝自己腹部刺過來。身後幾個殘兵手下想要過來,被他伸手制止。
鮮血噴薄而出,他噗通跪在地上,伶俜驚得放開手,臉上血色陡失,踉跄着退了一步。
宋玥卻只是笑道:“勝者王敗者寇,我沒想到會是我四弟。我不甘心死在他們手上,前世我欠你一條命,這輩子還給你。”他說完這句,已經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最後發出的聲音氣若游絲,“這回去過奈何橋,我一定不會忘了喝孟婆湯。十一!”
他喚了她一聲,伶俜走上前。宋玥擡頭看她,月色火光之下,他一張臉上雖布滿血污,但那雙寒星般的眼睛卻熠熠發光。他唇角微微勾起道:“我最後求你一件事。”
伶俜點頭。
宋玥:“你可不可以吻我?”
他看着伶俜,伶俜也看着他。血液從他身體流走,讓他意識漸漸渙散,但他仍舊強撐這身體昂頭等着她的唇落下來。但那張嫣紅的唇,到底沒有落下來。
宋玥終于悵然若失地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噗通一聲倒在地上,再沒有聲息。
伶俜直起身捂住臉,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是痛苦,而是為這個驕傲了兩輩子,卻總歸還是不得善終的男人有些惋惜感慨。
蘇冥走過來,将她攬在懷中。宋玥一死,他那些本就受傷的手下,不得不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宋銘走過來,朝地上的人看了眼,笑道:“想不到我這個三哥,對十一還真是癡情一片啊!”
蘇冥道對他的玩世不恭,略微皺了皺眉,拉着伶俜往回走。宋銘吩咐手下善後,自己跟上他:“愉生,十一是我的未婚妻,這裏都是我的人,你這樣跟她拉拉扯扯,知道你們身份的人,還以為我被戴了綠帽子,忒沒面子的。”
蘇冥沉默着走了幾步,忽然轉頭問:“宋玥是親兄弟,你殺了他就沒半點不忍?”
他說這話的時候,伶俜也終于從剛剛的觸動中回神,不動聲色地看向宋銘,他美玉般的臉上還是挂着慣常的笑容,當真沒有半點因為兄長過世而生出的不忍和悲痛。只見他聳聳肩,朝伶俜看了眼,笑道:“愉生,你這話有失偏頗,我三哥可不是我殺的,他自己心甘情願死在十一手中,也算是成全了他的一片癡心,對不對,十一?”
饒是伶俜眼睜睜看着一個自己厭惡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她都會覺得心中不舒服。但宋銘弄死了自己哥哥,不僅毫無愧疚之心,反倒一派的風輕雲淡,甚至還有心說笑。這樣的人,真是太可怕!她想到上世宋銘上位後,那些清算人的手段,想到雨夜深宮中,蘇冥和他持刀相對。
她忽然打了個寒噤。
回到寧府,已經過了半夜子時。開門的老管家見到伶俜回來,舒了口氣道:“老爺在正等你呢!”
果然,正廳一派燈火通明,舅舅舅母表哥表妹都坐在屋子裏,顯然是在等她。見着她進屋,寧任遠趕緊迎上來:“宮裏終于放你們回來了!”
伶俜跟命婦在中宮的筵席,與正殿文武百官并不在一處,離開時也是分了前後。寧任遠回來未見到伶俜,正擔心着,好在終于等回來了人。他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今日宮裏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伶俜點頭。
寧任遠又道:‘你在後宮是沒看到,沈侯爺和李貴妃兩個人直接打了起來,燭臺落在兩人身上燒了起來,等禁衛滅完火,都快看不出個人樣。”罷了又道,“幸好你已經不是沈家媳婦,你姨母也出了家,不然這麽樁醜事,真是你們都要受牽連。難怪當年沈侯爺連親生兒子也下得了手,原來是有個皇子兒子,這下一切都打了水漂。也不知皇上會如何處理太子,估摸着是殺頭的命。”
今晚折騰到現下,伶俜也實在是困了,敷衍着點點頭。舅母見着她這模樣,朝丈夫埋怨道:“十一今日肯定都吓壞了,你還拉着她說這些作何,趕緊讓她回房好好睡一覺壓壓驚。”
還是舅母善解人意,伶俜感激地笑了笑,回了屋子。
可其實如何都睡不着的,睡在床上翻來覆去,今夜的場景在腦子裏跳躍變幻,如何都停不下來。她甚至不敢相信,宋玥就這麽死了。他上輩子就是個亡命之徒,向來是不怕死的,只是她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寧願借用自己的手而自刎,也不願死在那些弓弩手之中,這也确實符合他一貫的傲氣。也許是因為有心理準備,宋玥的死倒不算太觸動她,之前打算救他,也不過是想嘗試一下。說起來,今夜最讓她驚愕的還是宋銘,殺死兄長,竟然毫無內疚和不忍。那張總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到底藏着怎樣一顆內心?皇家手足,自是比不得平頭百姓的溫情,據她所知,他和宋玥算不上親近,但也絕沒到關系惡劣,水火不容的地步。在宋玥眼裏,這就是個不成器的弟弟,不足為患,也不足為懼,從未懷疑過他,自然也從未打壓過他。
伶俜忽然覺得宋銘這個人太危險,甚至開始懷疑,當初她跟太後求娶自己,是真的想幫她和蘇冥,還是另有所圖?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便再如雨後春筍,再也壓不下去。
迷迷糊糊睡着已經是天空露了魚肚白的時候,好在知道她睡得晚,隔日青蘿并未叫醒她,直到日上三竿,她自己才悠悠轉醒,還是被餓醒的。寧璨也不知在外頭等了多久,見她從房中出來,急急湊上前道:“十一,太子死了!說是知道自己是奸生子,畏罪自刎。”
伶俜愣了下,淡淡哦了一聲,寧璨見她神色悻悻,嘆了口氣道:“雖然他先前總是糾纏你,但他好像也沒做過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況且這事也跟他無關,一個太子變成了奸生子。開朝以來皇室最大的醜聞,就算死了之後,還得被人當做笑談。說起來也挺讓人唏噓的。”
伶俜當然也唏噓,李貴妃做的孽,最後要兒子承擔,這是不是就交租讪讪笑了笑:“人各有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罷了,轉移話題道,“春闱沒幾日了,新儲君正是要用人的時候,肯定會認真從今年的科舉中挑選人才,你可要好生準備,別讓舅舅失望。”
寧璨癟癟嘴:“我幾斤幾兩自己很清楚,能謀個進士出身就已經心滿意足,倒是蘇兄的學識應該是奔狀元去的。”說罷,又想起什麽似的笑道,“蘇兄如還未說親,萬一中了狀元,被人榜下捉婿,可就麻煩了。
伶俜知他是開玩笑,如今宋玥一死,朝中局勢難免混亂,布衣百姓尚無影響,畢竟求的不過是吃飽穿暖。但他們這些公侯世家,卻少不得要考慮局勢,稍有差池,恐怕就會惹禍上身。如今寧璨科舉之後入仕,正趕上最混亂的時候,雖則他只是小官,但他爹是工部尚書,想要位居高位,又明哲保身,确實是難上加難。
她想了想随他笑道:“榜下捉婿那是前朝風俗,如今早不時興,你就別鹹吃蘿蔔淡操心。”
寧璨嘆了口氣:“我這不是有點擔心麽?要是蘇兄做了狀元,也不用再在王府坐館,入了翰林後,定然是新儲君重點拉攏扶持的人才。若是齊王能穩穩當當,倒還好,就怕他坐不穩,到時朝中又是一片混亂。”齊王跟戲子醉生夢死的傳聞,他也聽過一二,如今太子一死,齊王上位,只怕不是什麽好兆頭。
齊王不過是個幌子,是捕蟬的螳螂,秦王才是後面那只黃雀。伶俜因着知道內情,她倒是不擔心蘇冥的前程,因為宋銘定然會給他前程。只是一個連自己親哥哥死在自己面前,還風輕雲淡笑得出的人,真的能信得過嗎?若是等到來日大局已定,宋銘大權在握,蘇冥對他再沒什麽用處,他會讓他安安心心退出嗎?
☆、100.一百章
李貴妃在事發當晚就沒了氣兒,倒是沈瀚之茍延殘喘着撿了半條命,只是燒得面目全非,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因着皇上神志還未清醒,皇後見着半死不活的人,便大手一揮,讓人從宮裏擡回了侯府。
侯府早就只剩個空殼子,只有被放回來的沈朗和安氏。發生了這等大事,戰戰兢兢的安氏整日以淚洗面,就怕等皇上一好,母子倆還得受牽連。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本來還只是個妾,自是想拉着兒子逃走,但沈朗卻是個孝子,衣不解帶地照料人不人鬼不鬼的父親,勉強給他續着命。
“你怎麽這麽傻?”安氏一邊哭一邊指着兒子罵,“這麽多年你父親一直都只惦記着宮裏的那個兒子,對你不冷不熱,如今做太上皇的夢破碎了,就指望上你這個傻兒子了!”
沈朗蒼白的臉面色淡淡,語氣也是稀松平常:“若是我再不管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安氏尖聲道:“你要是管他,咱們母子都是死路一條。他犯的罪,是誅九族的。”
沈朗默了片刻,嘆了口氣:“那也是命。”
安氏恨鐵不成鋼,哭得更厲害。床上那面目全非的人,嘴唇翕張了張,到底是說不出話來。
正在此時,外頭走進來一個人,正是一身白衣的蘇冥。先前他帶人救下沈瀚之三人,雖然沈朗也猜得到是怎麽回事,但到底是救命恩人。見到來人,趕緊放下手中的湯藥,起身做了個揖:“蘇公子!”
蘇冥淡淡瞥了他一眼,回了一個禮,淡淡道:“你們不需擔心,皇上不會下令對你們問罪。”
安氏一聽,又嚎起來:“你說不會問罪就不會問罪?如今皇上是龍體有恙,等他身子安好,還不得雷霆大怒,我們母子怎可能逃過這一劫?”
蘇冥懶得在這事上糾纏:“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說罷又看向沈朗,“沈公子不如帶着你母親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話同令尊說。”
沈朗轉頭看了眼父親,猶豫道:“父親傷勢嚴重,幾乎沒有意識,若是有什麽話,不妨給我說。”頓了頓,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遲疑了片刻,又低聲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蘇冥漠然地看着他,淡淡道:“沈公子不用知道我是什麽人,只需知道我不會對你不利就是。我同令尊說幾句話就走。”
沈朗抿抿嘴,将還在哭嚎的安氏扶起來:“母親,咱們先回避一下。”
安氏母子出了門,蘇冥才不緊不慢走到床帏前,負手在床頭處站定,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不帶一點溫度地看向床上那滿面焦黑的人。他覺得自己甚至已經想不起這個男人曾經的模樣。
沈瀚之艱難地睜開眼睛,因着臉上都是黑色,眼睛微微睜開,露出的一點眼白,便異常明顯。他看向床邊那個居高臨下的男子,嘴唇艱難地動了動,發出蚊蠅般的聲音:“鳴兒——”
蘇冥聽到了這聲音,表情依然無動于衷,過了許久,見他還在掙紮着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才淡淡開口:“我知你如今後悔不疊,可這世上靈丹妙藥千百種,偏偏沒有後悔藥。”他頓了頓,又才繼續,“我母親不會死而複生,我在那場大火中也已經死亡,所以這世上再沒有沈鳴,只有一個蘇冥。”
沈瀚之張着嘴,從嗓子裏發出低低的喘息,說不出一句話,只有那雙渾濁不堪的眼睛裏,流出兩行清淚。蘇冥繼續道:“你怪李怡然騙你,可那謊言明明如此拙劣,你在朝堂呼風喚雨那麽多年,卻對此深信不疑。說到底不過是被利欲蒙了眼蒙了心罷了。我本來是恨你的,但如今卻只覺得你可笑又可悲。”他默了片刻,哂笑道,“我少時在寒山寺,身邊從來只有一個老方丈。每個朔日我都要承受蝕骨之痛,而每個圓月我則想着,父親為何還不來接我回家。後來時間長了,也就淡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怪物,卻原來是自己親生父親一手所為。”
沈瀚之的喘息聲,終于變成悶悶的痛哭,但因為聲帶被損,力氣全失,那哭聲被壓在喉嚨間,聽起來古怪而凄然,隐隐約約似乎從喉嚨裏發出“鳴兒”二字。
蘇冥仍舊面無表情:“你如今只得半條命,就算是活下來,也不過是廢人,也算是罪有應得。從今往後,你是生是死,都跟我無關。”
說罷,踅身拂袖而去,直到出門,再無回頭。
走到門外,沈朗掖着袖子站在不遠處,見着他出來,疾步走過來,作揖溫聲道:“蘇公子和家父敘完了麽?”
蘇冥點頭,在他清朗但明顯消瘦的臉上掃了一眼,淡聲道:“事已至此,沈公子節哀順變,下旬就是會試。雖則家事重要,但為此耽誤前程,委實不合算。”
沈朗垂眸,低聲嘆道:“家中突然遭此變故,就算皇上開恩不發難,我又哪有心思考試。就算金榜題名,我這樣的身份,朝廷又怎會啓用?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蘇冥微微動容:“你父親是有罪,但這罪不及兒女,你莫要妄自菲薄,好生準備考試就好。若是有困難,你不妨來找我。”
沈朗訝然,擡頭紅着眼睛看他,咬咬唇:“我不過是個罪臣之子,同蘇公子非親非故,不知蘇公子為何這般幫我?”
蘇冥勾唇輕笑了笑:“沈公子性子溫和善良,生在這樣的家庭,還能保持如此赤子之心,蘇某頗為欣賞,自是不願看你跌入泥潭。”
沈朗淺淺笑了笑,又朝他做了個揖:“多謝蘇公子。”
蘇冥點點頭,走了幾步,卻又聽到沈朗在後頭哽咽着聲音道:“多謝大哥!”
蘇冥腳步滞了滞,卻沒有回頭,直接往外走走去。
因着景平帝重病不愈的源頭尋到了,不出幾日,在太醫的調養下,慢慢會了神志。自然也是弄清了這些日子,宮裏發生了何事。他在帝位上坐了幾十年,自是不傻,很快便猜出了個八|九分。無非就是趁自己神志不清時,皇後陳貴妃和齊王發動了一場兵不見刃的宮變。但李貴妃用巫蠱之術害自己不假,她和沈瀚之通奸也不假,唯一假的便是宋玥是奸生子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已經不重要。帝王心本就無情,既然大局已定,他不會為了一個死去的兒子翻案。這是一樁讓皇室顏面無存的醜聞,唯有早點翻篇才是正經。于是他連帶着沈瀚之都沒有再處理,反正已經是個廢人,生不如死就是他的報應。
當然,皇上也沒有馬上立齊王為太子。
皇室那樁醜聞,終于因為會試殿試的到來,而稍稍讓人們抛之腦後。寧璨有驚無險得了進士出身。寧家父母開明,這個結果已經相當滿意,似乎覺得自家兒子中了三甲,比那狀元榜眼探花還光榮。
狀元自然還是跟上輩子一樣,是蘇冥。
因着經過上一回,景平帝雖然神志已經無礙,身子确實不太好。齊王進出宮廷已然儲君做派,令得皇上十分不滿,但如今朝中大臣都以為齊王必是儲君無疑,憤憤巴結谄媚,被他籠絡了大半人,叫皇上竟然一時掣肘。
新科才子打馬游街之後第二日,齊王便在王府中為三位才子大設筵席,邀請了諸多世家子弟公主郡主出席,連伶俜都接到了一張帖子。去到王府,果然是賓朋滿座,滿眼皆是華服的高門子弟。
因着今日是為新科才子擺酒,沈鳴和榜眼探花便坐在齊王左側,右側則是宋銘和還未出嫁的尚嘉公主。
席上自是吟詩作賦,榜眼探花郎急于表現,無所不用其極,倒是狀元蘇冥一直沉穩內斂,全無鋒芒。但他容貌氣質不同凡響,這樣的內斂,也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酒過三巡之後,尚嘉公主湊到身旁哥哥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麽。只見已經喝得薄醉的宋銘笑着朝蘇冥道:“蘇狀元,六公主跟本王打聽,問你有無婚配?我說沒有。她又問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席上人到了此時,也都放開,聞言轟然大笑,都戲谑地看向狀元郎。狀元配公主,自古都是樁美談。
蘇冥勾唇輕笑,目光越過憧憧人影,落在與他隔了老遠的伶俜身上,與她清清淡淡的目光對上,雲淡風輕地道:“回殿下,屬下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你再清楚不過。”
宋銘輕飄飄看了伶俜一眼,笑道:“瞧蘇狀元這話說的,你雖然之前在我府中坐館,但本王又不是你肚裏的蛔蟲,哪裏知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你看看,我六妹妹這樣的女子你覺得如何?”
尚嘉公主害羞地推了一把口無遮攔的哥哥。衆人又是一陣大笑,連齊王也朗聲道:“狀元郎一表人才,才華橫溢。六公主美貌無雙,性子溫婉,一個未婚,一個未嫁,我看真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古往今來狀元尚主,也都算是佳話。趕明兒我就同父皇提去。”
尚嘉公主含羞帶怯地低着頭,嬌嗔“哥哥讨厭”,又悄悄打量對面的蘇冥,少女情懷都寫在臉上。
蘇冥皺了皺眉,卻只舉杯飲了口酒,并未說何。在這融洽愉悅的氣氛裏,沒有人注意到伶俜的一張臉快黑成了鍋底。
☆、101.第一更
這場筵席近子時方才結束,從齊王府出來,正是月朗星稀之時,伶俜上了等候在外的馬車,放下簾子,正要命長路駕車,卻依稀聽到外頭有人道:“蘇公子請留步。”
伶俜皺了皺眉,伸手将簾子稍稍掀開一點,借着王府門口的燈籠紅光,見到幾丈之遙,尚嘉公主坐在那架皇宮的金頂馬車中,半撐着簾子,朝正準備走到她這邊的蘇冥喚道。蘇冥聞言,腳步一滞,稍作猶豫,還是踅身走了過去,然後躬身行了個禮:“公主有何吩咐?”
尚嘉公主尤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半張臉,拿出一個東西遞過去,低聲道:“這個給你!”
蘇冥一時未反應過來,只下意識畢恭畢敬接過她手裏的小物件,手指觸到溫潤冰涼,才知是枚玉佩。就算他經驗不多,也知尚嘉公主的意思,心裏不免一提,就要将玉佩還過去,然而尚嘉公主已經打下簾子,吩咐馬夫駕車。
蘇冥握着玉佩,有些怔怔然,這才想起伶俜,趕緊回頭朝那還未啓動的馬車走過去。因着周圍賓客都散得差不多,又是夜色之下,他也沒多做顧忌,直接上前将簾子掀開,但裏面黑沉沉一片,只隐約看得到人影,卻看不到伶俜的表情。
剛剛筵席後半段,衆人話題多在才子佳人上打轉,因着都是世家子弟,酒酣之時,也難免放肆,時不時就将蘇冥和尚嘉公主扯在一起。那尚嘉公主含羞帶怯躲在宋銘身後的模樣,誰人都看得出,是對狀元郎動了春心。現下伶俜看到尚嘉公主,直接贈了蘇冥定情信物,差點被氣吐血。于是見着蘇冥過來,也不說話。
長路如今還不知狀元郎就是自家前主子,也對伶俜和蘇冥的事一無所知,只是認得這位秦王手下的人而已,見他走過來,清了清嗓子道:“蘇公子,您有事麽?”
蘇冥瞥了他一眼,嗯了一聲,朝車裏道:“十一,你別想多了,我也沒想今晚會這樣。”
伶俜輕笑了一聲,陰陽怪氣道:“恭喜蘇狀元,馬上要做皇上的乘龍快婿。趕明兒我是不是就得改口叫你驸馬爺?”
蘇冥聽她這醋意滿滿的話,哭笑不得:“你明知道不會這樣。”
伶俜其實哪裏會真的怪他,不過是心中吃味,故意跟他鬧別扭罷了,聽他語氣無奈,不免也有些心疼,但礙于長路在,她也不好多說什麽,只似嬌似嗔了一聲:“得了空再找蘇公子算賬。”說罷,将簾子打下來,吩咐長路,“駕車吧!”
長路嗳了一聲,趕緊揚鞭,馬車堪堪從蘇冥身邊掠過。醉醺醺的宋銘在随從的扶持下,踉踉跄跄走過來,嘻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準驸馬爺,六公主都已經走了,你還不走麽?”
蘇冥轉過頭,冷冷看了他一眼:“殿下,有些玩笑開得,有些玩笑開不得,還望以後莫要說這樣的話。”
宋銘一臉的不以為然,笑得愈發粲然,戳了戳他的臉:“你這樣認真是作何?真是半點玩笑開不得。”說罷,揮揮手,“本王今兒真是喝醉了,趕緊送我回去。”
随從趕緊扶着他去馬車。蘇冥看着他哼着不成調的曲兒,搖搖晃晃的背影,眉頭不自覺深深蹙起,去牽自己的馬。
伶俜的馬車行了一陣子,趕車的長路,到底是沒忍住問:“小姐,你和蘇公子有甚麽過節麽?要找他算賬。”
車內的伶俜,抿唇輕笑:“是有點過節。”
長路又趕緊道:“要不要我和長安出馬幫你擺平?”
伶俜聞言失笑,幫她擺平他們的舊主子麽?然後搖搖頭道:“我說笑的,我一個小女子,能和狀元郎有何過節。”
長路哦了一聲,想了想又道:“小姐,你說奇不奇怪?我見了蘇公子這麽多次,也不知怎麽回事,越來越覺得他有點熟悉?”
伶俜微微一怔,人的容貌聲音可以變化,但一些氣場卻是早就根深蒂固,長路跟過蘇冥多年,覺得他熟悉不奇怪,就像當初她剛剛見到他,也莫名有些說不上的熟悉感。她默了片刻,本想就此告訴他真相,但又覺得這種事情還是應該由蘇冥自己說清楚才好,便作罷,只随口回道:“是嗎?”
長路自是覺得蘇冥像世子,只是怕勾起伶俜傷心事,聽她這般雲淡風輕,也不好再說下去,只憨憨笑了笑。
回到寧府已經到了子時,除了替她等門的管家,其餘人都已經歇下。伶俜也着實有些困乏了,回到別院,簡單漱洗了一番便上了床。只是躺在床上,腦子裏又開始有些混亂。
公主愛慕才子,不足為奇,但今夜這事卻不太尋常。宋銘那樣口無遮掩的說出來,便是弄得人盡皆知,就算齊王口中向皇上禀報只是說說而已,但尚嘉公主見自己心意被人知曉,恐怕自己都會告訴皇上,不然也不會直接就送了蘇冥定情信物。雖然皇家沒有強迫人嫁娶的道理,但若皇上大手一揮指了婚,一旦拒絕,不僅是拒了婚事,也是拒了前程。雖然她知道蘇冥并不打算要甚麽前程,但如今兩人想要堂堂正正在一起,一切還是需要慢慢來。
想到這些,伶俜就覺得頭大如鬥,走了個宋玥,又來了個尚嘉公主。說起來,那天春獵,她還救過這位六公主,如今竟然來搶她夫君,偏偏自己還有苦難言,只能打亂牙齒往肚裏吞。說來說去,還是怪宋銘,人家尚嘉公主只是悄悄跟他打探,他倒好,嘴巴一張就弄得舉座皆知。這般酒後放肆,口無遮攔,真能當皇上?她對此表示深深懷疑。
隔日一早,伶俜剛剛起床梳洗完畢,就聽到寧璨急匆匆喚她的聲音。她出門一看,只見他鬼鬼祟祟看了看院子裏,趁着青蘿走開,湊上前小聲道:“我今早聽同年說,尚嘉公主相中了幾年的狀元郎,蘇冥要尚主了!我怕你聽到了這消息不好受,幹脆自己來告訴你,你好有個心理準備。”
見伶俜皺着眉沒做聲,又繼續道:“沒想到蘇公子是這樣的人,先前還和你山盟海誓,這一中狀元就去攀高枝。不就是個狀元郎麽,咱們也不稀罕,表哥給你找更好的。”說罷,還特別義憤填膺啐了一口。
伶俜這才反應過來,見他一臉憤慨,笑道:“表哥,你別聽風就是雨,蘇公子不是那樣的人。”
寧璨恨鐵不成鋼道:“你還為他辯解,人家都聽說了,聖旨估摸着沒幾日就能下來。做了驸馬,直接就能封爵,可比在翰林院苦熬好了百倍。”
伶俜笑道:“以你對蘇公子的了解,你覺得他是這種人麽?”
寧璨認真想了想,不得不搖頭:“還真不像,蘇公子傲骨铮铮,讓他為了榮華富貴尚主,恐怕不太可能。”
“那不就得了。”
寧璨還是不放心:“可人心隔肚皮,你真相信他?”
伶俜攤攤手點頭。寧璨也只得作罷。
伶俜到底還是會有些氣不過,又怕宋銘再亂來,尋了個由頭,便去了雅風園。一被小厮引進前廳,就見着裏頭,坐着兩個熟悉的人,一個嬉皮笑臉玩世不恭,一個面色沉沉神情冷冽。見到伶俜進來,宋銘飛快起身,朝她招招手,笑道:“十一,你來得正好。你家愉生正同我置氣呢!我一喝酒就愛亂說話,哪知昨夜就亂點了鴛鴦譜。你快幫我勸勸愉生,讓他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