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一更 (13)

,而謝家田莊與蘇家的山莊相毗鄰,又是兩人初次相遇的地兒,從田莊出閣這道儀式,意義非凡。伶俜雖然已經經歷過一回嫁人的繁冗儀式,但被蘇冥牽着上花轎的那一刻,心中還是排山倒海般翻湧。這才是真正屬于她的婚禮,從此之後,她是蘇冥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妻子,再也沒有什麽能夠将他們分開。

這一回,謝伯爺帶着兒女們齊聚一堂,多年未見的嫡親長兄背着自家妹妹上轎子,一屋子謝家人哭得稀裏嘩啦,倒也有幾分喜極而泣的真情實意。長兄謝大是已過而立之年的男子,常年外放,伶俜和他只有過書信來往,幾乎沒見過面。伶俜倒也也不算遺憾,至少這一世哥哥聽了自己的勸誡,一直留在外頭,反倒安安生生活到了現在,沒有像上輩子一樣遇到匪劫,早早沒了性命。

謝大對親妹妹的遭遇,其實也只是略知幾分,但那幾分裏已經足夠讓人垂淚唏噓,多少為自己沒保護好妹妹而愧疚不安,可他也知道,京中暗湧叢生,他資質平庸,入了朝堂能自保已是不易,哪裏有能力護着妹妹,幸好這妹夫非等閑之輩,将妹妹交給他,也算是讓他放心在外過自己本本分分的小日子。

蘇冥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但畢竟是大喜之日,尤其是賓客多是兩家莊子上的人,沒有虛與委蛇,都是爽快豁達的人,拜堂完畢,喜婆送了伶俜回房,他難得舉杯在外招待賓客,一時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伶俜坐在婚房內,隔着鳳冠珠簾,看着大紅喜燭搖曳,照得屋內紅光滿堂,雖然都已經是老夫老妻,但心中不禁歡喜。又聽到外頭的喧嘩,卻是蘇冥頻頻被人灌酒打趣,他竟是來者不拒。她想起初遇那年,祖母設筵留他在田莊,他幾乎不說話,但也是抵不過人們樸實的熱情,不知喝了多少,總歸是醉得一塌糊塗,後來酡紅着臉在自己窗外說了些莫名的話,然後就癱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在寺廟長大,未曾染纖塵,饒是看起來冷冽無情,她卻知道,他從來都是至純至真的一個人。

也不知道外頭鬧了多久,伶俜從窗棂子看出去,只見月亮已經升得老高,酒香彌漫,笑語宴宴。她正想着蘇冥何時回來,驀地聽到外頭蘇冥的聲音傳來:“臣叩見皇上。”

衆人看他的舉止,吓得不輕,也都誠惶誠恐跪下來行禮。

宋銘笑着道了聲免禮,道:“愉生大喜之日,朕怎能不來?”

蘇冥恭恭敬敬立在他跟前,他先前已經同宋銘報備過自己在田莊大婚,如今他是聖上,屈尊來田莊觀禮,自是不妥當。當然,他私心也并不想他來,一旦生了懷疑,信任破滅,兩人的關系雖則表面未變,但裏子中早已經面目全非。

他笑道:“多謝陛下,臣倍感榮幸。”

宋銘揮揮手:“君臣之禮到此為止,今夜這裏無君無臣,只有兄弟好友,咱們一醉方休。”

莊子上的人都是樸實豪爽的漢子,見皇上如此親和灑脫,也就不再拘謹,敲鑼打鼓,繼續開懷暢飲。只聽得醉言醉語的嬉笑聲,一時不絕于耳。

宋銘最是能來事兒的,只怕這一鬧,不知要多久。伶俜等得無趣,聞着洞房裏鎏金香爐內的暖香,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直到屋內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才驀地轉醒,笑着起身坐在床沿邊,嬌聲笑道:“世子,你怎麽才來?**一刻值千金,你再不來,我就睡過去了。”

來人在她面前站定,一雙雲紋錦繡的鹿皮靴,和半截緋紅的绛紗袍露在她垂下的眼底。她心中一怔,撩起頭上的紅紗昂首看去。站在自己面前颀長俊秀的男人,雙頰嫣紅,一對桃花眼似笑非笑看着她,哪裏是蘇冥。

“陛下,你……你怎麽在這裏?”伶俜吓得差點從床上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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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銘眯着眼睛,打了個醉意濃濃的酒嗝,笑嘻嘻道:“我要來看看新娘子!”

伶俜側耳聽了聽外頭,蘇冥大概還被人拉着喝酒,他的酒量如何,她還是很清楚的,估摸着已經醉得不輕。她将頭紗撥下來,道:“陛下,這是我和世子的洞房,您這樣闖進來,不是很合适吧?”

宋銘但笑不語,踉踉跄跄走到旁邊的梨木圓桌前站定,目光落在那對紅燭火焰上,忽然鼓起嘴巴。伶俜見勢不對,趕緊上前擋在他跟前,于是他那口準備吹滅蠟燭的氣息,便落在了她胭脂輕點的臉上。

伶俜緊張兮兮地護住紅燭,道:“陛下,您喝醉了!這花燭可不能吹滅,不吉利的!”

宋銘抿嘴笑,傾身上前,雙手撐在圓桌上,将她圈在身前,碰着醺然的酒氣,啞聲道:“是嗎?”

伶俜怕他把蠟燭吹了,雖然被他圈着,也不敢動彈,只推了推他道:“陛下,您真的醉了!”一面又朝門口瞟着,期望蘇冥快點進來。

宋銘只是吃吃地笑,倒像是真的醉得厲害一般,歪頭看了看她的臉,含含糊糊道:“我一直以為愉生跟我是一樣的人,我們從小沒人喜愛,也不會喜愛任何人,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可是他遇到了你,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我真是羨慕,看着你們在一起的樣子,就想着如果我是他該多好。”

他帶着酒味的氣息撲鼻而來,伶俜渾身直冒雞皮疙瘩,也不管其他,将他用力推開:“陛下,還請您出去吧,咱們孤男寡女待在這裏,實在是不合體統。”

宋銘悶聲笑着看她,點點頭:“好,我這就出去。這個完美的洞房花燭确實該留給愉生,算是我給他最後的一份恩賜。”說罷,踉跄着離開了洞房。

伶俜重重舒了口氣,轉頭去看紅燭,見火焰微笑,趕緊拿起剪刀剪了剪燭芯,那火光複又明亮,照得一室堂皇。

她坐回床邊,外頭傳來吵吵鬧鬧的腳步聲,間雜着蘇冥含含糊糊的話語,總算是回來了。長路長安和寧璨幾個人攙扶着他要進來鬧洞房,被他推了出去,然後将門無情關上。

他當真是不勝酒力,卻又來者不拒,如今是醉得一塌糊塗,勉強歪歪扭扭走過來,拿起喜秤,将伶俜的蓋頭掀開。伶俜對上他一雙嫣紅的迷離眼神,真是哭笑不得。

他傻笑着抱着她的臉親了一口,拉着她站起來到桌旁,大着舌頭道:“咱們喝交杯酒。”

雖然醉得厲害,但正事還未忘記。伶俜看他連酒壺都拿不穩,趕緊從他手中接過那青花瓷的酒壺,兩只小酒盞,各倒了半盞。蘇冥吃吃地笑,平日裏那種冷冷清清地嚴肅,半點蹤影都無,只餘下傻氣單純。他接過伶俜手中的酒盞,與她手臂一勾,半杯薄酒送入了口中。

伶俜也小心翼翼抿完,放下酒盞後,他整個人已經挂在她身上,軟綿綿的好像沒了骨頭一般。她知道他醉得厲害,笑着将他扶起,往床上挪。

他人高馬大,分量不輕,好在那些年伶俜跟他學了些武藝,勁兒還挺大,還算輕松地便将人挪到了床上。她讓丫鬟傳來熱水,坐在床上細細給兩人清洗。

蘇冥身上還是一身紅色喜袍,平日裏白皙的臉,因為染了醉意,多了幾分嫣紅,冷冽的俊朗中夾着柔和,好看得厲害。也許是上輩子還留着的記憶,雖然如今的蘇冥和從前的沈鳴,模樣上沒有半點相似,但對伶俜來說,毫無差別,怎麽看都是同一個人,無論他變成何種模樣,都是她喜歡的那個人。

她小心翼翼幫他褪下外袍,只留白色的中衣,又怕他凍着,趕緊把那簇新的鴛鴦給她蓋上,自己正要起身脫衣服,卻忽然被他伸出的手拉住,跌在他身上。

蘇冥睜開一雙迷離的黑眸,淺淺笑着看她:“**一刻值千金,咱們別糟蹋了好光陰!”

他說這話竟然又不像是喝醉的模樣,伶俜趴在他身上,笑着戳了戳他的臉:“你這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啊?”

蘇冥抱着她的臉吻她,翻身将她壓在身下,混亂将她的鳳冠霞帔撤掉,床上很快淩亂成一團。

被翻紅浪,一室春光。

醉酒加半宿歡愛,蘇冥醒來已經是隔日日上三竿,伶俜其實早就已經醒了,但是被他抱着動不了,見他睜眼,幽怨地看着他:“人家說喝醉了幹不了壞事,世子怎麽喝醉了幹壞事比平常更厲害?”

她嘟哝着的聲音,像是在撒嬌一般,蘇冥抵着她的額頭親了親她,笑道:“十一是說我平日裏不厲害麽?”

伶俜被他撩得咯咯直笑,正鬧着外頭傳來丫鬟焦灼的叫聲:“世子不好了!小姐把寧公子打傷了!”

“什麽?”蘇冥和伶俜異口同聲,一起從床上彈坐起來。

門口的丫鬟又道:“小姐把夫人家的表公子打傷了!”

蘇冥和伶俜面面相觑,面面相觑看了眼,趕緊起來穿衣服,打開門後讓丫鬟領着去見人。院子裏長路正在給寧璨正骨,疼得他嗷嗷直叫,站在一旁的蘇詞,憂心忡忡看着他道:“你怎麽這麽死腦筋,我讓你別躲,你還真不躲!”

蘇冥走上來問:“怎麽回事?”

長路将寧璨脫臼的手臂接好,笑道:“小姐和寧公子昨夜喝酒鬥拳不是沒分出個勝負麽?今早一起來小姐就拉着寧公子飛分出個輸贏,輸了的懲罰是吃對方一鞭子。後來寧公子輸了,小姐揮鞭子的時候,不小心下手重了點,寧公子又沒躲,手臂給弄脫臼了!”

蘇冥瞪了眼表妹:“胡鬧!”

蘇詞懊惱地吐了吐舌頭,小女兒的天真爛漫一覽無餘。寧璨則笑着道:“願賭服輸,我這就是習慣性脫臼,世子別責怪郡主。”

說罷,朝伶俜看去,趁人不注意,一陣擠眉弄眼,伶俜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恍然大悟蘇詞就是寧璨那回說在街上遇到的女子,頓時哭笑不得。為了得到人家姑娘的青眼,可真是下血本。她這表哥果然是不走尋常路。

她從寧璨眼裏接收到讓她保密的暗示,不動聲色地朝他點點頭。

蘇詞是将門女,沒想到鬧着玩兒的一鞭子,直接将寧璨這書生給打脫臼,心裏十分過意不去,見他被長路接好手臂,趕緊上前道:“你今日要回城內麽?我送你罷!”

寧璨自是求之不得,朝伶俜眨眨眼睛,一臉掩藏不住的竊喜,與蘇詞同衆人告別。

伶俜搖搖頭,随口問:“蘇詞還未許人家吧?”

蘇冥道:“她在苗疆待久了,如今回到京城水土不服。你看她那大喇喇的性子,哪家公子願意娶她。我還正愁着這事呢?苗王離京的時候發了話,說半年內沒給蘇詞找到好婆家,就讓她會苗疆,嫁給苗王世子。”

伶俜笑:“你不用擔心,我看她已經有找落了。”

蘇冥轉頭看她一臉古怪的笑,眨了眨眼睛:“你說寧兄?”說着,清了清嗓子,“小詞是打小習武的将門女,恐怕對寧兄這種文弱書生不會感興趣。”

伶俜噗嗤一笑:“我表哥這人別看是文弱書生,鬼主意多得是,我估摸着咱們兩家很快就要親上加親了。”

蘇冥也笑:“那最好不過。”

伶俜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問長路:“皇上呢?”

長路道:“今早天沒亮就走了。”

伶俜想了想,将蘇冥拉進房內:“世子,昨晚你們在外頭喝酒的時候,皇上來過咱們的洞房。”

蘇冥面色一凜:“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麽?”

伶俜搖頭:“那倒沒有,他好像喝醉了,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還想把紅燭給吹滅了,還好我眼明手快給擋開,不然多不吉利。”她頓了頓,“我看咱們還是快點離開,總覺得這人有點瘆得慌。”

蘇冥思忖片刻:“我如今也不知他到底想些什麽。不過你說得有道理,如今趁着太上皇還在,我早點離開确實是個明智之舉。只是……”

“只是什麽?”

蘇冥看向她,神色有些猶豫:“他對我到底有救命之恩,若說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除了你就只有他。如今朝堂風雲變幻,太後和遼王一派蠢蠢欲動,他還沒掌握大權,母族又式微,身邊除了暗衛死士,真正能掌控朝堂走向的臣子根本就沒幾個。唯一幫着他的只有趙梁棟,但陛下和遼王對榮親王來說,根本沒有親疏之分,是絕不對在這上面站隊的。若是真的發生何事,只怕趙梁棟也會難做。我怕我這一走,他處在水深火熱中,沒人幫他。”

伶俜握着他的手:“我知道你和陛下關系非同一般,這世上最怕欠人恩情。如果不是他救你一命,我們現在也不可能在一起,這份恩情我也一直銘記在心,可他現在在想什麽我們都不知道,留在這風雲詭谲的京城,指不定哪天就成了犧牲品。”

蘇冥閉上眼睛點頭:“那我就賭一次,把九州堪輿圖交給他,看他讓不讓我們走。”

伶俜微微驚愕:“你已經拿到那張輿圖了?”

蘇冥點頭:“其實已經拿到一陣子,但這是我們最後的籌碼,我先前一直沒有交給他。”

伶俜看他面露猶豫,明白這最後的籌碼,一旦交給宋銘,只要他起殺心,蘇冥就只能坐以待斃。

這确實是一場豪賭,賭宋銘對世子的情誼。

☆、120.第二更

伶俜和蘇冥在山莊待了三日,又去謝家莊子陪了兩日謝老太太,方才返回京城。回京之後,蘇冥還沒來得及與宋銘私下交涉,在第一日上朝時,宋銘忽然下達聖旨,因他勞苦功高,特封他為安寧親王。又昭告文武大臣,鞑子南犯,他即日起率十萬大師親征。

自蘇凜之後,鞑子屢屢犯邊,邊境百姓無一寧日,直到遼王就藩之後,帶兵征伐,數次大獲全勝。他一直往南追擊,漠北以東的鞑子部族,被驅逐往西南下。表面上看起來是遼王和鞑子交戰,實際上是将鞑子往京畿驅逐,把京師至于鞑子虎口之下。朝中大臣,多數并不明白遼王此舉意義,而懂得的大臣只怕是居心叵測。

退朝之後,蘇冥跟着宋銘來到了上書房內。

“陛下,您真得打算親征?”

宋銘勾唇輕笑:“如今父皇龍體安康,朝中大臣多還是聽信于他,我在不在京中影響不大,恰好趁此機會從父皇手中拿過兵符,好好表現一番,立下軍功,等回來父皇也沒理由再把兵符拿回去,順便給遼王一個下馬威,讓他不敢有異性,老老實實待在藩地。”

蘇冥點頭:“既然陛下已經打算好,臣也不需多說。只是陛下忽然給臣封爵,臣實在惶恐。陛下也知,這回我和十一大婚之後,就會退出朝堂離開京城,這個爵位于臣并無用處。臣和十一手中積攢的家當,足夠衣食無憂過完下半輩子,既然不在朝中為朝廷百姓賣力,就不好享受食邑。”

宋銘看着他笑,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愉生,我知離開朝堂和京城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雖然我心有不舍,但也不好強行挽留。這兩年你為我做過的事,枚不勝舉,沒有你我坐不到這個位子,給你封爵只是想我對你的報答。當然也是因為,這次親征,我還需要你的幫忙。你是大學士随軍不便,有王位在身,號令三軍也名正言順。”

蘇冥遲疑。

宋銘見狀又道:“你不願意随我親征麽?”

蘇冥忙不疊搖頭,拱手作揖道:“微臣但憑陛下吩咐。”

宋銘笑着點頭:“你放心,只要這回凱旋歸來,不論我多舍不得你離開,我都讓你歸隐。”

蘇冥躬身道:“多謝陛下。”

宋銘擺擺手,又随口問:“九州堪輿圖的下落如何了?“

蘇冥打消了先前的念頭,前路未蔔,君心難測,那最後的籌碼斷然不能現在就交出去。他淡淡搖頭:“恕屬下無能,還是只有眉目,卻仍舊沒尋到下落。”

宋銘倒也不以為意,只是輕笑:“你都無能,那這天底下就沒有有才能的人了。暫時尋不到沒有關系,只要不落在遼王手中就好。那堪輿圖涵蓋了天下金銀銅鐵礦藏,擁兵之人得到,那就是得了天下,切不可大意。”

蘇冥點頭:“陛下放心,放出去的番子,已經兵分幾路查找,雖則還未尋到,但步步都走在遼王的人前頭,倒是不需擔心被遼王先尋了去。”

宋銘點頭,有些疲憊地捂住眼睛,默了片刻,低聲道:“愉生,你說是不是選擇了一跳錯誤的道路?如果不做帝王,如今我恐怕依舊逍遙自在,做個纨绔王爺,不用擔心被人算計,指不定還能尋到一個真心相待的人。但是現在到了這個位置,處處掣肘,身邊每個人都心思叵測,居心不良。我有時候真想和你換一換,什麽都不要,只要有一個像十一待你一般的女子就好。”

蘇冥目光沉沉看着他,輕描淡寫道:“人與人的相處不盡相同,你看着別人好的,不見得适合你自己。何況每個人都有着自己命中注定的緣分,一切都強求不得。”

宋銘失笑,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勾唇笑道:“你說得極是。我已經下旨選後,這回吸取了祖宗們的教訓,後妃皆只能出在民間,京中勳貴世家一律不考慮,普通耕讀世家便好。”

蘇冥拱手道:“陛下考慮得很周到,歷朝歷代後妃母族對朝堂影響頗大,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外戚幹政牝雞司晨的局面。從民間選後确實能少很多麻煩。況且書香門第的女子,多溫婉賢惠,知情識趣。只要陛下用心,定然也能相親相愛舉案齊眉。”

宋銘笑眯眯點頭:“那就希望我凱旋歸來之時,有驚喜等着我。”

蘇冥已經很久沒同宋銘如此這般說過話,心中多少有些觸動。那個曾經總是纏着他的少年,如今已經變成深不可測的帝王。他不怕他心思深沉,甚至不怕飛鳥盡良弓藏,只是怕他對自己的妻子別有所圖。如今他是半點不敢再将伶俜遠離自己。他思忖片刻:“陛下,此次親征至少三個月,臣想帶着十一,不知可否恩準?”

宋銘表情微微僵,又很快一閃而過,只笑着應允:“這個當然不是問題,你雖同我出征,但也不需上陣殺敵,帶着女眷并不受影響。就是路途遙遠,舟車勞頓,風餐露宿,只怕是委屈了十一。”

蘇冥微笑,臉上湧上淺淺的柔和,脫口而出道:“跟我在一起,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宋銘看着他臉上的笑容,表情又是一怔。他認識他十幾年,無論是在年幼都沉默不言時,還是他後來慢慢變得玩世不恭,而他依舊冷情時,他們從來都是相同的人。他們表明上錦衣玉食,實則內心住在寒川枯井之下,孤苦可憐。可是後來有個人抛了根繩子,把他給拉了上去,他得到了溫暖,變得與他再不相同。于是這寒川枯井之中,就只剩下了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多希望,也有個人抛根繩子把他也拉上去。

再後來,他想做蘇冥。

蘇冥自是不知他想什麽,還在思忖着自己自作主張要伶俜随自己出征,她會不會不願意。

從宮裏回到兩人的小宅子,伶俜正滿心歡喜地布置他們的寝房。先前蘇冥一個人住,屋子裏陳設單調無趣,她這回把先前的嫁妝帶了過來。桌上放了擺放了兩只白釉荷蓮紋梅瓶,架子上擺了青釉鳳耳瓶,各自都插了寒冬的梅花,又挂上了蘇冥的墨寶,在帷帳的銅鈎上垂挂了兩只紅色絡子。整個屋子變得生動溫馨起來。

蘇冥一回來,看到變了樣的寝房,一時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惆悵,兩人這住不了幾日,就要離京風餐露宿,她這番小女兒的熱情,只怕是被當頭一盆冷水。

伶俜見他神色不對,問:“今日進宮發生了事情麽?”

蘇冥點頭:“皇上要親征漠北,下令我随軍。”

伶俜睜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的失落,反應過來,嘟着嘴巴抱住他的手臂:“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蘇冥目光落在她有些嬌嗔的臉上,怔了片刻,失笑搖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我還正想着怎麽同你開口,讓你陪我去吃苦?”

伶俜在他手上蹭了蹭:“只要跟世子在一起,做什麽事都不苦。”

蘇冥将她攬在懷裏:“這一去至少三個月,在軍營裏不比在京城,跟着大部隊行軍,風餐露宿不說,可能還會有各種突發的狀況,尤其你是女子,你要有心理準備。”

伶俜點頭:“我不怕的。”

蘇冥松開她,從牆上取下一把劍,在她面前抽出,露出寒光凜凜的劍刃:“這是我舅舅從前送給我的,我如今送給你。若是遇到危險,你就用這把劍保護自己。”

伶俜接過劍,雖然她不懂兵器,但也知道這把劍非同尋常,小心翼翼撫摸了一下冰冷的劍刃,擡頭看向他:“世子,你放安心,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話是如此,自從沈鳴出事後,她習武早就懈怠,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打贏一兩個潑皮無賴約莫還行。

☆、121.一二一

十一月初一,宜出行。

宋銘接了景平帝的兵符,帶領十萬大軍從京畿北上。皇上親征,除了開朝太祖有過,這一百多年來,還是頭一回。十裏長街,萬人空巷。

伶俜同蘇冥坐在馬車內,忽然聽到外頭有熟悉的聲音,撥開簾子一看,卻見是戴着帽子的謝九在叫喚。

伶俜讓外頭的侍衛,放她過來。謝九趕緊擠過人群,從車廂裏遞過一筐子水果,又大喇喇道“十一,你和世子要保重,等你們回來,喝我與葉大哥的喜酒。”

伶俜笑着嗯了一聲,讓她快些去邊上,免得被馬兒絆倒。謝九嗯了一聲,颠颠地跑回了人群。

伶俜看着她和一個半蒙着臉的男子相攜離開,才放心的拉下簾子。她這個九姐也挺有本事,不知道用什麽法子把葉羅兒騙到了手,前些日子在莊子上大婚時,她還悄悄同自己說過和葉羅兒的敦倫之事,雖則語焉不詳,但也聽出來葉羅兒竟然能行人道,倒是叫她稍稍意外了一把,只是要子嗣恐怕是不行的。她這九姐還同她商量,讓她和世子日後多生幾個,到時候給她借兩個孩子養着。她真是不知該說何。

她拿起果籃子看看,忽然看到裏頭壓了一封信。

蘇冥顯然也看到了,低聲道:“是葉羅兒寫的。”

那信封上一行隽秀的小楷,寫着世子和夫人親啓。伶俜打開信,簡短幾個字:君心叵測,速速遠離。

蘇冥和伶俜對望了一眼,一時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蘇冥将信拿過來,攥在手中捏成了碎末。葉羅兒的這句提示,讓兩人之前的猜想落實。興許他也不知道宋銘想作何,但他悲苦的人生經歷,讓他敏感于常人,這些年又一直在宋銘身邊,想是能猜中他幾分心思。

蘇冥握住伶俜的手,低聲道:“這次出征回來,咱們就離開。”

伶俜點頭:“鞑子那邊有問題嗎?”

蘇冥道:“我已經打探清楚,鞑子東北部的幾支部族,被遼王打得很慘,所以才南下與主部會和。但總共加起來也不到十萬大軍。這回皇上從京師帶了十萬,加上北境駐守的十萬大軍,震懾鞑子軍綽綽有餘。而遼王那邊不過十萬出頭的兵馬,加上接連征伐,折損不少。見到南面二十萬大軍壓境,鞑子一定會再次北上與遼王短兵相接。皇上這是一石二鳥。”

伶俜點頭:“皇上親征,勢必鼓舞士氣。你這樣一說,倒是十拿九穩。”

蘇冥微微一笑:“我知你擔心何事,咱們是跟着皇上的,不用上陣殺敵,只是要受兩三個月的苦罷了。”

伶俜其實也不怎麽擔心,皇上親征若是都有危險的話,那他們偌大的王朝,也就走到了盡頭。

因為是冬日,越往北行就越天寒地凍。白日裏尚且還好,到了夜晚紮營時,薄薄的帳篷外,寒風呼嘯而過,就算是營帳裏生了炭火,也冷得厲害。不過蘇冥和伶俜每夜相擁而眠,這寒冷的夜晚,也就不那麽難捱。

宋銘其實是個天生會籠絡人心的帝王,長路漫漫,就算是訓練有素的将士們,也多少會有些疲懶怨言。宋銘每抵達一個城鎮,就會在夜晚舉行犒勞将士的活動,晚上設篝火宴,安排美姬慰勞七品以上軍階的武将,行軍不過一個月,他作為一個新君,已經收服大部分人心。

這日剛剛過了雁北城,大軍紮營。夜晚酒過三巡之後,戰營恢複安寧。宋銘喝得有些多了,路過蘇冥的營帳時,見着裏頭的燭光,映着兩個親昵的人影,細細的說話聲,聽不清楚在說甚麽,卻聽得出你侬我侬的情意。

這一個月下來,兩人幾乎沒有片刻分離,他們互相依賴,相互體貼慰藉,所以這寒冷的征途,對他們來說,也就沒有絲毫苦楚。而他卻一直下像此刻一般,杵在寒冷的黑暗中。

他立在原處半晌未動,還是侍衛低聲提醒:“陛下,夜深寒冷,快些進賬內暖暖身子。”

他微微蹙眉,仍舊不為所動,直到旁邊營帳裏的燭火被吹滅,才踅身往自己的營帳中走去。他踉踉跄跄在榻上坐定。雖是行軍,但皇上的用度,也絲毫不會将就。榻上鋪着虎皮褥子,厚厚鵝絨錦被松松軟軟搭在榻邊。營帳中燒着熱烘烘的炭盆,雖則外頭寒風凜冽,但這營帳裏,委實是說不上冷的。可他卻還是覺得冷得厲害,微微抱着雙臂,正要躺下時,想起什麽似的朝侍衛道:“軍中不是進了幾個美姬麽?給我挑個幹淨的送進來。”

那侍衛心中暗喜,美姬是幾個将士選上來的,本來是想獻給皇上,但這一個月下來,皇上絲毫不近女色,弄得幾個将士一腔想邀功的心思,毫無用處,他這個侍衛也頗有些難辦。

見皇上開了尊口,侍衛趕緊出了帳篷,引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絕色少女,膚若凝脂,螓首蛾眉,十分惹人憐愛。這少女因着是留給皇上的,一直未被人動過,臉上都是青澀的嬌羞。

那少女進了營帳,跪地行了個大禮,宋銘揮揮手讓她平身。侍衛在她後頭低聲吩咐:“好好伺候皇!”說罷就躬身告退。

少女出自青樓,生得絕色,又彈得一手好琴,大軍路過她所在的城郭時,被選中随軍。如今已經跟着大軍行了好幾日。一同選入的姐妹,多數早去了将士的營帳侍寝,只有她還一直留着清白身。今夜被領進了這營帳,方才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想未錯,她是專門被人留給皇上的。

她見過一次親征的皇上,不成想這位新君貌若美玉,竟是比自己十幾年來見過的所有男子都好看,便一直等着被臨幸的一日。她出身卑微,若是換做平日,她想進宮做個普通宮女都無可能,但如今出征在外,她若是承了皇上雨露,回去定然是可以做個小嫔妃,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她小心翼翼挪到榻邊,柔聲道:“陛下,讓奴婢來伺候您!”

宋銘的衣衫還未脫下,聽了她的話,将微微蜷縮的身子展開,讓她伺候自己更衣。燈火搖曳之下,年輕帝王,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少女的心噗通跳得厲害,連帶着解衣帶的手,都微微發抖。

只剩中衣時,宋銘因為受不了寒意,直接鑽進了錦被當中。少女滿面羞紅,褪去自己的衣服,只餘一件繡花肚兜後,才躺在宋銘身邊。宋銘忽然将她抱住,但是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她雖未經人事,但在青樓那種地方,早被教導過如何伺候男人。她見皇上不動,伸手溫柔地撫摸他的身體,漸漸探入下方時,卻被宋銘喝道:“不要動!”

少女抖着聲音道:“陛下,奴婢伺候您!”

宋銘又冷聲道:“我叫你不要動,我冷!”

少女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她也不是傻姑娘,見皇上似乎真的有些瑟瑟發抖,将手伸出來緊緊将他抱住。

有了一具鮮活的帶着溫度的軀體,稍稍将寒意驅散,但宋銘還是冷,那種從心底深處透出的冷,如何都擺脫不掉。

隔日起來,蘇冥和伶俜出來營帳,恰好見到蘇冥也從旁邊不遠的賬內出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美貌女子。

他這麽久以來不近女色,正是讓兩人擔心的,如今看着他身邊多了個女人,不免放了幾分心。

蘇冥領着伶俜走過去行禮,那女子聽聞是安寧王和王妃,忙誠惶誠恐地行禮。

宋銘在兩人臉上不動聲色看了眼,笑道:“這位是我新封的李美人。”

少女确實容貌出衆,配得上美人二字。

周圍的将士忙拱手道:“恭喜娘娘。”

李美人吓得臉色慘白,好半反應不過來。宋銘粲然一笑,拉起她的手:“愛妃年紀尚輕,未受過宮中禮儀教導,膽子小面皮薄,況且出門在外,這些虛禮都不用。一切等回了宮再說。”

說罷攬着李美人又回了營帳。在榻上坐定後,他臉上的笑意早已不在。李美人誠惶誠恐地上前,結結巴巴道:“啓禀陛下,奴……婢不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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