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一更 (17)
随後的幾天,大牛還是繼續往錦繡宮跑,又從蘇冥那裏聽了些兩人從前的事,都裝作輕描淡寫地說給伶俜聽。
白天聽着故事,晚上就做着夢。夢裏的人永遠是那個少年的模樣,她在夢裏叫他世子。她總是在夢裏驚醒。最後一次驚醒是夢見那個已經稍微長大的少年,被漫天大火困住。
這樣的怪夢,讓她的精神變得不那麽好,于是提出去寺廟裏燒香,宋銘猶豫了半晌,看着她祈求的眼神,還是答應了。
而皇後要去白雲寺燒香的消息,自然很快傳到蘇冥的耳中。
☆、131.一三一
白雲寺在東山山腳處,離皇城不算遠,是一座香火旺盛的皇家寺廟,是以十分清靜。伶俜作為皇後,此番出行,不僅皇上親自作陪,還帶着五百餘護衛,守在寺廟內外。
伶俜如今離産期已不足兩個月,行動十分不便,若不是她執意要來燒香,宋銘也不會讓她拖着這麽大的肚子出來。雖則一路并不颠簸,對她來說也委實有些吃不消。好在路途并不算遙遠,不過半個多時辰便到。
她之所以要來求佛,是因為近日那些紛雜的夢,越來越讓她困擾,剪不斷理還亂。她覺得自己陷入了不可知的迷津之中,急需菩薩幫她排憂解惑。
她燒了香,跪在蒲團上,朝菩薩艱難地磕了幾個頭,被宋銘攙扶起來後,朝旁邊恭立的主持大師合掌行禮。想了想,朝宋銘道:“陛下,臣妾有些問題想請教大師,您可否在外頭等等我?”
宋銘點點頭,笑道:“那我在外頭等你。”
那大師恭送宋銘走出佛殿,自己又伸手朝伶俜做了個手勢,溫聲道:“還請娘娘入禪房細說。”
伶俜随着他走入內裏的禪房,一室靜雅,幽香缭繞。
主持在蒲團上盤腿而坐,伶俜在他對面艱難坐下,雙手合十鞠了個躬,開口道:“大師,我近日總是做一些怪夢,夢見相同的人,卻又想不起那人是誰,不知何解?”
主持淡淡地笑,不緊不慢道:“夢是現實折射,你若是總是夢到同一個人,說明那人對你極為重要。”
伶俜猶疑了片刻,繼續道:“實不相瞞,我忘記了前塵往事,又總覺得如今生活在虛無缥缈當中,我所以為的,與真實發生的,并不相同。我希望能想起來,但不知該如何做?”
主持笑問:“娘娘貴為皇後,榮寵一身,興許從前的事并不如現在這般完美,你當真希望想起來?老衲可以冒昧問一句原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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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俜笑道:“因為我總覺得失掉的記憶中,有對我很重要的人。”
主持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朝旁邊的暗門道:“出來吧!”
伶俜疑惑地轉頭看去,只見那門被輕輕拉開,從裏頭走出來一個身長玉立的白衣男人。正是兩個月前,那個出現在宮裏的假內侍。
伶俜表情驟變,結結巴巴道:“世子?”
她當初以為他的名字叫柿子,但大牛說到世子時,她才反應過來,那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身份。時隔将近兩個月再見他,她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像是忽然踩在雲端,一些呼之欲出的感覺襲來,她想抓住,可又虛無缥缈。
而這麽熟悉的稱呼,讓蘇冥眼圈立刻就紅了幾分。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绾着飛仙發髻,只插了一只素雅的玉簪,圓潤的臉上不施粉黛,着一身藕荷色绫羅裙,小腹高高隆起,那裏面是他和她的孩子。
蘇冥幾欲落淚,但他不敢太失控,一來是這是佛門淨地,二來是怕吓到她。他忍着痛意,笑着點點頭:“是我!”他知道她還沒想起來。
伶俜艱難站起身:“你到底是我的什麽人?”
蘇冥淡聲道:‘很重要的人。’
伶俜對上他發紅的眼睛,那種心悸的感覺又湧上來,她咬了咬唇:“我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辜負了你?”
蘇冥将她神色不對,想起大巫師說的話,她中了蠱與宋銘心意相通,說是太激動,只怕是宋銘會覺察異樣。趕緊吸了口氣,放松語氣道:“你不要瞎想,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只是想見見你。”
他的平靜讓伶俜也安穩下來,但還是想不通,實際上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她多日。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又問了一次:“我真的沒有對不起你嗎?”
蘇冥輕笑着搖搖頭道:“沒有。只是……”他略微一頓,“你要快點想起來。”
伶俜下意識問:“想起什麽?”
蘇冥道:“想起你是誰?”
“我是誰?”伶俜喃喃地重複了一句。
老僧入定的大師,起身做了個手勢:“陛下還在外頭等着娘娘,娘娘有請!”
伶俜這才反應過來。宋銘出來帶着五百護衛,而世子一直隐蔽着與自己見面,想必就是有忌諱。她點點頭,又朝蘇冥深深看了一眼,才跟着主持離去。
她剛剛走出佛殿,站在外頭的宋銘就迎上來扶住她,笑着問:“你問大師請教了什麽?他給了你想要的答案麽?”
伶俜笑:“我最近做了幾次噩夢,就想問問大師有沒有辦法睡得安慰一些?不要再讓噩夢出現?”
宋銘扶着她往外走:“你如今快臨産身子沉,自是有些睡不好,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伶俜笑了笑沒說話,腦子裏卻仍舊是剛剛蘇冥的臉和他說的話。
她到底是誰?
這一夜,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她變成了一個飄浮在皇宮空中的幽魂,她看到一身蓑衣的蘇冥,在大雨滂沱中進入皇上寝宮,兩人忽然拔劍相向,随後一陣驚雷落下,接下裏的場景,便是十來歲的她在一個麥穗飄香的莊子上,她和大牛從河中救上那個沒有頭發少年。再後來是長大一些的她,與那個少年的婚禮。可接着又是畫面一轉,來到了大火的場景,她聽到他在火中的長嘯。好在夢境到了這裏,驀地又緩和下來,這回她看到了江南的湖光山色,在江南的風光裏,她白日裏見到的那張臉終于入了夢來,而在随後的山洞溫泉中,她忽然失控地抱住他。最後的夢境,便是那洞中的一片春光。
這一回伶俜不是被驚醒的,夢太長,她醒來,已是天光大亮。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頭頂的帷帳,好像有些莊生夢蝶的恍然,一時間竟不知今夕何夕。
“梓童,你醒了?”床畔邊溫和的聲音傳來。
伶俜轉頭看去,看到宋銘一張昳麗的臉,忽然露出怔忡的神色。
宋銘眉頭微微一蹙,又道:“梓童,你怎麽了?”
伶俜怔了下,用力搖頭,然後在他的扶持下,慢慢坐起身。她腦子裏一片混亂,夢境現實已經有些分不清楚,坐在床沿邊,只茫然地四顧。這雅致秀麗的宮殿,忽然讓她很陌生。
宋銘換來宮婢服侍她穿衣,自己則半蹲在她前方,柔聲問:“梓童,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伶俜點點頭,又搖頭:“只是做了一些夢,也不是噩夢。”
宋銘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柔荑:“不打緊,我待會兒讓太醫給你開些安眠的藥。”
伶俜點頭:“多謝陛下。”
宋銘站起身,伸手撫摸她的臉,但卻頭一回被她下意識地避開。他神色微僵,放下手道:“我上朝去了,你自己用早膳。”
伶俜又是木木地點頭。
宋銘默默看了看她,才踅身出門。到了宮殿外頭,他低聲朝身邊的內侍問道:“張太醫的藥配好了麽?”
內侍躬身道:“張太醫說主要是怕傷到娘娘的身子,所以要多給他兩三日,不過最多也就是三日之內便能配出來最安全的藥,既能催産,又不會傷到娘娘的身子。”
宋銘面無表情地點頭:“你看着點張太醫的進度,朕三日之內就要皇後産下孩子。”
內侍拱手作揖:“奴才這就去辦。”
待宋銘走後,伶俜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方才迷迷瞪瞪地下床。整個人卻一直恍恍惚惚,就連用早膳,也沒什麽心思,草草吃了幾口便放下。
這樣的恍惚持續了大半日,直到傍晚時分,宋銘回到錦繡宮,伶俜還是混混沌沌。而他一碰她,她就反射性地想彈開,可躲開後,又莫名地想去親近他。這莫名其妙的矛盾,讓伶俜心中抓心撓肺地難受。
宋銘自是猜到發生了何事,恰好沁園那邊傳來消息,太上皇病重,召喚他過去侍疾。他怕自己待在她身邊,反而刺激到她想起從前的事。只要再等幾日,她就會真真正正成為自己的妻子,心中再不會有其他人。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完全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愛人。
他握着她的手細聲安撫道:“梓童,我這兩日去沁園照料父皇,你最近精神不大好,好生休息。我讓太醫專程給你開了安神的藥,過兩日配好,就給你送過來,你別忘了吃。”
伶俜溫順地點點頭:“我會的,陛下安心去照料父皇吧,臣妾這裏不打緊。”
宋銘勾唇笑了笑,深深地看着她,将她的柔荑握在自己手中:“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會好好的,一輩子好好的,只有我和你。”
伶俜抿嘴笑,若是換做之前,她聽了這樣的話,心中都是甜蜜之意。可如今聽起來,卻滿心的茫然。
面前這個人,明明就再熟悉不過,可又好像忽然變得陌生。明明是自己想要親近的人,卻又想遠遠推開他。
☆、132.一三二
伶俜本就嗜睡,今日混混沌沌了一整天,便一早就讓宮婢們下去,自己早早上了床歇息。只是仍舊是入睡不久,就開始做夢。這一次,夢裏都是蘇冥的臉,真實地仿佛觸手可及。在田莊的婚宴,在漠北的軍營。最後是在夜色的雪山,一行人舉步維艱地翻山越嶺,一塊冰柱忽然落下來,砸在他身上,她飛身上前推開了他,自己則墜入深不見底的山谷。
她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過來,怔怔然地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半響之後,她才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何時早已經濕漉漉一片。
屋子中靜得仿佛落根針都能聽得見。她艱難坐起身,轉頭朝帷帳外看去,影影綽綽中,有一道颀長的身影朝這邊走來。
她靈光一閃般,猛得跳下床,光着腳朝那人跑去,用力撲在他的懷中:“世子!”
因為隆起的腹部,她根本抱不住他,只能攀着他的肩膀。蘇冥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得不輕,趕緊将她扶好,捧着她的臉,又驚又喜問道:“十一,你終于想起來了?”
伶俜腦子裏還是有些混亂,唯一清楚的是面前這個人是蘇冥,是自己的丈夫。她流着淚哽咽道:“世子,我記得我從雪山摔下來了?我還活着麽?這裏是哪裏?”
蘇冥扶着她往床上走,小心翼翼讓她靠在自己懷中,拍着他的背,低聲道:“這裏是錦繡宮。你不記得發生了甚麽事麽?”
伶俜并非是想起了從前,便忘記了現在,只是一時有些錯亂,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她聽到他說這是錦繡宮,茫然地擡頭看了看周圍,這大半年發生的事,漸漸回到她的腦子裏,她驚恐地抓住蘇冥的手,用力搖頭:“世子,到底怎麽回事?我為何會變成王皇後。我和宋銘……”
那種對宋銘的依戀是真實的,甚至現在她都能感覺得到。
蘇冥握捧着她的臉,拂過她臉上的淚水:“你們什麽事都沒有,是他給你下了情蠱。”
“情蠱?”伶俜駭然。
蘇冥點頭:“是!不過不要緊,我已經找了苗疆的巫師來京,等我救你出去後,情蠱很快就能解掉。”
伶俜喜上眉梢,當她弄清楚自己的處境後,便片刻不想待在這裏,想到自己這幾個月和宋銘的相處,皆是因為情蠱的關系,頓時周身發寒,偏偏腦子已經清醒,但心裏頭那種對他的依戀,又無法祛除,這才是最令人痛苦的。她抓着他的手臂,急匆匆下床:“那你快點帶我走!”
蘇冥被她拉着走了兩步,停下來将她從後頭抱住:“你冷靜一下,你中了情蠱,如今和宋銘心意相連,若是心情波動太大,他會有察覺。”
“什麽?”伶俜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蘇冥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急着離開,我也想馬上就帶你走,但是皇宮守備森嚴,今晚時機還不成熟。宋銘這幾日都在沁園,我和英才昨日已經開始布局,明晚就能動手。你再等一天,明晚我定然把你救出去。”
伶俜忙不疊點頭:“好,我等你!”這時才想起來,将他的手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世子,咱們有孩子了,你要做父親了!”
蘇冥也是光顧着她,經她提醒,才反應過來。她穿着薄薄的夏裳,他溫熱的大掌剛剛觸上她的肚皮上,裏面就猛得動了一下,他心中一震,一種從血脈裏湧起的奇妙感湧上心頭,整個胸腔彌漫一股酸酸的暖意,有些語無倫次地開口:“他是在動嗎?”
伶俜點頭:“小家夥可調皮了,最近天天都踢我。這麽晚了沒睡,肯定是知道他爹爹來看他了,在跟你打招呼呢!”
蘇冥從小親情淡薄,對孩子也并沒有什麽感覺。但這種血脈相連的感覺實在太奇妙,以至于他的心都跳得快起來,稍稍蹲下身,将耳朵貼在她腹部,溫聲道:“小家夥,你聽到爹爹在跟你說話嗎?明晚爹爹就來接你,咱們一家三口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他話音落,伶俜肚子裏的小家夥又狠狠動了一兩下,這回連伶俜都吓了一跳,然後又失笑出聲:“看來他是聽懂了!”
見她情緒已然平靜,蘇冥笑着摸了摸她的臉:“錦繡宮的人我用了迷藥,但外頭還有值守的禁衛,我得想辦法離開了,明日大牛會來給你說怎麽做。若是有什麽計劃外的變動,你要随機應變。”說着在她唇上親了親,“照顧好自己和肚子裏的小家夥,等着我。”
伶俜用力點頭:“你也要小心點。”頓了頓,放低聲音道,“若是真的不行,也不要硬來,你活得好好的,對我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蘇冥輕笑:“嗯,我有分寸。”其實她比自己更清楚,沒有她,他的餘生也就沒了意義,何況如今他們還有了孩子。
蘇冥走了,伶俜再也睡不着。這大半年在錦繡宮的日子,她還記得清清楚楚,但因為是以王皇後的身份,所以回憶起來,便有些是在看戲一般,除了對宋銘的那種依戀,其他的都再難感同身受。而一想到這種依戀,她心裏就渾身不是滋味,因為這種感覺實在太真實。真實到若是她不知道是中了情蠱,必然以為自己是對宋銘情深意切。想到這大半年,她無知無覺地在深宮中與宋銘扮演者恩愛夫妻,而蘇冥卻在外面受着不知如何的煎熬,若是他沒發現自己還活着,餘後的幾十年,她是不是就會一直以王皇後的身份活着?而他大約就是孤獨終老。
宋銘真是太可怕了!她不敢相信他竟然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不說奪兄弟之妻,就是給自己下蠱,擁有一個傀儡妻子,這樣的自欺欺人真能讓他覺得快樂嗎?
其實事到如今,她仍舊不相信宋銘是因為喜歡她。被人喜歡的感覺她再了解不過,因為她從蘇冥那裏體會了太多。既然并非真的喜歡她,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也許他們從來都不了解這個人。
伶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終于等到了天亮。宮婢進來服侍,完全不知道這守備森嚴的錦繡宮,昨晚進來過人。
“娘娘,您昨晚沒睡好麽?”端着熱水拿着巾栉的宮婢扶着伶俜起來,看到她眼下的青色,小心翼翼問。
伶俜随口道:“肚子越來越沉,最近都睡得不太好。”
宮婢道:“奴婢聽王公公說陛下讓太醫給你配了安神的藥,這兩天就該配好了。”
伶俜勉強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沒什麽胃口,草草用了早膳,就慢悠悠在院子裏散步,眼睛一直往外瞟着,盼望着大牛早點出現。也許是太急切,便有些度日如年的煎熬,幸好宋銘不再,不然指不定會發現什麽端倪。
快到晌午時,大牛終于出現月門口,伶俜眼睛一亮,朝他招招手,讓他進來。兩人在石凳上坐下,伶俜揮手讓周圍的宮婢和內侍下去,這才小聲開口:“怎麽樣了?”
大牛一看她真是恢複了記憶的樣子,頓時激動地雙眼發紅,好容易才稍稍平靜,湊到她面前低聲說了兩句。
伶俜聽罷點點頭:“我明白,我知道怎麽做的。”
大牛舒了口氣:“十一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
伶俜朝他笑道:“你自己小心點。”
大牛抹了把額頭的汗,點點頭,起身道別。
待他離開,伶俜一臉平淡地走進寝宮,吩咐宮婢道:“給我拿幾十只蠟燭來!”
宮婢奇怪問:“娘娘要這麽多蠟燭作何?”
伶俜道:“前日去寺廟裏燒香,大師同我說,晚上多點些蠟燭念經會有幫助。”
宮婢哦了一聲,也沒多想便去找蠟燭了。
拿到蠟燭後,伶俜親手在寝宮裏一一擺開。正擺得差不多,外頭忽然想起宮婢和內侍的聲音:“叩見陛下!”
伶俜手一抖,握在手中的一根蠟燭便滾在了地上。
“梓童,你做甚麽?”伴随着腳步聲,宋銘的聲音響起。
伶俜拾起拉住,好容易才穩住神色,躬身行禮:“陛下!”
宋銘上前将她扶起來,笑道:“說過多少次,在錦繡宮不用給我行禮,何況你現在這麽大的肚子。”
伶俜擡頭勉強笑了笑:“陛下怎麽回來了?太上皇的病情還好嗎?”
“父皇的病情這回挺嚴重,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起來。我昨晚輾轉發側睡不着,有些擔心宮裏,便回來看看你。”
難不成是昨晚蘇冥造訪,她情緒太激動讓他有了感應?伶俜強裝鎮靜:“我這裏能有什麽事?你肯定是擔心太上皇的身子才睡不着的。”
宋銘輕笑一聲,他父皇就算馬上歸西,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他目光落在地上一圈燭臺,“你這是作何?”
伶俜趕緊道:“我不是老做夢睡得不安穩麽?想起前日大師給我說過,讓我晚上點些蠟燭念念經,心裏平靜了,自然就睡得安穩了。”
宋銘點點頭:“我讓太醫給你開了藥,吃了應該就會好的。”說罷,握起她的柔荑,“梓童,我這些幾日心裏也不□□穩,咱們不會發生什麽事吧?”
伶俜強忍着沒有掙開手,笑着道:“那我晚上也給陛下念念經。”又試探問,“陛下今日不去沁園了麽?”
宋銘正要點頭,一個內侍端着只木匣子匆匆走進來:“啓禀陛下,太醫給娘娘配的藥,已經配好了。”
宋銘轉頭接過木匣子,打開蓋子拿出裏面的兩只藥丸,皺了皺眉,問道:“太醫說了這藥多久生效麽?”
內侍道:“大約一到兩天就能起效了。”
宋銘點頭,将藥丸交給伶俜:“那你現在吃了吧,明日應該就不會再做噩夢了。”又召喚宮婢送水。
伶俜木管落在那藥丸上,心中開始犯嘀咕,直覺告訴她,這不是什麽安眠的藥。但若是她現在不吃,只怕會引起他的懷疑。只接過那藥丸,就這宮婢送來的熱水,吞服了下。
宋銘默默看着她服下藥,面上神色莫辨,最後露出釋然的表情,握住她的手道:“明日一切就可以塵埃落定,我們都不用再做噩夢了。”
他這古怪的話,更讓伶俜确定這藥不是安神的藥,但她現在顧不得這麽多,想了想道:“陛下,既然太上皇病情很重,您還是繼續去沁園陪他兩日,我這裏您不用擔心,吃了這藥明晚也該睡得好了,明晚你再回來陪我好嗎?”
宋銘點頭:“行,我今日就再去沁園住一晚,也免得落了大臣們的口舌,說我不孝。”
伶俜暗暗松了口氣,同他一起走到院子的月門處,目送着他往外走。看着那穿着绛紗袍的背影,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壓抑不住的不舍。
宋銘走了幾步,像是有感應一般轉過頭,對上她纏綿的眼神,勾唇笑了笑,疾步走回來,捧着她的臉,在她額頭落下一吻:“十一,明天之後,咱們就永遠好好的。”
他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中,閃爍着近乎于偏執的激動,就像是一個需要人憐愛的孩子,而她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他的唯一。那一剎那,伶俜好像有些明白,他做這些的緣故。
☆、133.第一更
夜色深沉,錦繡宮的內侍和宮婢,已經都沉沉睡去,連值夜的內侍也被伶俜打發了去歇息。整座皇宮都寂靜下來。
她點了一圈燭火,坐在火光中等待着蘇冥來救她。然而還沒等來人,腹中就開始隐隐作痛,她強忍着痛意,不敢發出聲響,怕驚動別人。
直到過了子時,蘇冥和大牛才無聲無息地進來,看到得卻是躺在地上低低□□的人,蘇冥吓得心中一震,上前将伶俜扶起來,抹了把她額頭的汗水:“十一,你怎麽了?”
伶俜艱難開口:“我肚子疼。”
蘇冥不敢耽擱,将她打橫抱起來:“你忍忍,我帶你回家,再找大夫。”
腹中的疼痛一陣一陣湧上來,伶俜抓着他的衣襟,喘着氣道:“好,你帶我回家。”
大牛将兩壇子烈酒灑在地上和梁柱上,又拿起一盞燭臺,點燃了空中的帷幔,火勢很快蹿起來。
在之前兩人已經勘察好路線,大牛早已将值守的人引開,留下了一條通往角門的僻靜小路。此時夜色正深,黑沉沉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噼裏啪啦的火光聲,漸漸被抛在身後。
直到那火光沖天,才聽到有人後知後覺地大叫起來:“走水了!走水了!”
嘈雜的聲響朝錦繡宮湧去,沒有帝後坐鎮的深宮,已然是一片混亂,沒有人注意角門處有人離開。大牛送走了蘇冥和伶俜,又折回錦繡宮加入撲火的隊伍中。
外頭接應的是宋梁棟,皇城的值守,他早已安排好。馬車一路暢通,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胡同中的小宅。
直到将伶俜放在床上,點上了蠟燭,蘇冥才發覺她渾身已經濕透,而裙子下方,則有着淡淡的血跡。
他面色大駭:“十一,你怎麽了?”
伶俜忍了一路,怕蘇冥分心,這時才氣若游絲道:“肚子好疼,好像要生了!可能……可能宋銘給我吃了催産藥。”
宋梁棟啐了一口,道:“我這就去叫穩婆。”說完一轉身飛奔出門。
蘇冥被她這模樣吓得不輕,知道剛剛一路她是可以忍着,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握着她的手道:“你忍忍,穩婆很快就來,不會有事的。”又喚周嬷嬷去趕緊燒熱水。
疼痛一陣接一陣地襲來,遠遠超出了伶俜的承受能力,汗水打濕了她的頭發,臉上早沒了血色。她不敢大叫,怕蘇冥心疼,只緊緊抓着他的手,悶聲呻|吟。
蘇冥伸手撫着她的臉:“十一,我已經帶你回家了,你不用怕,疼的話就大聲叫出來,咬着我也行。”
伶俜勉強睜開眼睛,看着他擔憂的神色,搖搖頭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安撫道:“不要緊,我疼一下也好,正好可以讓宋銘以為我是在大火裏被燒死了。”
蘇冥在她額頭吻了吻,哽咽道:“是我沒保護好你。”
伶俜輕笑,微弱道:“你保護得很好,是宋銘太壞了。”
宋梁棟很快将穩婆叫來。穩婆見伶俜見了紅,揮揮手将蘇冥趕了出去。
“用力!用力!”穩婆的聲音響起。
伶俜起初還是低低的呻|吟,但聲音慢慢變大,直穿破黑夜中的寧靜,到了後來幾近聲嘶力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子裏驟然變得平靜,忽然又一聲嬰兒的啼哭傳出來。門從裏面打開,周嬷嬷抹着汗走出來:“恭喜公子,是個千金!”
早已經面無血色的蘇冥越過她走進房中,穩婆正在包裹嬰孩,而床上的女人在失力之後,已經昏睡過去。
他半跪在床邊,拍了拍伶俜的臉,但她毫無反應。穩婆笑道:“公子莫急,夫人只是累了。您看小姐多俏。”
其實早産的嬰孩哪裏會好看,又瘦又小皺皺巴巴一團,眼睛都沒睜開。蘇冥沒心思去看女兒,看着伶俜蒼白平靜的面色,總覺得不對,捏起她的手腕把了把脈,卻發覺脈象微弱又淩亂,吓得大叫:“快把大巫師叫來!”
他話音剛落,大巫師已經走進來:“怎麽回事?”
“你快看看我夫人怎麽回事?她不像是單純的昏睡。”
大巫師既是巫也是醫,他來到床邊,蹙眉看了看床上面色蒼白但舒緩平靜的人,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給她把了把脈,道:“應該是身上的蠱術與生産的劇痛相克,她身體負荷不了,陷入深度的昏迷。”
蘇冥道:“那你趕緊給她祛蠱。”
大巫師搖頭:“這種狀況我暫時不能給她祛蠱,一不小心就會喪命,得等她醒過來才行。只是……”
蘇冥急問:“只是什麽?”
大巫師道:“只是她這種狀況,不知何時能醒過來。”
“什麽意思?”
大巫師嘆了口氣:“有可能永遠醒不過來。”
蘇冥轉頭看了看面色娴靜安詳的伶俜,撫摸着她的臉:“不……可能!”
大巫師道:“我也只是說有可能醒不來。令夫人意志力強大,短時間內就能拾回記憶,想必這一關也能過去。”他頓了頓,又道,“你也不用太擔心,其實令夫人現在昏迷也不算是壞事。她先前生産的劇痛,下蠱者肯定能感同身受,而如今昏迷恐怕就無法再有感應。正好讓他以為令夫人在大火中喪生,也算是真正地逃出生天。”
蘇冥根本無所謂宋銘知不知道,知道又如何?他不仁,他也可以不義,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他只想伶俜快點醒過來。
他腦子正混亂着,旁邊穩婆懷裏的嬰兒,忽然哇哇哭起來。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轉身接過襁褓。
燭火映照的小小嬰孩,臉還不足半個巴掌大,被他抱在懷中,竟然出其不意地就止住了哭聲,費力睜開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向他。
那種血脈相連的溫情一下湧起,讓蘇冥的心徹底柔軟下來。他躁亂的心緒,稍稍安寧下來,笑着在她額頭親了親,小心翼翼将女兒放在伶俜身旁:“十一,這是咱們的女兒,她正睜着眼睛看你呢,你快醒過來抱抱她!”
伶俜的面容依舊平靜安詳,沒有半點反應。
小小的宅子安寧下來,只有燭火偶爾跳動。
而這廂,夜色如水的沁園中,宋銘從噩夢中驚醒,錐心的疼痛,讓他大口喘着氣,胸口起伏。他捂着發疼的胸口赤腳跳下床。
就在此時外頭響起急急的聲音:“啓禀陛下,宮裏傳來消息,錦繡宮走水了!”
宋銘大駭,踉跄着後退一步,又趕緊往外沖:“備馬!”
他甚至沒來得及穿鞋,就跌跌撞撞朝夜色中跑去。本來半個時辰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半都不到。
當他跑到錦繡宮前,大火已經被撲滅,但房屋垮塌,黑漆漆的一片狼藉。宮中的侍衛太監和宮婢們,烏壓壓一片跪在地上,個個噤若寒蟬。
他看着那殘垣斷壁,踉跄着上前,抖着聲音問:“皇後呢?”
衆人不敢出聲,只有宮婢低低的嗚咽。
宋銘從身旁侍衛的腰間,抽出劍,指着地上一圈人,大吼道:“我問你們皇後在哪裏?”
為首的大太監跪爬上前,用力磕了幾個響頭:“啓禀皇上,皇後殡天了!”
宋銘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若不是身後的侍衛扶着,他幾近要跌倒。他将劍重重擲在地上,堪堪從大太監的身旁劃過,吓得他一個哆嗦,褲子都濕了。
先前在沁園時,心中的那種窒息痛苦再真實不過,但此時那種心悸已經走遠,反倒只剩下了鈍鈍的麻木。
宋銘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才剛剛離開,伶俜就出了事。明明應該是再過一日,一切就都塵埃落定,她會永遠屬于他,所有的溫柔和癡心都只對他。可是為什麽一夕之間化為了烏有?
過了半晌,他才稍稍沉下來,低聲道:“帶我去看看皇後。”
大太監連連磕頭:“娘娘已經面目全非,陛下……”
宋銘拔高聲音打斷他:“帶我去看皇後!”
大太監趕緊爬起來引路,在旁邊的宮殿中,一張靈床上躺着一個用白布蓋着的人。中間微微隆起。宋銘不顧旁人的阻攔,走上前抖着手将白布掀開,裏面的人已經燒得不成人形。他閉上眼睛,複又将白布蓋上。
大太監:“陛下請節哀!”
宋銘沉着臉,低聲問:“怎麽起的火?”
太監弓着身子回:“娘娘點的蠟燭燒了帷幔,外面的內侍和宮婢睡得太沉,發覺時火已經燒起來。”
宋銘默了片刻,道“準備喪事,馬上傳安寧王進宮見我。”
此時天空已經露了一點魚肚白,太監不敢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