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一更 (14)

從昨晚到今早,他沒問過自己的名字。

宋銘淡淡瞥了她一眼:“從今天開始你就姓李。”

餘下幾日,宋銘和李美人同進同出,同榻而眠,不近女色多時的男人,忽然有了寵愛的美人,不僅讓他的侍衛随從放下了心,也讓蘇冥和伶俜稍稍松了口氣。

但只有李美人知道,雖然同榻而眠,但皇上從來沒有碰過她,他連多看她一眼都無。她在他眼裏不是美人,而是比魚目都不值一提。

他好像很畏冷,每夜只是緊緊抱住她,在她身上汲取溫暖。

而且她無意間聽到他在夢中的呢喃:“十一,你抱着我。”

而她知道十一是誰,正是安寧王妃。

☆、122.一二二

女人都有着可怕的好奇心,雖然李美人知道好奇帝王的事,一不小心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但她還是沒辦法阻止住自己的好奇。軍中少女子,除了粗使的婦人,就只有幾個伺候将領的美姬。她如今被封了美人,自是跟那些女子不同,算起來她的身份和安寧王妃倒是差不多的。于是李美人便每日去找伶俜說話,又忍不住觀察她和世子的互動,卻見果真是鹣鲽情深,彼此眼中都沒有他人。

這晚大軍紮營,宋銘仍舊是除了抱着她,沒有半點其他動作,半夢半醒間,他再一次呢喃道:“十一……十一……”

李美人心一橫,貼在他脖頸變,柔聲道:“陛下,我是你的十一。”

閉着眼睛的宋銘怔了一下,伸手将懷中的人抱緊,側過頭去尋她的唇,但剛剛碰上,乍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看到暗光之下的人,一雙狹長鳳眼頓時湧上一層寒冰,單手将她的脖頸固住:“你剛剛說甚麽?”

李美人被掐得無法呼吸,只勉強漲紅臉要脖子,艱難發出一點聲音:“臣妾什麽都沒說。”

宋銘松開手,冷聲道:“收起你的好奇,要是表露一丁點,朕讓你五馬分屍。”

李美人吓得冷汗淋漓,爬起來跪在床榻上,連連磕頭:“臣妾知道錯了,皇上恕罪。”

宋銘哼了一聲,複又躺下,往地上一指:“去下面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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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人也不敢多穿衣服,哆哆嗦嗦爬到地上跪好。雖然營帳裏有炭盆,但已然冷得厲害。李美人一動不敢動,只聽着宋銘逐漸均勻的呼吸,懊悔自己的好奇心。

隔日,李美人不出意外的病倒了。但除了這賬內的兩人,沒人知道她是如何病倒的,只看到皇上親自下令讓軍醫給其診治熬藥,又親手服侍。衆人都道這李美人祖墳冒了青煙,本是半路召進來的軍妓,卻得了皇上青眼,被封美人不說,還如此受寵愛。就連伶俜也以為宋銘開始近女色,恢複從前那左擁右抱的日子,估摸着也是指日可待。先前看中,十有八|九是腦子沒轉過彎兒。只有蘇冥愈發覺得他舉止怪異。

兩日之後,大軍抵達邊境,與十萬戍邊大軍會和,并即刻出發攻進漠北鞑子大營。這一仗打得很順利,不到兩日,鞑子軍就往東北撤退。雖則遼王還在追擊,但遼王兵馬不過七八萬,比起背後的二十萬大軍,總該是要有勝算許多。況且,漠北地形對于從京師調來的大軍來說,并不占優勢,他們不會貿然追擊。

果不其然,鞑子一往東北撤退,宋銘就下令停止追擊,在遠處安營紮寨。當晚笙歌樂舞,觥籌交錯。行軍的将士,都是豪爽之人,酒過三巡之後,也不顧君臣之別,個個上來給宋銘敬酒。宋銘雖酒量頗佳,但也經不起這番痛飲,最終還是醉了。他跟蘇冥不同,蘇冥喝醉了酒,就是老老實實地睡過去。但宋銘醉了之後,便開始鬧酒瘋,又是擊打酒樽唱歌,又是起身圍着篝火跳舞。

伶俜正要扶着有些醉了的蘇冥回營帳,卻被忽然跳在跟前的宋銘拉起:“十一,咱們跳舞!”

本來一個女子随軍還跟着一群大老爺們喝酒,就已經不成體統,如今還被他拉着在衆人面前起舞,簡直是太出格。伶俜掙開他的手:“陛下,您自己跳!”

但是她還沒走開,就被宋銘一把又扯過去,還沒扯到他懷裏時,李美人忽然插進兩人之間,抓着他的手臂笑道:“陛下,臣妾陪您!”

宋銘看着篝火之下李美人豔麗的臉,又掃了眼不自在的伶俜,神色微微一愣,松開拉着她的手,将李美人攬在懷裏,勾唇大笑:“好好好,愛妃陪我跳,咱們今晚不醉不休!”

伶俜心道您都醉成這模樣了,還不醉不休?她擺擺頭,趕緊回到蘇冥身邊,将不省人事的人扶起來,往營帳中走。走到半截,又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回頭看了篝火處一眼,只見宋銘載歌載舞,玩得好不快活的樣子。

大軍安營紮寨五六日後,接到前方的消息,鞑子軍與遼王大軍短兵相接,正打得激烈。再兩日之後,遼王信使前來求援,遼王難以應付鞑子十萬鐵騎,請皇上速速派兵支援,以便前後夾擊,将鞑子一網打盡。

宋銘接到信,朝信使道:“你快馬加鞭回去報告遼王,他抗擊鞑子,勞苦功高,朕即可派兵支援,請他繼續堅持,務必等我朝廷援軍。”

信使攥着這好消息迅速返回,然而在營帳裏的宋銘卻是不慌不忙,轉頭看向一旁的蘇冥:“愉生,你說遼王還能支撐到幾日?”

蘇冥道:“按照雙方的兵力,若是朝廷沒有及時支援,遼王這一役恐怕兇多吉少。畢竟鞑子已經傾盡全部兵力,必然會背水一戰。”

宋銘勾唇笑道:“那真是如我所願。”

蘇冥抱拳作揖道:“要滅掉遼王方法很多,但若是因為皇上不派大軍支援,恐怕皇上會因此失了軍心。畢竟遼王這是抗擊鞑子,就算他死了,也能留下一個身後好名聲,反倒是陛下會背上惡名。陛下剛剛登基,這種惡名斷然是要不得。況且遼王經營藩地多年,東北防線固若金湯,皆是他的功勞。若是他這一死,只怕東北這邊會出亂子。”

宋銘略微沉思:“你說得有道理。”罷了又道,“但是我這樣去支援,豈不又是為他做嫁衣。”

蘇冥道:“依臣所見,支援是一定要的,但是可以稍稍遲一點,等到遼王被打得快支撐不下去的時候,那時鞑子定然也元氣大傷,咱們再一舉出擊。也算是一石二鳥。”

宋銘笑開:“還是愉生你想得周全。不過遼王肯定也想得到我是故意為之,恐怕日後還是個麻煩。”

蘇冥道:“這回遼王手下兵馬肯定折損七八成,陛下不然趁此之際,将京師帶來的大軍,撥給他七八萬,讓他繼續駐守東北防線。京師大軍的将領,如今是完全聽命于你,只要你再提高他們的軍饷和俸祿,不怕他們會變節。如此以來,既能固守防線,還能監視遼王舉動,讓他處處掣肘,絕不會膽敢有異動。”

宋銘點頭,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還是愉生想得周全,就按你說的辦。不管這七八萬軍日後會不會變節,至少在一兩年內內不會,有這個時日,我足以将朝中整饬,培養自己的心腹,也能加固兵權。等他再想起事,除非他拿到那張天下堪輿圖,否則我完全不用把他放在眼裏。”

蘇冥點頭:“正是如此。”

朝廷援軍抵達支援遼王時,比遼王預想得遲了兩天,若不是他作戰娴熟,恐怕已經全軍覆沒。饒是如此,他的七八萬大軍,也只剩了不足兩萬。鞑子比他好不了多少,折損了一半有餘。被朝廷大軍追來時,幾乎毫無抵抗之力,最後只剩七八千殘兵敗将,丢兵卸甲朝西北方向逃了去。那邊是沙漠苦寒之地,那點殘兵不足以畏懼,援軍也就沒有再追擊。

朝廷軍和遼王會合後,自是大肆慶祝一番。遼王心中有怨氣,自己辛辛苦苦固守邊線,與鞑子浴血奮戰,卻不料被自己人擺了一道,要說多不甘就有多不甘。但如今宋銘是皇上,他也不能表露出來。筵席上,只顧喝悶酒。

酒過三巡之後,宋銘宣布給他的獎賞,将八萬朝廷軍撥給他。遼王這回臉都氣綠了,這朝廷軍是宋銘帶來的,裏頭的将領都是他的人,擺明了就是要監視他。遼王咬牙切齒謝恩後,就借口身子不适回了營帳。

宋銘自是心中爽快,這回親征一切如願,只等着最後一個大計劃完成。一切就再完美不過。

夜深之後,醉酒的人都回了賬內,除了孜孜燃燒的篝火,和打着瞌睡的守衛,就只有風呼嘯的聲音。伶俜和蘇冥簡單漱洗了一番,正要上床時,蘇冥拉着她小聲道:“你先睡,我去見一下遼王。”

蘇冥點頭:“恐怕這一切他以為是我的主意,指不定會遷怒到我身上。”

伶俜沒想過裏面的彎彎繞繞,但也知道這回宋銘是差點害死遼王,如今八萬大軍給他,明面上是獎賞,實際上是為了壓制他。若是這些都被遼王以為是蘇冥所為,只怕是會對他懷恨在心。如今兩人去意義絕,樹敵尤其是遼王這樣的敵人,委實不太明智。她點點頭:“你去吧!”

蘇冥将她抱着躺下,又仔仔細細碾好被子,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我很快回來!”

這廂遼王在營帳裏,因着心中憤恨,還沒有入睡。此次損失慘重,還被圈入皇上的牢籠,他真是追悔莫及。早知就不用逞英雄,千裏追擊鞑子軍,落得如此境地,此前的雄心壯志,也消失殆盡,只遺憾對不起太後的期待。

他正煩躁着,外頭侍衛的聲音響起:“殿下,安寧王求見。”

這個時候了,這個奸佞之人來見自己作何?雖然很不情願,但如今兩人品級相同,遼王還是放了蘇冥進來。

蘇冥稽首行了個禮:“拜見遼王殿下。”

遼王輕嗤一聲:“您如今可是安寧親王,本王受不起這個禮。”

蘇冥不以為意,收了手,淡淡道:“想必殿下也已經知道我的身份,此番救援延遲加上八萬大軍的獎賞,恐怕殿下也以為是我的出謀劃策。”

遼王哼道:“難道不是?以我四哥那種性子,兩個兄長都是被他所害,恐怕這回也是打算直接要我的命。根本就不會彎彎拐拐這麽一大通。也只有你能想得到為了維護他新君的名聲,才出此計策。”

蘇冥輕笑:“難不成殿下願意死在這裏?”

遼王道:“那也比往後處處掣肘強。”

蘇冥笑:“殿下委實多慮了,雖然這些法子确實是我的建議,但我不過是希望先保住殿下一命。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況且,這八萬大軍真能困住殿下?恕我直言,陛下才剛剛登基不久,這些京師大營裏的将士,也才剛剛聽命于他,你覺得能有多大的忠誠度?收服人心這種事,不只陛下會做,想必遼王也深谙此道。”

遼王看着這張陌生的臉,冷笑:“這麽說你是在幫我?你和我四哥相識多年,讓我怎麽相信你是來幫我,而不是又想着什麽法子害我?”

蘇冥道:“雖則我和陛下相識多年,但鳥盡弓藏的道理你我都知,我如今被封為親王,一個異性親王意味着什麽,陛下肯定也明白,如今坊間都有傳聞,叫我如天子,你可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我不過是為了自保罷了,為得就是哪日走投無路,還有遼王殿下可以投靠。也為了遼王不要遷怒于我。”

遼王沉思片刻:“我暫且信你一回。畢竟你說得沒錯,留着青山在不怕沒錢少,你到底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先前不過是意氣用事,一時轉不過彎來,還打算将你弄死洩恨。”

蘇冥暗暗舒了口氣,遼王不過弱冠之年,正是意氣用事的年紀,看來這夜訪是來對了。

☆、123.一二三

班師回北境大營的那日,天降大雪,本來就不好走的路途,變得愈發艱難。好在說是班師,實則因為八萬大軍撥給了遼王,回程行軍不過百餘人,也算是輕車簡行。

行至第二日傍晚,因為風雪加劇,前方又是一座雪山,山路之下是萬丈懸崖,不敢貿然強行,便安營紮寨,等風雪歇了之後再動身。因為鵝毛大雪的緣故,到了晚上,也無法生篝火,所有人都進了帳篷取暖歇息。

營帳裏生了炭盆,火燒得紅紅旺旺,但外頭的寒意仍舊能透進來。伶俜燒了一壺雪水,和蘇冥簡單漱洗了一番,便鑽進了絨被中。

蘇冥将伶俜冰涼的雙手攥在自己懷中,道:“這段時日讓你受苦了,再忍個大半月,咱們就能回到京城了,等明年開春暖和了,就去江南。”

伶俜窩在她胸口吃吃地笑:“跟你在一起,一點也不覺得苦。以前我以為你不在了的那些日子,才是真苦。”

蘇冥輕笑了笑,低下頭親她,伶俜擡頭回應。一路來因為行軍不便,兩人雖是同帳而眠,但基本上除了抱在一起,鮮少做壞事。伶俜到底是女子,面皮薄,怕賬內的響動被人聽去,哪裏會有這個心思,而蘇冥也并非重欲之人。不過今日外頭無人站崗巡邏,茫茫野外,風雪呼嘯聲,掩蓋了一切。蘇冥手伸入她的衣服內,伶俜也就沒太多顧忌。

營帳內的旖旎聲響了許久,才漸漸緩和下來。蘇冥壓着她不動,伶俜有氣無力地推了推他,柔聲笑道:“世子,你作何?”

蘇冥咬着她的耳朵呢喃:“要是這次有了寶寶也不錯。再有二十來天就回到京城,在路上也不會有甚麽反應。”

伶俜怔了下,又笑着,眯着眼睛,在黑暗中看他,嬌嗔道:“哪有說有就有的。”先前幾個月,兩人雖然親密的時候不多,但也有過好幾次,可她這肚皮也沒半點反應,許是時機不對,今日看起來也不算是個好時機。

蘇冥将她攬在懷裏,先前的寒意已經消失殆盡,此時兩人都有種如沐春風的溫暖。他摸了摸她肉柔軟的頭發:“睡罷!若是明日大雪停了,咱們還得趕路。”

伶俜甕聲甕氣點頭,也委實是有些累了,靠在他胸口,很快沉沉睡去。

再醒來是被外頭隐隐約約的動靜吵醒的,她睜眼的時候,蘇冥也醒過來,幾乎是迅速起身将衣服穿好,又将伶俜拉起來。

“怎麽了?”伶俜下意識摸衣服穿上,卻還是有些迷迷糊糊。

蘇冥沉聲道:“有人偷襲營地。”

他這聲音落下,伶俜一個激靈徹底醒過來,迅速穿上棉襪和絨毛靴子,跟着他一起小心翼翼往外走去。待掀開簾子,才發覺遠處有一波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黑衣人,正朝營地攻擊過來,已經和營地的士兵戎相見打了起來。

因為風雪聲太大,這些人又才剛剛入了營地就被發現,此時與他們的營帳還隔了些距離,是以方才在賬內聽得不是很分明。但雪地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晝,那些人的身手現下是教兩人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來人不多,但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營地的百來人,都是軍中精銳,卻只須臾間,已經有好幾個士兵倒下,鮮血濺在雪地上,在夜色中觸目驚心。

蘇冥皺了皺眉,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升騰起來,這裏是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若不是行軍至此,根本就不會有人停留。此時皇上身邊就百餘人,正是刺殺的好時機,雖然不知來者何人,但此時營地遭襲,恐怕是早有準備。他拉着伶俜回身各自拿了劍:“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來路,咱們先去陛下那邊。”

兩人踏着厚厚的積雪,來到宋銘的營帳,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傳令,直接闖了進去。蘇冥和李美人早已穿戴整齊,他手中拿了劍迎上來:“營地遭襲,我已經讓林将軍帶人去抵擋,此地不宜久留,我已經讓人放了信號彈,咱們趁着大雪照明,趕緊翻山過去,到了應該馬上就會有援軍接應。”

蘇冥側耳聽了聽賬外疲于應付的打鬥聲,正要開口說話,外頭的李将軍氣喘籲籲進來:“啓禀陛下,對方至少有五六十人,個個都是不怕死的高手,武功奇詭,看起來像是死士,咱們恐怕抵抗不了多久,陛下和王爺趕緊撤離,翻過山便有人接應,屬下留在這裏拼死一搏,定然替陛下拖着這些人。”

宋銘點頭:“有勞李将軍,你們自己當心點,若是打不過,也盡早撤。”說罷,拉着李美人往外走。

蘇冥思忖了片刻,也想不出好辦法,雖則這般天寒地凍,山上不可能埋伏歹人,可夜晚翻山,絕非良策。他見宋銘離意已決,只得帶着伶俜跟上。

打鬥還在繼續,李将軍帶着屬下抵擋黑衣人,宋銘一行十來人先行撤退。

大雪連着下了兩日,如今足足到了膝蓋,每一步行得艱難。但後頭的李将軍不知能抵擋多久,幾人都不敢耽擱,何況還有天子在旁,自己小命丢了無妨,若是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個個都沒命活。

山上早已經被冰雪覆蓋,雖則大雪如白晝,但同真正的白日還是有很大區別,距離的判斷,雪層的厚度,都很難一眼看出來。兩個護衛走在前頭引路,宋銘李美人和蘇冥伶俜跟在中間,後頭四個護衛墊後,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大雪還在飄着,幾個人的手腳早沒知覺。李美人費力地跟在宋銘身旁,忽然打了個噴嚏,山上的雪随之一抖。蘇冥低聲提醒:“不要發出大的聲音,小心引起雪崩。”

李美人捂住嘴,倒吸了口涼氣。

一行人愈發安靜,除了腳踏雪地的聲響,就再無其他。走到一半時,前方半空挂着厚厚的冰柱,蘇冥忽然面色一變,道:“不要再走了,有危險!”

前面兩個護衛不明所以,剛剛停下腳步轉頭要問,忽然整座冰山發出細微的顫動,那懸挂的冰柱,在幾人的驚恐中慢慢斷裂,往山下滑去,發出巨大的聲響。而這聲響之後,便是悉悉索索的動靜。

蘇冥擡頭看去,只見鋪天蓋地的雪罩下來,他大驚設色,壓低聲道:“血崩了,咱們快往兩邊撤。”

幾人分成兩撥,迅速往兩邊散去,雖然厚厚的積雪阻礙了移動,但在危險面前,連李美人這種弱女子因着求生本能,都跑得極快,幾人堪堪避過。可墊後的兩個護衛,卻沒能躲過這一劫,直接墜入山下谷中。

李美人睜大眼睛,臉色吓得比雪地還白。

蘇冥看了看上空,道:“這裏危險,只怕是被人動過手腳,咱們快走!”

他話音落,忽然又有大片斷裂的冰塊落下來。這冰塊墜落的速度,快得讓人猝不及防,他将三人用力推開,自己準備躲開時,已經來不及。

本來倒在雪地中的伶俜不知哪裏來得力氣,忽然從地上一躍而起,将蘇冥推開,那冰塊從她肩頭擦過,巨大的重力,将她整個人往山下帶去。

蘇冥松開抓着山石的手,要去救她,但卻只抓到一劫衣角。看到伶俜的身影在雪地中頃刻間變成一團小點,他根本不做多想,立馬要跟着她一塊墜下去,但人還沒動,已經被宋銘從後面緊緊抱住:“你冷靜點!”他壓低聲音在他耳側道。

伶俜今日穿了一身寶藍色的袍子,在雪白的夜空裏,須臾間已經不見了蹤影。蘇冥望着下方白茫茫一片,雙眼模糊,腦子空白,什麽都想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了。

但只片刻,他又劇烈地掙紮起來,要往下跳去。宋銘伸手在他脖頸後穴位點了一下,掙紮的人軟軟倒下來,又朝兩個追上來的護衛道:“你們兩個背着王爺。”

李美人已經吓得魂不守舍,直到宋銘冷冷吩咐了一聲:“快走!難不成你也想死在這裏?”她才趕緊跟上。

這一陣雪崩過後,便一路坦蕩,四個護衛輪換着将昏迷的蘇冥背下了山。到山下時,大雪暫歇,旭日東升,已經有兵馬接應。

蘇冥醒來發覺自己在營帳內,身上還蓋着厚厚的絨毯,他腦子裏一片茫然,但很快恢複,發瘋一般往外沖,剛沖出營帳,便與宋銘迎頭撞上。

宋銘攔住他:“愉生,你冷靜點!”

蘇冥将他一把推倒在地上,紅着眼睛大吼道:“為什麽不讓我下去救十一?!”那神情像是要殺人一般。

旁邊的将士見皇上被推倒,都吓得倒吸一口涼氣。

宋銘倒是不以為意,從地上爬起來,朝他吼過去:“你下去是救人嗎?是跟她一起送死!我不會眼睜睜看着你們兩個都死!”

蘇冥臉上半點雪色都無,連連搖頭:“不可能!十一不會死,她不會丢下我一個人,我們說好了穿暖花開就去江南,我要去把她找回來,我要把她找回來!”

宋銘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在他身後道:“愉生,我已經派了人去搜尋,但是昨晚一直在下雪,山谷底下全都被雪覆蓋,只在一株樹杈上找到一只靴子。”

蘇冥停下腳步轉頭,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只靴子,疾步走過來一把奪過去,但是攥着靴子的手,卻抖得厲害。他紅着眼睛默不作聲,轉身又朝山谷的方向走去。

宋銘微微蹙眉看着蘇冥頹敗的背影,朝身旁的護衛低聲吩咐:“你們跟着王爺,別讓他做傻事。”

兩個護衛拱手應道:“屬下遵命。”

☆、124.一二四

山谷中的積雪近三尺厚,白茫茫一片,看不見任何其他色彩。落腳下去,半天才能将腿拔起來,蘇冥不管不顧,發了瘋一般在裏頭尋找。但是連着兩天,都沒尋到伶俜的影子,落下來的兩個護衛,倒是被尋到了一個。

那人埋在一處半人高的雪堆中,許是落下來砸進了雪裏,又被後來降下的雪掩埋。身上倒是完好,幾乎看不到傷痕,只是整個人僵硬得如同冰塊。蘇冥見到那人,當即就咳出一口血來。他不敢想象,伶俜也變成這副樣子。

他忽然不敢再尋找下去。

但又不想伶俜死了還埋在這荒野之中,是以盡管已經快要撐不下去,恨不得馬上去黃泉路上找她,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有見到伶俜的遺骸之前,他不敢就這樣死了。

此時已經歲末,正是最寒冷之時,三天兩頭又是一場大雪,進入山谷困難重重,雖然他日日冒着嚴寒去尋,但幾日下來,終歸還是一無所獲。

宋銘是一國之君,雖然京中還有太上皇坐鎮,但他一個天子離朝太久也不太合适,況且這回立了大功,還削了遼王羽翼,正是乘勝追擊掌握大權的時候,他不便多留,陪着蘇冥尋了五六日後,便攜着李美人班師回朝。

蘇冥一直留在北境,直到來年四月份,冬雪融盡,山谷裏穿暖花開。然而他的兩鬓卻留在了冬日,染上了雪色。雖則積郁成疾,但起初的驚惶和痛苦之後,因為沒尋到伶俜的屍體,他心中竟然漸漸升起了一股不知哪裏來的預感,他覺得伶俜還活着。她一定還活着。

他身上有着一品親王的封號,墜下山谷的又是王妃。大營裏的将領起初不敢怠慢,雖然谷中積雪重重,仍然每日不畏嚴寒跟着他搜尋。只是時日長了,難免疲懶,直到天氣暖和了點,又才打起十二分精神。

可惜仍舊沒有尋到王妃的身影,倒是在一處岩縫中找打了另一個墜落的護衛,因為天氣寒冷,屍身并未腐爛,只是已經失了人形,模樣慘不忍睹。那日跟着蘇冥一起出來的将軍,一見到這人,暗道不好,朝蘇冥看去,果然見着他臉色驟變,搖搖晃晃,吐出了一口血來。

這次之後,又是小半月,出去搜尋的人終于在一處山洞中發現了東西。發現的是一個小士兵,說是在一處山洞中,看到一堆白骨,白骨上是撕爛的衣服,旁邊還有一把劍。

蘇冥顫抖着手接過那把劍,他認得這劍,正是他送給伶俜的,墜下山時,她手中就握着這劍。雖然已經過了幾個月,他心中已不像最開始那樣激動,但此時此刻要真正面臨結局,他還是沒法接受,深呼吸口氣,努力使自己鎮定,才勉強發出聲音:“在哪裏?你速速帶我去。”

小士兵走在前頭引路,小心翼翼道:“禀王爺,那看起來是個狼洞,不過裏面已經沒了狼,許是被我們這些日子大張旗鼓的進山給吓走了。裏頭好多野獸的骸骨,應該都是被野狼叼進去過冬的。”

他說得拐彎抹角,但誰都聽得出是在告訴蘇冥,王妃上被狼叼走吃了,如今只剩骸骨,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一行人入了洞內,比起外頭的春寒料峭,這洞內倒是暖和得狠,地上果真許多骸骨。經過了一個幹燥的冬日,那些骸骨發出白森森的顏色,也包括了那堆還纏着碎片衣物的人骨。

雖然世有化成灰也認得一說,但蘇冥也不得不承認,他不認得那堆白骨,即使他認得那已經成了碎片的錦棉襖子。

跟在他身旁的林将軍趕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道:“王爺,節哀吧!”其實這話早就說過,但這位王爺對王妃用情太深,據說又是救他才墜得山,說了許多回,仍舊是沒甚麽用。

蘇冥好容易穩定情緒,慢慢走上前跪下,顫抖着手正要拾起地上的遺骨時,目光落在下方一處淺淺的足印。

他面色一怔,轉頭問剛剛那個小士兵:“你動過這屍骨嗎?”

小士兵吓得趕緊搖頭,王妃的屍骸,他一個小卒子哪裏敢動。蘇冥盯着那腳印看了半晌,又朝身後看去,一串淩亂的腳印蔓延到洞口,那是之前小士兵留下的,和這衣服下淺淺的印子截然不同。他眯着眼睛再去看別的地方,卻并沒有看到相似的腳印,這說明狼洞裏有人來過,偏偏又只剩下這一只淡淡的腳印,只怕是故意擦去了印記。

先前那種伶俜還活着的預感,又升了上來。只要有半點不合常理,不同尋常,都可能是伶俜還活着的預示,這樣的執念和期冀,是讓他活下去的動力。

他親手将那堆衣服和屍骸燒成了一抔灰,用小匣子裝好。隔日便出發,回了京城。他輕裝簡行,只帶了兩個随從,快馬加鞭,不到半個月便抵達京城。

離開幾月,京城還是那個京城,卻又好像哪裏變得不同,似乎一派生氣盎然,頗有些新帝勵精圖治的欣欣向榮。進了城後,很快得知,去年歲末,太上皇和太後替今上擇了一名皇後,今上親征班師回朝第三日,便舉行了封後大典。那皇後是徽州以耕讀傳家聞達的王氏千金。王氏一族雖是大家族,但并非勳貴世家,朝中也無權臣,祖上倒是出過兩位大儒,但算起來,那王皇後也确實只能算是平民皇後,卻又是書香門第千金。據稱王皇後才貌雙全,與皇上鹣鲽情深,剛入駐中宮不到兩月,便傳出了喜訊,如今獨寵于後宮。可謂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蘇冥沒有立馬去皇宮觐見皇上,而是先回了自己宅子。一路風雨兼程,身心俱疲。周嬷嬷一見他兩鬓白發,雙眼一紅,兩行熱淚滾了下來,道:“公子,你怎麽成這樣了?”安寧王妃墜落山谷而亡的消息,去年皇上班師回朝後,就已經傳遍京城。周嬷嬷雖在宅子了鮮少出門,也聽了這消息。心急如焚地等着自家公子回來,冬來春去五個多月過去,終于把人給盼回來,但模樣卻大變,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雙鬓竟已發白,漆黑如墨的眼睛如兩口枯井,沒有半點神采。

在邊境大營時,蘇冥從未攬鏡自照,如今回到寝房裏,朝那棱鏡無意一瞥,一時竟有些駭然。他趕緊擺擺頭打起精神,如今伶俜還生死未蔔,他不能倒下。

他回京的消息很快傳至宮中,宮裏太監傳來旨意,讓他馬上進宮觐見。他雖則很累,還是沐浴更衣,去了宮裏。

四月未見,比起頹唐的蘇冥,皇上倒是一派春風得意。如今他掃平朝堂,手握兵權,又娶了美嬌娘為後,不久之後就要當爹。确實應該春風得意。蘇冥面無表情地行禮。宋銘走上前虛虛扶起他:“一路上辛苦了罷!”

蘇冥微微垂頭,淡聲回他:“還好。”

宋銘請他入座,目光落在他雙鬓的白發上,幽幽嘆了口氣:“我接到信報,說你已經尋到十一的屍骨。我知你不好受,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要節哀。”

蘇冥點頭:“多謝陛下關心,微臣明白的。”

宋銘又問:“你有何打算?”

蘇冥道:“十一走了,我在這個世上就再無牽無挂,本打算随她一起去的,但想想若是她在那邊見到我,大約是不會高興的,所以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等過段日子,我打算回寒山寺,落發為僧,餘生青燈古佛相伴。”

宋銘看着他怔了怔:“你打算好了?”

蘇冥點頭,又道:“陛下不肖為我擔心,我曾在寺廟裏待了近十年,若不是遇到十一,這輩子本就沒有塵緣牽挂。如今十一走了,我的塵緣也了,回寺廟裏也理所當然。”罷了,話鋒一轉,“對了,我剛剛看陛下這裏的內侍和宮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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