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從此阡陌多暖春
?遠處那人騎着馬,示威似的緩緩靠近:“三弟,別來無恙啊。”
他馭馬在蕭桐面前停住,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所有人,宛如睥睨天下的君王。可奇怪的是他心中卻并沒有想象中的欣喜。
“三弟武功高強,為了能平安的帶三弟回王府,為兄只好得罪了。”蕭逸沉聲道:“綁起來!”
官兵們一擁而上,把連帶蕭桐在內的所有黑衣人綁了個嚴實。可到了李悅這兒,卻有些為難。
李悅臉色蒼白,雙眼微陷,顴骨因為消瘦而微微突出,下巴也尖翹了起來,四肢纖瘦得可以看出骨骼的輪廓,偏偏肚子微微隆起,整個人像是不用風吹也随時會倒。
即使殺人如麻的罪犯看了她這個樣子,大概也會不忍心吧。
為首的将領請示似的看了蕭逸一眼,便聽得蕭逸道:“李姑娘弱質女流,不用動粗,好生扶她上馬車罷。”
為首的将領松了一口氣,扔了繩子正要請她上車,李悅卻上前了幾步。将領吓得立刻拔刀架在她脖子上,李悅卻繼續不管不顧的往前走。
将領正要動手,蕭逸立刻做了一個停下的手勢,将領只好收了刀,退到一邊。
他騎在馬上,李悅要仰着頭才能看清楚他的臉。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視角,只是她太傻,所以到現在才發現。
蕭逸猶豫着要不要下馬,就聽到她說:“幸得識卿桃花面,從此阡陌多暖春。如今我已沒有了桃花一般的容顏,願您還記得曾路過那條蜿蜒小路時的溫暖快意。”
他長嘆一口氣,道:“樂兒,我并非惜花之人,不值得你付出真心。”
“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呢。”李悅淺淺一笑:“今日一別,恐怕再難有相見之期,但小女不論身在何方,都會祝福晉陽王,願殿下潛龍臨淵,扶搖萬裏。”
說完,李悅決絕地轉身,勇敢地邁步前行。
蕭逸望着她的背影沖口而出:“不論滄海桑田,世事變遷,那一年的桃花,永遠開在我心裏。”
李悅笑了笑,卻沒有停留:“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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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的黑暗中,孟清淺看見自己站在一條小船上,小船随波逐流,船外是煙波浩渺的太湖。她正欣賞着湖光山色,忽然,一個稚嫩的孩童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沖她笑,黑黝黝的大眼睛泛着太湖的鱗光,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孟清淺走過去,想抱抱這個可愛的孩子,可是卻直直穿過了這個孩子的身體。眼看着孩子的身影越來越淡,好像風一吹就會不見,她立刻跑過去,腳下一空,直直地摔進了湖裏。湖水不斷湧入她的眼耳口鼻,她只覺得全身難以動彈,水浪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回響,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她拼命地掙紮,拼命地掙紮,卻一動也動不了。
這時,好像感覺到有人在拍她的臉,手勁不重,卻能喚回她的意識。她猛地睜開了眼,終于看見了久違的光明。
“清淺,你終于醒了!”這一瞬間,蕭桐幾乎熱淚盈眶。
孟清淺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發絲淩亂,眼眶深陷,兩邊鬓角到下巴長滿了胡渣,這還是當年流觞宴上的那個翩翩少年郎,濁世佳公子麽?孟清淺眼眶一熱,突然伸手抱緊了他。
還以為從此以後,再也看不見桃紅柳綠,再也聽不見鳥叫蟬鳴,再也不能參與這個世界的所有美麗,更也再也不能……見到眼前這個人了。
蕭桐也緊緊回抱住她,仿佛是抱住自己幾乎停滞的心跳,所有的情緒似乎都找到了依托,一顆狂亂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他感覺脖頸處有溫熱的液體流下,立刻慌亂地撫了撫她腦後的長發,努力把聲音放到最柔:“清淺,別哭,已經沒事了。”
孟清淺輕輕推開他,擦開眼淚赧然一笑,覺得自己好沒用,動不動就哭。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神情突然變得急切異常:“我們的孩子怎麽樣了?我記得我昏倒前,孩子臉色特別不對,他現在好了麽?”
蕭桐緘默不語,眼中隐隐有晶瑩的光芒。
孟清淺更加着急了:“孩子呢?”
蕭桐別過臉去,只覺得心口被紮入了一柄鋒利的尖刀,有人握着刀柄死命翻絞,讓他心肝俱裂,血流不止。
見他遲遲不答,孟清淺掙紮着要下床自己去找,蕭桐急忙攔住她道:“不用去找了!孩子……已登極樂。”
孟清淺只覺得雙眼一黑,天旋地轉,竟然直直地倒了下去,蕭桐連忙沖過去接住她,打橫抱起她放回床上躺着。
孟清淺艱難地吸氣,許久才緩過勁兒來,眼裏早就蓄滿了淚水,她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蕭桐:“你剛才是吓我的是不是?”
蕭桐雙眼發紅,再也哽咽不出一個字來。
孟清淺心裏已經有了答案,視線被淚水模糊,眼前和腦海裏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想大叫,想哀嚎,卻因悲傷到極致反而發不出一點聲音。一腔傷痛無處發洩,她只能狠狠地捶打自己,責怪自己為什麽沒有照顧好孩子。
蕭桐連忙出手制止,卻一時抓不住她亂揮的雙手,索性一把抱住她,緊緊圈在懷裏。
孟清淺拼命地掙紮,不停地捶着他的後背,卻還是被他死死箍住,一雙眼睛仿佛下暴雨般一串一串地掉眼淚,卻一句話也喊不出來,就這樣不停地掉眼淚,不停地掉眼淚,直到她徹底沒了力氣掙紮,蕭桐才稍稍放手。
他扶着孟清淺的雙肩,輕柔的為她擦幹眼淚,堅定地道:“清淺,你還有我。”
孟清淺擡起頭,怔怔地看着他。
她張了張嘴,像在喊“蕭桐”,又像在喊“相公”,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心底湧了出來,讓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也找回了面對悲傷的勇氣。她終于忍不住,撞進蕭桐懷裏放聲大哭。
七月十五,盂蘭盆會。夜河燃燈,焚楮送亡。
孟清淺提着夜燈,徒步走到洛河邊,取出親手折的水燈,燃燭點亮,祈求水燈能照亮孩子回家的路。
“孩子啊,每一個水燈下,都墊着娘親手寫的願詞,是給你最後的祝福,你安息吧。”
她仰着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腦海裏卻忍不住想:焚楮再多,祝福再濃,又有什麽用呢?是娘沒有用,你死的時候,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在下面會不會被鬼差看不起?你還那麽小,會不會照顧自己?會不會被人欺負?
她怔了怔,突然站了起來,像着了魔似的。手上的水燈“啪”地一聲打翻在地,蠟燭掉出來滾入了河中。
“還是讓娘跟你一起去吧,”她忽然笑出了聲:“這樣娘就可以一直照顧你了。”說着,她往前走了兩步,河邊的水燈順着水流飄遠了。
她輕輕閉上眼,身子往前傾,眼看就要掉了下去。
突然!一雙手從背後抱住了她,生生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清淺,你這是幹什麽啊!”蕭桐沉痛地道,生怕一松手她就跳了下去:“你要是有事,讓我如何再承受得起?你又将你年邁的父皇置于何地?”
孟清淺呆呆的回過頭,眼淚奪眶而出。
蕭桐深吸一口氣,聲音異常沙啞:“我們的孩子有名字,叫天祚,蕭天祚。”
“天賜麟兒,國祚綿長?”孟清淺讷讷地開口,聲音帶着濃厚的鼻音。
“是。天賜麟兒,國祚綿長。這樣的好孩子,在哪裏都會被保護,被祝福的。”
孟清淺很艱難才能扯開唇角,但願那是一個笑容:“果然如你所言,取了個文詞有格,寓意深遠,又吉祥如意的名字,這樣我就放心了。”
“你怎麽能就這麽放心呢?幽州戰場仍是戰火紛飛,蕭國與南國邦交未穩,天下還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你年邁的父皇,時時刻刻都在挂心着你啊。”
孟清淺愣了愣,眼神變得十分茫然:“是啊,我還有未完成的事。”
蕭桐輕輕蹭了蹭她的發絲,循循善誘道:“是啊,我們先回去,再圖後計,好麽?”
孟清淺呆呆地點了頭,突然感覺腳下一空,身子被他打橫抱起。
臨走時他還不忘提着燈,為一縷幽魂照亮了回家的路,徒步走回昭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