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勸君更盡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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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國邊界,蕭關。這裏山勢險峻,景色秀麗,山澗河水湧動着流人泾河。
已過知天命之齡的老者一身布衣,手中捧珍寶似的捧着一個被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大壇子,徒步走在蕭關的黃沙大道。他步履沉重,兩鬓斑白,身邊空無一人,徒然有了一種烈士暮年的悲涼。
出了關門,回身最後望一眼熟悉的城樓,烽火猶在,瞭望臺遠,過去的榮耀與輝煌似乎都模糊了,當年黃沙萬裏覓封侯的熱血也已經冷卻,剩下的除了一腔憤慨,更多的,竟然是對這片熟悉土地的深沉熱愛。
“想我李明啓縱橫沙場二十餘年,征突厥,伐高句麗,調兵遣将上百萬,臨老卻連自己唯一的女兒都保不住,樂兒,你泉下有知,可會怪爹沒用?”說着,他輕輕撫摸手上的骨灰壇,喃喃自語:“不,你不會。因為你跟爹一樣,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深愛着這片養育我們李氏家族的土地啊!”
老人緊了緊手中的骨灰壇,決然地轉身,徒步離去。淺淺的腳印很快就淹沒在黃沙之下,微風一吹,再無痕跡。
“既然來了,為什麽不去送送他呢?”最隐蔽的一個瞭望臺上,孟清淺拾級而上,對着蕭桐蒼涼的背影道。
蕭桐的眼神還停留在遠處的萬裏黃沙,卻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李伯父未必願意見我。”
孟清淺上前與他并肩,望着眼前江山處處,日落西山,心中徒然一片悲涼。又聽得他道:“李家一門忠烈,如今被迫歸隐,雖有英雄落寞之嘆,但此後千山任行,萬水随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轉向孟清淺,祈禱似的問:“你說是不是?”
“是的。”孟清淺堅定地道。她擡起頭望着他的眼:“就像眼前的夕陽,既然有沉入夕閣的一時,也必然有旭日方東的一刻,日升日落,世間常事,人生起伏,亦複如是。”
“哈哈哈哈,好一個人生起伏,亦複如是。”蕭桐突然仰天長笑,像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似的,胸中燃起了萬丈豪情。他抓住孟清淺的手,拉着她急急忙忙下了瞭望臺:“跟我來。”
“去哪兒?”
孟清淺還沒得到答複,就已經被蕭桐拉進了一家簡陋酒寮。這酒寮離關門不過百步的距離,名字取得到有意思,叫“三杯不入關”。意思是他們這裏的酒,只要喝上三杯,就連入關的力氣都沒有了。
蕭桐拉着孟清淺坐下,喊道:“小二,來一壇燒刀子。”
“好嘞。”小二手腳麻利地拿來一壺燒刀子和兩個小酒杯,嘴上提醒道:“兩位客官,這燒刀子比軍酒還要烈上三分,你們且慢慢着飲。”
蕭桐斥道:“你這小二,好生不會做生意,我要的是一壇酒,你卻給我上來一小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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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一愣,看了看坐他身旁的嬌弱女子,心裏琢磨着一會兒叫誰幫忙扛這位客官回家,又該收多少錢銀作為扛人費合适,但面上仍賠笑道:“小的知錯,這便給您上酒。”
說着,小二很快就拿來了一大壇燒刀子,足足有十斤重,連原先的小酒杯也給換成了大海碗。
蕭桐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碗酒,又給孟清淺倒了小半杯,道:“你來自南方,應該少曾飲過烈酒,小酌一口即可。”
孟清淺也不逞強,小小抿了一口,濃烈的酒味在唇齒間炸開,仿佛有一團火焰在口腔中燃燒,不待将口中杜康咽下,已然有了三分醉意。再看蕭桐已然一碗烈酒下肚,面上卻絲毫不顯。
“這酒怎麽樣?”他期待地問。
孟清淺知道他心裏難受,索性舍命陪君子,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整張臉辣的似火燒,贊嘆卻是由衷的:“好酒!”
蕭桐面露喜色,又滿飲一碗酒,頗為自豪地說:“蕭國在遷都洛陽以前,王孫貴胄都是地道的北方人,這燒刀子更是遼東地區最地道的烈酒,哪怕是最烈性的馬兒,飲上那麽一碗,”說着,蕭桐晃了晃手上空落落的酒碗:“那也得服服帖帖的。每到了要上戰場的時候,保家衛國的大好男兒總要先喝上那麽一壇,就算是把性命交給了上天。”
說着,蕭桐再倒一碗飲下,臉上仍是不改顏色,孟清淺斟了小半杯陪他同飲,卻只是輕抿一口。又聽得蕭桐道:“我第一次喝這燒刀子,是李伯父帶的。那年我九歲,生身母妃被父皇關在冷宮裏,我哭鬧着為母妃求情,反而也被父皇關了起來。那冷宮當真是名不虛傳,可真冷啊!宮門常年緊閉着,連白天也是昏昏暗暗的。那時是深秋,炭火還沒開始供應,冷宮裏寒涼刺骨,在我以為自己要凍死在冷宮裏的時候,李伯父和樂兒帶了一壺燒刀子偷偷來探望我。一杯烈酒下肚,喉嚨嗆得幾乎咳出血來,但那種從頭暖到腳心兒的滋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說着,蕭桐又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孟清淺單手蹭着像被火燒似的臉頰,一雙眼睛像擠得出水似的望着他,靜靜地聽。
“第二次喝這等烈酒,是十五歲,那年高句麗來犯,我随李伯父一起出征,他為主帥,我為先鋒。洛陽與高句麗相去甚遠,去一趟得個把月,但兵貴神速,我們只好帶着十萬援軍日夜兼程,只花了十八天就趕到了邊境。高句麗見我們援軍已到,再難有勝算,便高挂免戰牌。于是我們就地紮營,想着歇息一晚再做打算。當時天寒,我們在帳外燃起了篝火,一群大好男兒圍成一圈,溫酒暢談,不料高句麗竟然無恥偷襲。李伯父當時好生威風,一口氣灌下了一整壇燒刀子,然後把酒壇一扔,大吼一聲‘迎戰’!千軍萬馬就如海浪一般湧了上去,手起刀落,好生痛快,打得偷襲的高句麗硬是沒占到半分便宜。”
說到這,蕭桐猛地站起來,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戰場,似乎下一刻就要豪氣幹雲地大殺四方。
孟清淺立刻也站起來扶住他,輕聲道:“你醉了。”
蕭桐輕笑着睨了她一眼,身子有些歪斜,背脊也不似往昔挺得筆直,眼神卻還是清明的:“我沒醉。”他轉頭對外喊了一聲:“小二,再拿一壇酒來。”
人生難得一醉方休,孟清淺不願出言阻止,凝着一雙如秋水似的眸子靜靜地望着他,讓人忍不住想吻下去。
幸好小二很快就又拿來了一壇酒。蕭桐掀開了酒蓋兒,單手提着酒壇子往嘴裏灌,不大一會兒,一整壇酒都進了肚子,小二驚訝地下巴都快掉了地上。
這次喝得太急,蕭桐被烈酒嗆到,咳了好幾聲,孟清淺立刻輕輕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又聽得他豪氣幹雲地大喊一聲:“小二,再去拿一壇來。”
“還……還喝啊?”小二望着兩個大空壇子,只覺得今天遇到酒神了,再這樣喝下去,他這小店都不好意思叫“三杯不入關了”。
孟清淺知道勸不住他,于是悄悄向小二擺了擺手,小二立刻會意,拿着空酒壇跑了下去。蕭桐正要去追,卻發現腿腳有些不聽使喚,整個身子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栽倒,孟清淺立刻小跑上前,抱住了他搖晃的身子。
蕭桐愣了愣,忽然笑了一聲,索性把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重得險些連她一起摔倒。
孟清淺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扶着他坐下,已經筋疲力盡,無奈地嘆道:“你真的醉了。”
蕭桐嘿嘿一笑,上半身傾斜,把兩只手都挂在她肩膀上,幾乎半個身子的重量又壓回了她身上。
孟清淺生怕他摔下去,趕緊扶住他歪歪斜斜的身子,但他太沉,又覺得有些力不從心,頗為無奈地看着這個醉鬼。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蓄了一汪湖水,瞳孔裏倒映出他現在這副醉貓樣子。蕭桐一時昏了頭,仿佛是看見了天上的星星,又像是看見了小時候母妃養的那只小松鼠——晶亮的眼睛、閃爍的光芒,莫名讓他想起許多往事。他忍不住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為什麽遮……”孟清淺話還沒說完,嘴唇已經被堵上。
濃烈的酒味在口腔裏漫開,緊接着舌尖入侵。她像只受了驚的小鹿,吓得立刻把頭往後仰,想要以此逃脫獵人的追捕,卻被蕭桐用手按住後腦,更深入地吻了下去。她掙紮着用舌尖推拒入侵者,反而被他輕輕咬住香舌,輾轉吮吸,輕輕啃咬。兩舌相交,發出“啧啧”的水聲,孟清淺腦子裏嗡的一聲炸開了,呆呆地任由他攻城掠地,原本苦辣的烈酒從他嘴裏傳過來竟然變得香甜,一時間緊張地連呼吸都忘了。
又是一輪攻城略地,直到孟清淺呼吸困難,蕭桐才松開她的唇。原本遮住她眼睛的手不知何時環上了她的腰,兩人交頸相擁,姿勢完全對調了過來——孟清淺坐在他腿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孟清淺一邊大口呼吸一邊下意識舔了舔唇,嘗到了熟悉的酒味。她腦子裏暈乎乎的,想的竟然是自己最近這段時間吃了些什麽,會不會很重,有沒有把他壓疼……
蕭桐把頭靠在她肩上,耳邊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腰間的雙手也越收越緊,箍得她生疼。
孟清淺忍不住開口:“你……”